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风格迥异的如花佳人同时出现，民族服饰被她们穿出了一种奇异的时髦感，宴会大厅内原本正在谈笑风生的宾客突然变得安安静静，齐刷刷地朝她们看过来。
为首的洋妞似乎历经繁华，又对现状无比称心，因此望上去相当松快惬意，悠悠然四处望了望。
郑征西长得像她父亲，脸部轮廓和五官都极协调，明明是眉目如画的少女面容，骨相却又清清冷冷如一个少年，既柔和又凌厉，似乎只有非凡的心性才能散发出那种难于言表的迷人气质，她只是从从容容地朝水晶灯下的衣香鬓影飘了一眼，清雅而冷艳！
候完璧眼神轻柔，举止端庄，安静的站在郑征西旁边，目不斜视，认真听她给李夫人和郝莉当翻译。
都很镇定沉静、都有大大方方的仪态，一看就是见惯大场面的女子。只是候完璧那挺直的后背稍有僵硬之感，神情也略微显得有些迷茫。
郝莉随着李夫人并排朝里走。郑征西和候完璧跟在她们后头。
“都是漂亮人物，可惜只有一个是黄花闺女，还在闹逃婚呢。”一个刚从京城来的丛姓公子意兴阑珊地说，“烈女子比较难搞！”
丛公子姓丛名来，家中也有在官场坐高位的亲戚，信息很是灵通。再加上京津两地的报纸隔天已经传到库伦，只是那么轻轻一瞥，丛公子就准确无误地把她们对号入座。
“德性！瞧你这是啥觉悟！”他的同伴一语道破天机，“再绝色的美人如果惹不起，只能远看、碰都不能碰的话，对丛公子来说，吸引力就大打折扣喽！”说完，眼睛深深落在候完璧的脸上，殷切期待着她的回望。
“怎么，这有什么不妥？”丛来顺着他的目光，顺势朝候完璧瞄了一眼，捋了捋嘴唇上方的两撇小胡子，轻声提醒他的同伴“看什么看，别忘了你翁居先是个订了婚的男人！”
“家里订下的婚约，没经过我的同意能做数么。邵小姐是家母发小的闺女，不代表我就一定要娶她进门。”被同伴叫做翁居先的男子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眼神瞬间变得冷漠无情，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一枚翠玉扳指，不以为然地说，“现在的青年最时兴毁掉父母包办的婚约，我不来这么一手，朋友们准笑我是个妈宝——拿老娘的话来当圣旨。”
丛来先笑他吹牛，又嘲讽道“翁伯母说一不二，你丫拗不过她，所以就躲到库伦来了，当我不知道啊。上个星期我动身到库伦的前一晚，翁伯母还特意托人给我传话，要我好好劝劝你呢。”
诺言被戳穿，翁居先也不生气，大嘴一裂，贼兮兮地笑了笑“姓丛的，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我这是以退为进。如果家母非要逼我娶邵小姐进门，她先得同意日后让我弄几房姨太太，君子协定没达成，我就赖在我老姨这儿号儿不回去。”他口中的老姨正是李夫人。
“你是说，翁伯母不同意你娶姨太太？”丛来有些不能理解，他自己也有一妻两妾，“多抬几个姨太太进门、开枝散叶，于你们翁家有益无损呀，翁伯母不会算不过来这笔帐吧。”
“就是啊！都怪那个邵小姐，不知怎么给我母亲灌了汤，居然向邵家保证我将来不纳妾。开什么国际玩笑！邵家小姐要是真是胆儿肥敢嫁，看着我怎么折腾她……”翁居先恨恨地说，声音阴柔中透着几分凉薄，忽地又一笑，“这个候小姐，闹退婚闹得人尽皆知，这下子候家可丑大了，听说常夫人跟家母一样，也是个说一不二的厉害角色，哪里容得下自己的亲生儿子被一个庶女嫌弃，常夫人一定会成全候小姐，让她心想事成。”
“你丫少打如意算盘，人家就算被退婚，也轮不到做你的姨太太。你当候家老大是死的？个个妹子都是他手上的棋子，都得物尽其用，绝对不会浪费资源。”
两个年轻男子笑得阴沉，声音渐渐低下来……
三个女子被安排在首席，与李星宿夫妇同桌。宴席快开始的时候，男主人和两个贵宾还没回来。
晚宴过后还有舞会。
宴席已经推迟了半个小时，还不见他们的人影儿。
李夫人果断的决定不等他们了，宣布开席。坐定下来后，候完璧赫然看见斜对面的一个空位上的名牌上写着“常普”两个字，她的眼睛睁得铜铃般大，简直像大白天见到了鬼。这个人的名牌摆在方承越的旁边，这么说，他应该就是和方五少一起来的那个年轻男子，这两日匆匆打过几次照面，她记得方五少叫他千树，想来是他的字……自己怎么会在库伦遇见她？或者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库伦……一连串的疑问搅得候完璧头痛欲裂，这次轮到她坐立不安，似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缺乏可以呼吸的氧气，窒息般的感觉难受得要死此时如果能原地昏倒，什么也不用想就好了。
