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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俣先生说完,道了声“打搅了”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真够呛啊。”我说。

    “是啊,不过,没有什么工作是轻松的。对于广播电台那位叫什么名字来着的先生来说,户隐山的成功那是立了一大功,可是如果这次失败了,马上就会毫不留情地追究他的责任。”哥哥说。

    真是不讲道理!

    “真会那样吗?”

    “当然会的。”

    “可是那是鸟啊。它不叫怎么能怪罪那个负责人呢。”

    “喂喂,那可是全国转播啊。经费肯定也争取了不少。又不是小孩子,轻描淡写的一句‘真不凑巧,鸟没叫’,岂能过得了关?这就是男人的世界。只会怪你估计不足,盲目乐观——你想出风头,就会有人嫉妒你。你干砸了,就会遭到攻击。如果是军人,那就要剖腹自杀了。”

    男人真是莫名其妙的充满孩子气的生物。

    “不过,真是意想不到的重逢啊。”我换个话题说道。

    “是啊……说到意想不到的相逢……其实我刚才正寻思着这种事呢。呀,实在是件荒唐离谱的事……”

    哥哥说着又恢复了川俣先生露面前的表情。

    “什么事呀?”

    “你有没有见到过泷泽子爵?”

    “什么?”我对哥哥没头没脑的问题大感意外。

    “你在学校和桐原侯爵家的小姐是一个班的吧。请你到她家里去过的吧。”

    “啊,泷泽……道子小姐的……按亲戚关系该叫舅舅的那位……对吗?”

    泷泽家族是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同一族系中有以前在九州拥有领地的泷泽侯爵家族。刚才哥哥提到的是原来在山阳地区的泷泽家族,哥哥是伯爵,弟弟授了子爵,这家的小姐嫁给了桐原少将最小的那个不知是老三还是老四的弟弟。

    也就是,对道子小姐来说,泷泽子爵是她叔叔的妻子的兄弟——啊,华族世家的婚姻关系真够错综复杂的。

    “是的。好像叫……泷泽吉广。桐原家的游园会应该是一直就出席的。亲戚嘛当然会邀请,即使不是亲戚,大家都是有地位的诸侯领主这个圈子里的,不可能不列入邀请名单。”

    “话虽这么说,可是大人的游园会和我们小字辈的聚会不在同一天啊——哥哥记得吉广先生吗?”

    我反问哥哥道。

    “嗯——不过,我也只是不知在哪次派对上见过一面而已。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可是,这个人啊,不可思议地让人难忘。好像在帝大理学部研究植物——我也只不过稍微听到一些。但是,不是因为他说话的内容,怎么说呢,他就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你也会被他吸引住,他就是那么一个有着不可思议的魅力的人。”

    “嗬——”

    “不知道该称之为超凡脱俗,还是说没有邪气——那可是超脱了一般糊里糊涂的二百五公子哥儿。不知为什么,你就想向他坦白自己的污秽,跪在他的面前忏悔。如果说人品也是才能的一部分,那么我觉得他是个有特异才能的人。”

    “也就是说——让人觉得像神仙圣人一样吗?”

    哥哥啪地拍手道:

    “就是那样。从说话的口气,到修长的脸颊、双眼之间宽阔的距离,都令人肃然起敬。不是有新兴宗教吗?以前总觉得,‘那种东西,谁会相信?’可是,想起来泷泽子爵身上也有那种神态氛围——成为‘神仙圣人’也不足为怪的那种神态氛围。”

    哥哥在那里感慨不已。我有些着急起来:

    “那么,那个‘神仙圣人’怎么啦?”

    “嗯。那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想起了雅吉哥哥探访城市黑暗角落的话题。

    “难道……”

    “就是那个‘难道’。走在浅草那城市黑暗角落的流浪汉当中,有一个怎么看都像泷泽子爵的人物。”

    出身名门的子爵大人是流浪汉——这瞎想也得有个分寸,更何况是像神仙圣人一样的人——俄罗斯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民间故事里倒有可能。

    “交谈了吗?”

    “没有。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当我正吃惊时,对方就转过身去了。”

    据说就这么消失了。不过,在我看来,仅仅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偶然相似罢了。

    离奇的话题就此打住了。另一方面,我对来自迦叶山的实况转播充满了期望,在学校里也向同学宣传:“请一定要听啊。”

    首先是二十六日。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是鸟类学家的演讲。按照预先计划,一旦三宝鸟鸣叫了,马上就切换过去。然而,那天一直到结束也只有演讲。负责这次转播的台长肯定在痛心疾首吧。

    到了第二天二十七日,想到今天再不叫就没戏了,心里七上八下的。阴沉的天空到了下午也从云隙间露出了太阳的脸。看着从教室的玻璃窗射进来的耀眼的阳光,我松了一口气。虽然同为关东地区,群马和东京大概也不一样吧。尽管如此,还是让人觉得是个好兆头。

    吃过晚饭,我和妈妈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并排坐了下来。

    还好,没有和昨天一样又是演讲。从前桥广播电台的演播室里,传来演奏八木小曲的欢快调子。当地好像有个叫八木小曲保存会的。可是,最重要的来自迦叶山的电波,却迟迟没有送来。在我们家起居室里回荡着的,只有底气十足的哈啊声和鼓声。

    给我们端上茶来的阿芳用下巴打着拍子,我对她说:“这大鼓的音调真好听啊。”阿芳却纠正道:“八木小曲敲打的可是木桶啊。”看来呀,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学到东西。

    “三宝鸟不出来啊。”

