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香身体越来越虚弱了,电影拍到最后时,她几乎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轮到翠香的镜头时,乐景只能一分钟一分钟的拍,然后后期再把这些镜头拼接起来。
可是就算这样,翠香也是受了大罪。在镜头前,她凭借惊人的意志力笔直站立,行动如常。可是一旦镜头移开,她会立刻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大汗淋漓,浑身都因为剧烈的疼痛哆嗦着,看起来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所以眼看着电影剧情马上要进入高.潮,作为重要配角的翠香在这个剧情里不仅要久站,甚至还要跑,这对翠香破败的身体无疑是很严峻的挑战。
所以当翠香因为剧烈的疼痛又一次昏过去又醒来后,乐景不忍心地给出了要给她寻找替身的提议。
翠香脸色白得宛如死人,可是一双眼睛却亮得好似地狱的鬼火,燃烧着某种孤注一掷的狠意和信念。
明明她的嘴唇已经被她咬出了斑斑血迹,此时听到乐景的提议却露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就算下一刻死了也无所谓,我一定要把这个电影拍完。这是我的故事,这是我的人生,就算我死了,但是起码会有人知道曾经有个叫翠香的女人活过,这是我对世界最后的告别,所以这个电影必须由我来演,”
剧组里的人敬佩的看着这个坚强不屈、用生命来演戏的女人。就连一向对妓.女怀有偏见的谢知源此时都为翠香视死如归的觉悟而肃然起敬。
在这一刻,站在那里的不是一个人尽可夫婊.子,而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女人,她拥有世界上最高贵纯洁的灵魂。
尽管命运曾经把她践踏得遍体鳞伤,可是她却努力停直脊梁,保持身而为人的体面和尊严。
在这样悍然决绝的信念下,乐景根本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他对上翠香熠熠生辉的双眸,严肃地许下承诺,“我会竭尽全力拍好这个电影,让它无愧你的名字。”
于是翠香笑弯了双眸,笑容明媚如三月的春光,“好,我相信你。”
然后在全剧组的齐心协作下,剧组很快就把最后一幕的场景布置好了。
乐景举起摄影机,开始拍最后一幕。他知道以翠香的体力根本支撑不了多久,所以他最好一次拍完,一气呵成。
【“小红梅,醒醒,快醒醒。”
小红梅睡眼朦胧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翠香姐姐苍白疲惫的脸。
翠香姐姐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抱着黑糊糊的桶,笑着对她说:“好孩子,快下床,姐姐带你离开这里。”
小红梅一个激灵,瞌睡立刻不翼而飞,她对上女人滚烫明亮的双眸,咽了咽口水,浑身因为激动在微微发抖。
她连滚带爬的从床上跳了下来,下一秒,翠香把桶里的液体尽数倾倒在床上,用火把点燃,顷刻间湿冷肮脏的床铺化作灼热火海,火焰熊熊燃烧,噼里啪啦作响,这是世间最动听的音乐。
小红梅拽着翠香的衣角,头也不回的跑出锁住她们很多年的囚笼。
院子里兵荒马乱,连绵不绝的火海中恩客们尖叫着慌乱四处逃窜,在无数火焰囚笼里,跑出来她手拿火把的姐姐们。
她们疯狂大笑着,眼神是自由的鸟,是飘逸灵动的风。
“你们这些臭婊...子竟敢放火!老子要杀了你!”领班冲出了着火的房间,身上的衣服缠绕着火焰,他赤红着眼,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向距离他最近的小红梅举起了□□,扣动了扳机。
小红梅吓得浑身僵直,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和枪声一起响起的是领班愤怒的咆哮:“臭婊.子,你给我让开,快给我让开!”
“红梅!跑啊!快跑啊!”
小红梅惊恐地睁开眼,只见翠香拼命抱着领班的胳膊,对加诸她身上的子弹和拳打脚踢都无动于衷,她背对着小红梅,单薄瘦弱的身体仿佛一张纸被人轻易捅开大大小小的洞。
女人太阳穴露出狰狞的青筋,干黄枯瘦的脸在火光下扭曲如恶鬼,嘴角偏偏却扬起大大的笑容,“跑啊,你快跑啊,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了!”