偏偏同桌的翁居先对候完璧格外的热情，隔着几个人也要和她举杯共饮。轻浪的举止，连李夫人都看不下去了，频频向他使眼色。
李夫人想得周到，特地安排了几道京津两地的传统名菜，一桌子的佳肴虽是这几天来最接近候府平素吃惯了的那些菜系，对候完璧来说简直食不知味。
李夫人见她的几句俏皮话引得郝莉笑声不断，又听说了她夫君的身份，对她越发上心，全力以赴地招待。郑征西在一旁忙着给她们当翻译，自然也照顾不到候完璧的情绪。
宴席结束后，大家陆续移步，来到餐厅旁边的舞厅。
李府请来了一支白俄乐队，欢快的华尔兹舞曲一响，气氛也随之活跃起来。看来大家的兴致都不在吃上，专等舞会开始。
这年头，走到哪里都少不了华尔兹，哪怕是这样边缰塞外的都城。
成双成对的士绅军官、名媛淑女在舞池里翩翩起舞，也有一些三三两两的宾客扎堆站在舞池外聊天。悠扬的音乐声里，南腔北调的对话此起彼伏……令人恍若置身于繁华的京城和沿海的那些通商口岸城市。
候完璧发现舞厅里竟然也有五六个西洋男子的身影。
很快郝莉就被一个悉尼来的战地记者拦着说话，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直放光。那个记者叫鲍威，参加过欧战，西线战场的杀戮彻底结束后，西方读者重新对远东新闻着迷，于是各路西方记者蜂涌而至，无处不在。
鲍威很有社交手腕，天生就是干记者的料，三言两语就扯出一个共同认识的朋友，郝莉高兴之余，又把郑征西也介绍给他。
他们不知不觉就说起了澳式英语，每句话的尾音都往上提，且语速极快。候完璧干站在旁边，根本插不上话。踌躇之间，翁居先有如鬼魅一般静悄悄出现在她身边，热情主动的邀请她跳舞。
翁居先喝了酒，但也不是借酒壮胆，人家那是精于此道。
打量了一眼面前穿着考究的青年男子，认出他是李夫人的外甥子，那龇牙咧嘴地模样活像个大嘴猴，候完璧皱了皱眉头，压抑着心头的厌烦，忍不住往后一退，与欲凑上前的翁居先隔开，这样以来也与郝莉和郑征西拉开了距离。
候完璧心里有些发慌。
经过这几天和郑征西的相处，候完璧的信心完全被碾压，当初离家出走的勇气和无畏已经荡然无存。
刚刚在餐桌上，眼角的余光分明瞧见翁居先悄悄盯着郑征西看了又看，这会儿却肯舍弃那么光彩夺目的女子而选择和她搭讪，透着一股不知所谓的神色。候完璧心想“还不是因为自己看上去好拿捏！”
眼睁睁地看着郑征西也被带进郝莉那个圈子，把几个西人全吸引过去了，她们显然腾不出空给她解围。候完璧静静地吸了一口气只好靠自己了。
候完璧推说自己不会跳舞。对方居然说他可以教她，还说天津卫的大学堂与时俱进，都开设了交际班，不会跳舞可是毕不了业的……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那天她离家走出闹得沸沸扬扬，看来这人也知道她闹退婚……候完璧的心渐渐冷下来。
翁居先软磨硬泡、恬不知耻的和她纠缠。
惹得候完璧不胜其烦，大庭广众之下又不便在李夫人举办的舞会让她的亲戚太难堪，和他交涉中一支舞曲终了，只听站在舞厅门外的的副官高声通报“李将军到”、“方少爷到”、“常少帅到”！
舞厅里顿时安静下来，那阵仗比之前她们三个一同进宴会大厅时有威慑力多了。
“继续！大家请继续！”李星宿朝众人压压手，提高的嗓音又尖又细，像个年轻的女人，然而他的长相分明像个小老太太，身后的方家五少和常家六少比他高一头大一膀，越发衬托得他弱不经风。
听见副官的通报，郑征西扭头，只见方承越和常普随着李星宿走进舞厅。方承越看到她在和朋友们聊天，只是冲她微笑着点点头，并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她又转过脸，迎上郝莉歪着脑袋打量她的眼神，那副坏笑的样子简直可恶极了……征西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发热的脸，话题再也接不上了。旁边的洋小伙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
候完璧直挺挺的立在原地发愣。
乐队看到李星宿的手势，又一曲欢快的华尔兹瞬间响起来。
一个不留神，候完璧发觉自己已经被翁居先带进了舞池。她的力气小，又挣他不脱，晕乎乎地随着她的舞伴旋转。
这个时候如果当着常少帅的面，强行推开把她圈在怀里的这个该死的男人，好像为了吸引舞池外的那个他的注意似的……候完璧觉得骑虎难下，慌乱的脚步几次要踩到翁居先的脚，居然都被他灵活的躲了过去。
翁居先当然知道常普姗姗来迟，甚至在转身的间隙还瞥见他在观望他们。仗着有姨父给他撑腰，翁居先有持无恐，反而跳得更欢。