    妈妈嘀咕了一句。

    平心而论,那是欢快悦耳的曲调。可是,当我扳着手指数着还剩几分钟的时候,感觉好像被这乐曲在后面驱赶着似的,令人心神不定。

    就在这样那样的当口,半小时的时间转瞬间过去了。在播音员的一番郑重道歉之后,值得纪念的实况转播结束了。

    如果说从户隐山播送野鸟的叫声大获全胜的话,那么这次可谓一败涂地。

    “很失望吧。”

    当妈妈这么对我说时,我却不由得对妈妈道歉说:“对不起。”

    命运的骰子有可能是双数也有可能是单数。高呼着“骰子已经掷出”渡过卢比孔河的尤里斯·恺撒【校注:即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拉丁文:GaiusJuliusCaesar,前100年7月13日-前44年3月15日),罗马共和国末期的军事统帅、政治家,儒略家族成员】成了英雄,可是,棋错一步就会被当作反叛者无情地处死。

    实况转播的风云人物、前桥广播电台台长的脖子,肯定感受到,今夜迦叶山的夜风吹来是那么地冷。“这位,这位……”第二天,班里的同学都围到了我的周围。“这位”就是“你”的意思。不用说,我受到了责难——“连三宝鸟的三个字都没个影呐!”哎呀呀

    进入七月,出了梅,再怎么样也是夏天的景象了。而且上课时间缩短了,心情也变得轻松了。

    十七日第三节课开始是外语大会,顾名思义,就是用英语或法语去朗读、背诵。

    开头和结尾都由高等科的学姐来讲。后期二年级有七位同学被选出来站到了礼堂的讲台上,我也是其中之一。夹杂着手势等肢体语言,我用英语讲述了华严瀑布和中禅寺湖【校注:华严瀑布在日本栀木县日光市内。著名游览地。中禅寺湖水形成东端的大尻川,横切男体山,从700米高处流下形成瀑布主要部分,高99米】的美丽景色。

    演讲一结束,我还是长舒了一口气。后天就是期末结业典礼,接下去是长长的暑假。

    我沉浸在获得解放的感觉里,不由得脸上乐开了花。这时,桐原家的道子小姐步态轻盈地走过来,邀请我上她家去,而且说她会帮我打电话到我家里的。这可真是好比口干舌燥时有人送来了茶,我欣然答应。

    在桐原府,连茶也顾不上慢慢喝,就来到了庭院里。

    庭院里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我们走过一座桥来到池中心的岛上,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倒映在水面的娇翠欲滴的新绿和轻漾的涟漪,然后从那里又过了一座桥,走上一条平缓的坡道。

    我们走过一片看起来好像从战国时代,甚至是室町时代【就生长在那里的树林,从葱郁茂密的树枝中间仰头望去,天空宛如一片小小的蓝布条。七月的天气步步紧逼地让你感受它的暑热。风吹在微微冒汗的身上,凉丝丝地非常惬意。远远地听到瀑布的声音,鸟儿的鸣叫声从四处传来。

    桐原家不愧为日本屈指可数的名门,什么东西都不同凡响。虽然是依自然起伏的地势而筑的假山,却让人恍如置身于日光的深山老林之中。

    道子小姐脸朝着前方,用一种略带困倦的声音说:

    “英子小姐也经常看报纸吧。”

    我站在她旁边说道:

    “哪里说得上经常呀。”

    大概是为我着想吧,道子小姐仍然是一身从学校穿回来的水兵式制服,和我一模一样的打扮。因为脚上穿的是鞋子,所以走起坡道来也方便。

    “前几天,报纸上登了新兴财阀的抬头与崛起。”道子小姐说。

    “啊。”

    “说是新的财阀迅速和军部结合在一起,势力日益膨胀……统率企业集团的控股公司像养鸬鹚捕鱼的渔夫一样,操纵几十家子公司,获取巨大的利益……”

    后半部分听起来好像在照本宣科。我重复着含糊其词的“啊”应答着。道子小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有些怪怪地说道:

    “不过,也有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那口气听起来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一边是旭日东升步步登高的瓜生财阀的嫡出长子豹太公子,一边是不久的将来的陆军大臣桐原少将的次女道子小姐。虽然这两个人的订婚和解除婚约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可是毕竟谁也不会当面提起这个话题,得有所顾忌。

    瓜生财阀是靠老当家牙寅即寅之助的个人声望维系着的。随着过于出色的老父突然去世,可叹瓜生家族在顷刻之间便失去了渔夫管理鸬鹚的“魔力”。

    与此同时,豹太公子人品上的缺点也以种种方式暴露出来,婚约失去了意义,只好解除婚约了事。我寻思着,道子小姐大概是想跟我谈谈她的个人问题吧。我们穿过树林,来到一个高岗上。俯眼望去,池塘的一部分坦坦荡荡地舒展在眼底,波光粼粼。宏伟的桐原府第,后面是大片的草坪,再往里面还有一座各国大使也经常光顾的宫殿般的洋馆。七月日长。远处的风景都还拖着浓密的影子,树木和建筑物轮廓分明地浮现在地面上。道子小姐开口说道:

    “我在游园会和派对上也跟各色各样的男士说起话来了。”

    登上石阶,更高处有一座四方亭,供人坐着休息。我们并排坐了下来。远远地望见显得小巧的富士山。这该是筑园者的匠心吧。真是奢侈的借景【校注:借景(viewborrowing),古典园林建筑中常用的构景手段之一,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将好的景色组织到园林视线中的手法,有收无限于有限之中的妙用】!当天空染上夕阳的余晖时,肯定非常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