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这件事实在出乎我意料,我大脑一片空白,压根不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林宗易。
他手从我额头滑落至脸上,仍旧似有若无抚摸着,“韩卿,我并不是急需一个家庭,也不是将生子当作任务,而是恰好娶了你,又恰好和你有了它。我可以随意更换情人,却不会随便让一个女人做我孩子的母亲,这意味着我要开始忠诚负责。我向来不是对感情忠诚的男人,我三十八岁前的情史非常不堪,我只希望三十八岁之后,我的妻子认为我值得托付。她是唯一如此认为的女人,因为我将仅有的好交付了我妻子。”
林宗易深深吸气又平静呼出,“我承认我们之间起始于利用,我的恶意欺瞒让你很介怀。那是曾经我对你毫无情感的所作所为,后来我没有再生过伤害你的心思。”
我一动不动,像是定格住,心跳却越来越快。
他耐心等待我回应。
我嘶哑着,“你喜欢我吗?”
林宗易眼神没闪躲,他很直白磊落,“喜欢。”
“到什么程度。”
他这次沉思了一会儿,“我不能保证它的程度,我只能保证会尽我所能深化它。”
林宗易这样的男人,刀口舔血,商场谋划,爱与恨皆是负担和软肋,喜欢已万分不易。
我攥紧拳,“宗易,可是我无法保证我配得上。”
他扣住我脸的手缓缓滑动,蒙在我眼皮,“我可从未在女人身上失手过,韩卿,兴许最后不能自拔的人是你。”
我攥着的拳忽然松开,仿佛沉重的石头落了地,林宗易最厉害之处,总能令人舒服没有压力,他会悄无声息化解我的矛盾与挣扎,“那我被你抛弃不是很惨。”
他若有所思,“是挺惨的。”随即轻笑,“怎么,几十个男人是林太太手下败将,轮到自己男人没自信了吗。”
我小声问,“可生下来,离婚时我舍不得孩子,你也舍不得,打官司你不嫌麻烦吗。”
林宗易手移开,他皱眉,“你还没停止离婚的念头。”
“难道一直不离婚。”我错愕不已,“就永久过下去吗?”
林宗易今夜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郑重深刻,是那种直逼人心的深刻,“有一部分男人的婚姻牵涉很多共同利益,离婚了利益也随之崩盘。我属于另外一部分,有足够资本把离婚当成一种游戏,结一百次婚对我也构不成威胁,可我始终未婚。我想要你明白,我选择婚姻不是为了游戏,尽管开端不那么美好,但我会认真做一个很好的丈夫,成为你的避风港。”
他笑了一声,“这是我生平说最多话的一晚。”他大约很热,脱掉外面的西装卷在臂弯内,然后冷静望着我,“林太太愿意给我一个做丈夫和父亲的机会吗。”
我手心全是汗,死死地拽着被子,指甲盖几乎嵌入皮肉,却感知不到疼。我分不清是紧张还是为他的坦诚以及这一丝情意而动摇,尤其在我被冯斯乾的残忍打入绝望深渊的此刻,林宗易像一束温暖而慈悲的光,刺破我心底无边无际的黑暗,充满安抚的力量,掀起惊涛骇浪般的震荡。
我清楚他不是一个过多表露情绪的男人,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真挚而致命。
我见过世人最肮脏龌龊的欲望,以致于我太渴望一个男人给予我哪怕一分真情,禁得起探究的赤裸洁白的真情。
这个男人欺骗我许多,甚至连我们的婚姻都是他谋算的结果,可就算他狠毒过也利用过,好歹有片刻温情是真实的,而冯斯乾那些夜晚的温柔与暴戾,却从头至尾戴着一张虚情假意的面具,藏匿了他真正的面目。
我永远忘不了茶楼中的一幕,他眼中的淡漠决绝,比刀子还锋利,剜割着我的心。
我从被子下抽出手,它在颤抖,不可抑制得颤抖,“纪维钧绑架我那天,是冯斯乾诓你去天台的。”
林宗易坐在陪护椅,松了松衬衫的衣领,云淡风轻的语气,“我知道。”
“他有预谋害你背负一条人命,在关键时刻掣肘你,使你前功尽弃,就连他救我...”我眼眶骤然泛红,心脏被无数尖锐的针扎着,被钳子揪着。
天台他为我殊死一搏,我确切自己对冯斯乾动了情,而一切虚伪都揭开,我才明确对他的感情比我想象中还要深一点。
他在我面前亲手撕下面具的每一秒,我感受到的崩溃痛恨太逼真。
“宗易。”我哽咽叫他名字,“我对于你而言,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他面无表情注视我,我泪意翻涌,险些再次哭出来。
林宗易从椅子上起身,站在侧面抱我入怀,“哭什么。”
我摇头,哭什么我自己都一无所知,也许哭我难得动情,爱得却是魔。
我抬起头,“我以后能给你什么。”
他垂眸,同我四目相视,“林太太不是给了我一个孩子吗。”
林宗易将我被泪水浸湿的长发捋到耳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化妆镜,递到我眼前,我扒开他手腕,不肯看镜中的自己,“住院还照什么镜子。”
他嗓音含笑,“照自己哭得多么难看。”
我面颊还带着泪痕,一笑鼻子喷出一个泡,我顿时笑得更大声,“烦不烦。”
他拇指抹掉我鼻尖破碎的鼻涕泡,“不丑。”
林宗易当晚留宿在病房,凌晨两点半会所打来一通电话,他去走廊接听,我没有丝毫困意,在床上抱膝而坐。住院部大楼遥遥相对太安街,太安街是江城的不夜城,大大小小二十多家酒吧,五光十色的霓虹闪烁,像连绵的万家灯火,我一眼望到头,心里空落落。
林宗易挂断电话推门返回,身后跟进一位值夜班的医生,我回过神,瞥过他的胸牌,“周主任,我吃过不好的药,有影响吗?”
