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人静静等待着江落离开。
但几秒钟之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反而是江落似笑非笑地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臂,让宿命人无法逃走。
“宿命人,”他佯装惊讶地道,“我怎么没有走?”
宿命人皱眉,低下了头。
江落左手上的红痣已经被他抹去,这红痣正是两个江落之间的联系。
但为什么他断开了联系,江落却没有走?
宿命人眼中闪过疑惑。
但下一秒,一阵剧痛从胸口传来,打断了他的疑惑。一只苍白修长的鬼手血淋淋地穿过了宿命人的胸膛,鬼手被宿命人的鲜血腐蚀成了森森白骨。
阴冷的气息从身后贴近,恶鬼面无表情地站在宿命人身后,阴影笼罩,“你要把谁送走,宿命人?”
恶鬼的鬼气狰狞,如同要吞噬一切。宿命人张开嘴,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出。每一滴鲜血滴落在恶鬼的手上,都会冒出炙热的白烟。
池尤用力抽出手,宿命人被他甩到了地上。他没有看宿命人一眼,而是立即抬手抓住了江落。
恶鬼手里的力气很大,几乎要捏碎江落的手骨。江落知道,宿命人刚刚所做的事情戳中了池尤的那根逆鳞。对现在的恶鬼来说,江落离开是唯一一个彻底激怒他使他疯狂的可能。
江落几乎没有犹豫,反手握住了他。他直直看着池尤阴沉的眼睛,斩钉截铁地道:“他没法送我走。我的灵魂上缠着一根锁魂链,锁魂链是白无常手里勾魂链的双生武器,谁想对我灵魂做手脚只会无功而返。”
在这个时候,江落无比地感谢塞廖尔和黑无常,感谢自己的灵魂足够独特到被锁魂链缠上。
他无法想象如果他真的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池尤会变成什么样。
恶鬼被江落笃定的眼神安抚到了,神情缓缓变得平静。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江落捏了捏池尤的手。迈步走到了宿命人的身旁。
白发伪神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的胸口被穿了一个大洞,泊泊鲜血流了一地,将暗黄的土壤染成了不详的深红。
宿命人的表情停留在最后的惊愕上,他没有料到池尤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宿命人雪色的双眼大大睁着,白色的眉头、眼睫也一块块的染上鲜血的污渍。
宿命人……好像死了。
江落不敢相信他会死的这么轻松,他深知“补刀”的重要性,二话不说又往宿命人的心口扎了一刀。
宿命人像个最平常的尸体一般一动不动,江落伸手探向宿命人的鼻息,已经毫无呼吸。
江落又探向了宿命人脖颈处的大动脉。
大动脉平静,没有跳动。
现场一片寂静,嘈杂的声音全部消失,连鸟雀的声响都跟着不见。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江落的动作,他们在屏息等待着江落试探出来的结果。
江落深吸口气,后知后觉的狂喜涌上心头,他转头看着众人,笑容不知不觉扯得越来越大,“他死了。”
“宿命人死了。”
所有人愣了几秒,随即就是大声呼喊发泄喜悦和解放的痛苦愤怒。廖斯彻底瘫在地上,胸口不断起伏,有点喘不过气。他一边咳嗽,一边雀跃地跟花狸说着:“花狸,宿命人死了,他终于死了,我能换新身体了!”
花狸缓缓平复了身上的剧痛,他脸色煞白地侧过头看着宿命人的身体,嘴角畅快地勾起,“死的好!”
比他们俩更痛恨宿命人的葛无尘泪流满面,他神经质地抱紧着葛祝,不断抚摸着葛祝的脸颊和头发,手指颤抖,悲喜交加,“葛祝,宿命人死了,你不能死,你一定不能死!”
葛祝张张唇,感觉到一滴滴滚烫的泪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眼神不断变得灰败。
江落闻言,立刻起身对葛无尘道:“快把葛祝送去找塞廖尔,让塞廖尔请神给他治疗!”
葛无尘恍然,连忙抱着葛祝踉踉跄跄地往山上跑,脚步仓皇。
江落起身,召唤出辰龙,让辰龙驮着葛无尘和葛祝快速飞到山顶。辰龙不乐意地喷了一个响鼻,不情不愿地朝葛无尘飞去。
做完这件事,江落才目光复杂地看着宿命人的尸体,转头对池尤道:“你能不能吞了他的魂?”
在这个玄幻的世界,江落要把宿命人变成鬼的可能性也给彻底剔除掉。
池尤露出厌烦的神情,“我用鬼纹试试。”
鬼纹虽然是宿命人的恶魄,但却早已被池尤驯服。哪怕宿命人死了,鬼纹也不会消失。
但在池尤跳下龙泉后,鬼纹几乎快要被龙泉洗没了。江落担心池尤的鬼纹是否还能使用得出来。
片刻后,颜色淡了许多,也变小的许多的鬼纹虚弱爬到了池尤的手背上。
江落稍微松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眼纪鹞子和冯厉,不禁疑惑。
这两个人怎么会在大昭寺的山上?
但他和池尤刚刚把人家父亲给杀了,也不好意思现在过去问,索性就当做没看见他们,继续和池尤说着话。
“他的预言还是成真了,”江落道,“你杀了他。”
宿命人以“宿命”为名,终究还是没有走出宿命之外。如果当初的他没有做出对自己的预言,这个结局很有可能又变得不一样。
命运。
这东西太玄乎了。
池尤刚刚勾起唇正要接话,但笑容却一沉。
江落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怎么了?”