“不!翠香姐!”小红梅哭叫着想向翠香扑去,两个姐姐却在身后拉住了她,不顾她的反抗,含泪向院门的方向跑去。
“红梅,跑吧,只有你活下来,翠香姐才能安息。”
“不,放开我!我要去救翠香姐!你们快去救翠香姐,她在流血你们没看到吗?!”
领班拼命扣动扳机,刺耳的枪声每一声都凄厉得宛如鬼魂的尖叫,翠香单薄的身体却从始至终没有后退过一点,她用力抱着男人,火焰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燃烧着。
她不禁咧开嘴,喉咙深处发出豪迈悠长的笑声,好似故事里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英雄好汉,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肆无忌惮的笑过。
她很快被推倒在地上,男人用力践踏着她的身体,她却宛如藤蔓般抱紧男人的脚,对着小红梅的方向仰头大喊:“世界那么大,你还这么小,总有一天可以遇到温柔的人!”
“红梅啊!”她吐出一口血,身上的血肉噼里啪啦作响,眼神苍茫悠远似雄鹰盘旋在高原之上,“快跑啊,春天,春天就要到了!到那时候,光明正大痛痛快快开花啊!”】
“卡。”
这幕戏结束了,可是戏中人却还没醒来。
翠香依旧死死抱住扮演领班的演员的身体,撕心裂肺大喊:“红梅,快跑!快跑啊!别回来了!别回来了!!!”
拖着小红梅跑走的两个妓.女演员放开束缚小红梅的手,捂着脸泣不成声。小红梅哆嗦着连滚带爬得冲到翠香的身体,张嘴狠狠咬上扮演领班演员的大腿。
她紧咬牙关,从喉咙里爆发被逼到绝路的狼崽子般狠厉的尖啸,“放开我姐姐!我让你放开我姐姐!”
扮演领班的演员蹲下身体,豆大的眼泪滴在了小红梅的头上,滴在了翠香的脸上,他手足无措的张开手,明明小腿已经被咬出了血却动也不敢动一下,“我没伤害你姐姐,乖乖,别怕,你姐姐没事,别怕,这是在演戏呢!”
外表凶恶的壮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乖乖,对不起,吓到你了,别怕,没事了,没事了。那些坏人已经被关进了监狱,你们没事了,以后没人能欺负你们了。”
翠香慢慢从痛苦中醒过神,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她缓缓松开了抱着领班的腿,脸上是情绪耗空后的虚脱和茫然若失。她温柔地拍了拍小姑娘的头,“红梅啊,已经没事了,别怕。”
这句话宛如一道咒语,终于将小红梅从戏里真实的恐惧和痛苦中醒过神,她怔怔松开扮演领班演员的大腿,迎上姐姐温柔怜惜的双眸,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她扑进了姐姐干瘪的胸脯,稚嫩的嗓音已经破了音,口齿不清得含糊着说:“姐姐,姐姐,你不要死,我们要一起去看春天,我们要一起在春天开花啊!”
翠香瘫在地上抱住怀里的小姑娘,满脸是泪,她默默点头,哑着嗓子说:“好,姐姐……姐姐不死,姐姐要去看看春天。”
之前一直在一旁泣不成声妓.女们再也控制不住,不约而同飞快跑了过来,把她们的两个姐妹搂在怀里。
无数女人的哭声如层层叠叠的花朵依次绽放,泪花化作连绵的溪流,溪流汇入长河大江,波浪撞碎在巨大的礁石上,细小的水滴飞到了空中,在天上开出了彩虹,这是阳光的颜色。
剧组里没有人出声,所有人都安静的围观着这一场无穷无尽的痛哭,摄像头忠实地把这一切记录了下来,化作不朽的史篇。
……
在《待到山花烂漫时》杀青的第二天,翠香奄奄一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在生命的最后,她的两只手,一只手松松握住了乐景的手,一只手松松握住了小红梅的小手,千帆阅尽的女人笑容干净动人,好似春风中不胜娇羞的水莲花。
乐景红着眼圈问她, “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过去有,现在没有了。现在已经是我人生中最美好最荣耀最辉煌的时刻了。”
“谢谢您,您拍了一部好电影啊。”她笑着说:“多么盛大的谢幕啊,虽然开头不算好,但是我总算有个幸福结局。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喜极而泣。”
“承蒙厚爱,小女子名为翠香。”
她松开了握着乐景和小红梅的手,在小红梅尖锐凄厉的痛苦声里永远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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