他调整滴流的速度,“林董,夫人处于孕早期,很不稳定,流产的概率也高,不适宜同房,何况是服药后的过激性房事,您务必要克制。”
林宗易面孔阴晴不辨,他沉默着,许久回复周主任,“我会注意。”
周主任对我说,“暂时不要紧,按时喝中药。”
他前脚离开,林宗易的下属后脚来接,他没进屋,堵在过道,“易哥,闹事的是滨城Night wolf酒吧的老板,给咱的人打出血了。”
林宗易系好西装,“带保镖了吗。”
男人说,“给嫂子安排了三个。”
他俯下身,“我出去一趟。”
林宗易这一去,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都没露面,我询问保镖,他只说不了解。
我盘腿在沙发上,嗑出一支香烟,是林宗易昨晚留下的烟,我下意识点燃,突然想起什么,低头看小腹,又悻悻放下打火机,夹在指尖没吸,手也顺势搭在沙发背边缘,另一只清闲的手撩动头发,发丝掠过眼睫的刹那,模糊之中我看到房门被人推开。
雪白的衣角涌入,我飞快把烟甩进沙发底下,爬上床躺平。
紧接着大夫进入病房,“检查。”
男人身高足有一米九,帽子口罩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单眼皮的桃花眼,裹得严实也遮掩不住意气风发的年轻感,短发打了一层厚重的发蜡,他的造型眼熟,而且是极其眼熟。
我心不在焉坐起,上下打量他,“我的主治医生不是周主任吗?”
男人没回答我,他摆弄胸前挂着的听诊器,故意拿腔捏调改变原本的音色,“解开衣服。”
我虽然怀疑不对劲,但门口有保镖把守,乱七八糟的人不敢混进病房,我犹豫着配合他解了一颗纽扣。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灰色牛皮笔记本,专注翻阅着,“精神病是吧?”
我蹙眉,“我病例是精神病?”
他扶了扶眼镜框,从上方的缝隙端详我,“我看你像。”
他的眼镜没镜片,只一副金丝框架,正常人谁这么打扮,我立马搪开他靠近我身体的手,“我需要保镖。”
他破音了,“要保镖干什么?他们又不会看病。”
我警惕眯起眼,他咳嗽两下,“你不能讳疾忌医,我是有职业道德的护士。”
我眼眯得更深。
他正色改口,“有职业道德的大夫。”
男人摁住我妨碍他的右手,装模作样将听诊器贴在我胸脯,“不错。”又隔着病号服下移到腋窝,“很饱满,比以前发育了啊。”
“程大夫。”我突如其来喊他,他一时没顾上伪装自己的音色,泄露了原音,“什么事?”
是程泽。
我怒不可遏抓起果篮里的凤梨对准他脑袋猛砍,“学会装神弄鬼了啊!你还扮演大夫了,占我便宜啊!”
程泽丢了听诊器抱头躲,“我没占!”
我瞪他,“没占解什么衣服?”
他结结巴巴解释,“我不是大夫吗,我进来什么都不干,那不露馅了吗?我也没摸你啊。”
他颧骨粘住一枚竖起的凤梨刺,莫名带点滑稽的可爱,我说,“活该。”
程泽坐在床畔紧挨我,我一脚踹开,“滚开。”
他灰溜溜拉了一把椅子,“奶奶你真能耐啊,住院了还挺有力气。”
我一本正经,“我就打你有劲儿。”
程泽摘了口罩,揉着被打肿的地方,我才发现他穿上白大褂还真挺人模狗样的,很青春养眼。认识冯斯乾与林宗易之前,程泽是我身边资源里长相最好的那个,不油腻,体力好,也整洁,除了公子哥那些花心暴躁的臭毛病,算是优质了。
我会和他在一起,蒋芸的怂恿功不可没。她告诉我女人在20岁到30岁的黄金十年里,必须养鱼塘,大鱼小虾来者不拒,越多越好,鱼吃不到嘴,就吃虾,总比吃素强,没钱没势的男人就是素食,而程泽就是大鲨鱼,鲨鱼牙尖,象征豪门刺儿多,可肉厚,啃一口饱三年。我迟疑过,和客户搞上是行业大忌,往后哪个雇主敢雇佣我,万一把人家老公拐跑了呢。蒋芸又说这行干不了一辈子,吃青春饭的,人老珠黄了还能是那群技艺高超的小三对手吗?不如及早谋后路。
程泽是我当年综合考虑最优的目标。挺喜欢的,倒谈不上非他不可。
假如有人问我爱过吗?我会说不清楚。我对冯斯乾一度濒临爱,恨是很玄妙的,恨不能及时收场,早晚会演变成爱。然而我绝不会直面这场爱,如今不会,未来同样不会。他是我的羞辱,是我不与人说的禁忌。
程泽说,“合作的事,我爸不许。”
我讥笑,“我早知道你没本事做主。”
我打他打得激烈,他伸手擦拭我脖颈冒出的汗,“我找祖母了,她最宠我,只要她出马撑腰,我爸也拦不住,我肯定把工程给林宗易,行吗?”