池尤眉眼中有阴翳浮起,“我身上的诅咒并没有消失。”
江落一愣。
宿命人曾经给池家嫡系下过一个“不能伤害旁系”的诅咒,如果宿命人死了,按理说这个诅咒也应该消失才对。
如果没有消失,那就只有一个答案……
江落和池尤一同看向宿命人,“宿命人还没死?!”
他烦躁地低骂了一句,“可是他明明没有了呼吸。”
池尤深深地看着宿命人,若有所思。
江落急促地走来走去,开始怀疑起自己,难道是他理解错了黑无常的话?
“比干挖心,比干挖心……路遇菜妇人……人无心就会死……”
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落想得头疼,池尤忽然问道:“人无心就会死?”
江落将黑无常曾经告诉他的话告诉了池尤。
池尤同样想到了比干挖心,又很快联想到宿命人牢牢护住纪鹞子的身上,他意味深长地朝着纪鹞子看去。
江落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对上了双目震惊的纪鹞子。
“冯厉被宿命人看做他的下一个身体,那么纪鹞子很有可能会是他的心脏容器,”恶鬼悠悠地道,“纪鹞子,你说呢。”
纪鹞子一直在偷听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在听到那句“人无心就会死”的时候,他已经隐隐有了预料。等池尤这句话说完之后,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嘴唇翕张片刻,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潜意识告诉他,池尤说的是对的。
他的心脏,就是宿命人的心脏。
所有的迷雾在这会清清楚楚地散开,露出狰狞丑陋的本来面目。
为什么他找不到母亲生活过的痕迹?因为他有关母亲的记忆是虚假的,他没有母亲,他只是宿命人的一个心脏容器。
为什么宿命人从连家逃跑也要带着他,为什么宿命人会派那么多式神保护他……一切一切,早已从细枝末节中露出了真相。
纪鹞子本应该感到愤恨恐惧,但等他确定这个事实之后,却只有一片苍凉。
他会炼器,是因为宿命人也会炼器。他对宿命人本能的惧怕顺从,也是因为这颗心脏吧。
但为什么让他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识呢?
纪鹞子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突然苦笑一声,“我觉得你说得对。”
身后的冯厉突然靠近了一步,抬手压住了纪鹞子的肩膀。
纪鹞子只以为冯厉是在安慰他,他怔怔笑了笑,神情逐渐透彻,语气是想通了什么的惆怅,“既然我的心脏是宿命人的心脏,那就把我的心脏掏出来吧。如果再晚一点,说不准我就变成下一个宿命人了。”
江落:“老纪……”
说出这句话后,纪鹞子出乎意料地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他笑着打断了江落的话,一反以往低调的形象,畅快地哈哈大笑,“江落,你小子合我的脾气!你可能不知道,我心里头一直羡慕你!说起来,我和你真的是有缘,你的阴阳环是我给炼的,是我教你用的,后来还莫名其妙教你用了通灵术……这么说起来,我都够格做你师父了。”
江落直接干脆利落地道:“师父。”
他叫冯厉是“先生”,现在叫纪鹞子却心甘情愿地叫“师父”。
纪鹞子愣了愣,随即眼睛亮起,响亮地“哎”了一声,又笑着回头跟冯厉打趣道:“我可没有抢你徒弟啊!”
冯厉沉默地看着他。
纪鹞子喜气洋洋地又转过了头,继续跟江落道:“那个通灵术,要不要教给别人就看你的心情了,但要教的话,你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那个人的人品怎么样,不要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我相信你的眼光,等我死后,那家殡葬店你直接卖了就好,殡葬店丧气,年轻人不要沾。”
江落一瞬间有些说不出话。他喉结滚动几下,低低地道:“好。”
纪鹞子从来没有这么多话的时候,滔滔不绝地跟其他人说着话。
他活了四十年,一直孤孤零零一个人。前半生过得并不快活,精神上从未感觉到轻松,甚至总是压抑而沉闷,像是见不到天日的地下道。因为他不赞同宿命人的理论,却一直在助纣为虐。这让纪鹞子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帮凶,因此,他对池尤无比愧疚。
但今天,他总算能做一回真正的自己,能为池尤,为所有人做一回该做的事情了。
从前的碌碌无为和罪恶在这一瞬间好像被洗净,纪鹞子挺直胸膛看着在场几个人。他不想要让池尤来杀了他,因为他不想再让池尤背上一条杀孽。于是转头面向冯厉,“冯天师,来送我一路吧。”
冯厉默默点点头,将手放在了他的胸膛上。
天师是人类,按理说不能徒手穿过纪鹞子的胸膛。但纪鹞子却没有发现这一点不对,他闭着眼睛,嘴唇颤抖几下,看了一眼天空,再看了一眼郁郁葱葱的树冠,最后又瞧上一眼山路黄土地。
他微不可见地道:“真是可惜啊,今天不是一个大晴天。”
纪鹞子闭上了眼,“天师,来吧。”
冯厉眼神闪着空洞的光,手掌倏地用力,穿透纪鹞子的皮肉,握住了那颗生机勃勃的心脏。
恶鬼闭了闭眼,给冯厉下了最后一个暗示的命令:掐下去。
冯厉猛地捏紧了手。
纪鹞子眼睛猛地一翻,悄无声息地没了气息。在纪鹞子的心脏被捏爆的一瞬间,池尤感觉到,缠在他身上的诅咒不见了。
宿命人彻底死了。
天上的阴云缓缓散开,阳光洒满大地。晚了一步的,露出了被乌云遮盖后的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