我没吭声,也没拍掉他手,他咧嘴笑,“你不打我的时候特别可爱。”
我噗嗤笑,“你比几年前还蠢,程家没被你败光也是奇迹了。”
程泽笑容更大,出口却掷地有声,“韩卿,我不蠢。”
我看向他,他好像真的不蠢,我在他眼里捕捉到很清澈分明的东西,那不是稀里糊涂的男人所具备的东西。
他说,“我只是想让你高兴。”
程泽十点走的,十一点半冯斯乾陪着来本院复查的殷沛东出现在病房,与此同时林宗易也才回来不久,他让保镖斟了三杯水招待,殷沛东接过纸杯,“斯乾停车时正好看见你上楼。”
林宗易淡淡嗯,“是很巧。不过韩卿在这家医院,斯乾是刚知道吗。”
冯斯乾无喜无怒,默不作声端坐着。
殷沛东问,“宗易,纪维钧的死因有传言跟你有关。”
林宗易目光转向他,“意外而已。”
殷沛东神色凝重,“传言愈演愈烈,你要想办法应对,别等到一发不可收拾,索文的公关在这方面过硬吗。”
“还可以。”林宗易不紧不慢吹凉碗里的汤药,喂到我嘴边,“不算什么棘手的难题。”
我憋了一大口气吞掉药汤,捂住干呕了一下,“糖。”
他摊开手,“没有糖,不准吃甜食。”
我翻他口袋,在最里头的衬衣口袋内翻出一小包酸话梅,我全部倒进嘴里,用力吮吸酸味压住中药的清苦,“太难喝了。”
他闷笑,“小机灵鬼。”
殷沛东观望这副场景,“韩卿怎么回事。”
林宗易声音都染着愉悦,“怀孕了,昨天查出的。”
我在一旁凝视他,他是真高兴,整个人容光焕发,眉眼间软得仿佛化成一滩春水,铁血与柔情的反差。
我不由自主也跟着他扬唇笑,“未满三个月不是不能透露吗。”
林宗易握住我手,抵在唇边吻着,“姐夫不是外人。”
我点头。
从进门自始至终不曾开口的冯斯乾在这时念了一句,“怀孕。”他语调耐人寻味,“多久了。”
林宗易走向靠窗的沙发坐下,漫不经心仰头,活动着宽阔的肩颈,动作霸气深沉,阴恻恻的视线落在房梁悬吊的长管灯,良久又垂下眼睑,眼光凌厉扫向冯斯乾,他一字不吭,杀伤力却震慑十足。
冯斯乾察觉到,他并未迎上林宗易的眼神,而是不露声色转动纸杯,“我是替宗易你担心。”
我望向他,不带半点感情,他看出我的冷漠死寂,眼尾笑纹漾得更浓,“确定是林家添喜就好,不确定也无妨,姓什么索文也不亏。”
林宗易食指弯曲叩击着沙发扶手,神情似笑非笑,“斯乾戴帽子戴出心得了,看谁都像步你后尘,打算开班授课吗。”
冯斯乾笑纹不减,“宗易,我好心提醒你,有一些男人就喜欢私下染指别人的太太,觉得刺激。”
“既然有孩子了,那是天意。”殷沛东喝了一口水,阻断他们的对话,“殷怡年岁不小了,再拖两年生养恐怕会消耗过大,斯乾,你们尽快落实。”
冯斯乾撂下杯子,“殷怡还在调养,我们不急。相比孩子,我更珍视她。”
殷沛东脸色瞬间柔和不少,“先前她不懂事,现在迷途知返,你要多疼惜。”
冯斯乾那双眼睛这一刻像一潭深水,风平浪静又埋藏着不可探测的高深,“岳父放心,我会善待殷怡。”
他站起,“宗易,恭喜了。”
冯斯乾嘴上道喜,面容却阴森至极,渗出一股极为明显的寒意。
林宗易不咸不淡回他,“你也早点同喜。”
冯斯乾笑着转身,迈步抵达床边,他俯视我,笑意不达到眼底,“林太太,可要好好养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