候完璧就遭了罪。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像个烟枪一样的细瘦男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她简直被他带的团团转……
郑征西婉拒了鲍威带来的英国朋友马特邀请她跳舞的提议，下意识的在人群中搜寻候完璧。
四下一望，连郝莉也看得出候完璧正在遭罪，她朝郑征西呶呶嘴。
“什么人啊？英雄救美都不会么？可恶！”郑征西看见了，又瞅了瞅置身度外的常普，悄声对郝莉说，声音有些不满。
“你倒是说说，他怎么冲上来呀？难道你想让他砸了李夫人的场子么？”郝莉双手抱着胳膊，含笑白了郑征西一眼，“社交礼仪你懂不懂？”
“这个小蜜峰也是，连一个瘦小枯干的男人都制不住逮住机会狠踩他的脚呀！”郑征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看得干着急。
“哦！要是你，你会那么干？”
郑征西冷哼一声，“要是我，那个麻杆儿一样的男人不被我扭断腰才怪！哪里犯得着踩他的脚。”
“那你赶快上啊！”郝莉笑呵呵地在旁边扇风点火，“郑司令远赴库伦就是来英雄救美的哦！”她也听说了郑司令的由来。
“我上就我上，你给我看好！”郑征西说到做到，准备付诸行动。
斜对面的方承越虽然听不见郝莉和征西的对话，但他分明能看出来郝莉一脸坏笑，有一种在旁边鼓动征西大闹天宫的劲头，眼见征西往舞池中央走，顿时就明白过来。
“瞧你一个大老爷们多有出息，自己千里迢迢地跑来找媳妇儿，看到她处于水深火热中却不管不顾，反而让我媳妇儿挺身而出。”方承越说。
看到郑征西为他抛头露脸，之前还举棋不定的常普心里一松。他想的比较多，毕竟候小姐来库伦前还没见过他，这样贸然冲上去，不知道是否妥当，因此振振有词地回答“这不是给你媳妇儿一个行侠仗义的机会么，这一趟库伦之行，方家五少奶奶这顶’司令’的高帽子算是杠定了，而且实至名归呀。”
“你小子占了便宜还卖乖！”方承越正要往下数落常普，转念一想，作势咳了咳，就此打住，决定换种方式，语重心长地说，“候小姐刚刚看你的眼神有些失望呢，女人嘛，紧要关头都希望有个威风凛凛的白骑士从天而降，不曾想堂堂常少帅来了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一边干看着——”
方承越的话还没说完，常普不想再听他念经，已经冲了出去，长腿三步两步就追上了郑征西。
“方太太！”常普做了个邀舞的姿势。
征西心领神会，淡淡一笑“常少帅，你果真没让我失望！”
常普虚心而机智的回答“多亏方五少的点拨。”
征西也不接腔，只是送上她的手。两人舞姿熟练，配合默契，转眼就跳到候完璧和翁居先的旁边。
郝莉原本已经派出鲍威去救场征西中途换下候完璧，总得有个舞伴与她跳完这一支舞吧。
眼看着常普和征西已接近各自的目标。郝莉眼疾手快地拉住鲍威，顺势和他滑进了舞池，借着舞步朝即将交换舞伴的那两对靠近。
音乐恰到好处的慢下来。
“翁先生舞艺高超，我们在旁边看得眼花缭乱，小七，你且让一让，让我也领教翁先生几招！”征西不是在征求翁居先的意见。
翁居先难免有些心虚，手一松，又被征西一扯，就被动的转到一边。
趁着候完璧发愣，常普出其不意地把她圈进自己的怀中他左手轻轻握住她的腰，右手轻轻握着她戴着丝质手套的手指。如此轻缓的动作，不知比刚才翁居先要绅士多少倍，她却分明感受到一颗激荡不安的心想要跳出胸膛，双腿像灌了铅……这支舞分外的长，听不出这曲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候完璧和征西一样，都有纤纤细腰，只是怀中这个小女子的腰身似乎更加绵弱无依，通过刚才短暂的舞艺切搓，常普能感受到征西柔软又结实的身肢她有她的方向，她只要他配合而不是靠他引领。
常普嘴角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这样也好，他的手段不及方承越强硬，也没那么多花招，掌控不了那般看似温和实则凌厉的女子。
一个旋转动作也才转了半个圈，郝莉扭头又瞧见方承越被后进来的乌兰贴上去，看样子是在邀请他跳舞，她的先生在旁边含笑看着，促使她得偿所愿……郝莉不禁失笑——征西真是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征西当然也发现了。他们正在向他们靠拢。
这下子舞池里更热闹了。
郝莉踮起脚，把她的安排传达给了鲍威。华尔兹嘛，也叫圆舞，这种节奏轻快得让人不断转圈的舞曲，最方便交换舞伴了。她决定如法炮制。之前鲍威就提到过他也熟识这个库伦最活沃的名女人。
于是乎，征西一肚子的鬼点子还没使出来，就转进方承越的怀抱，被他稳稳地接住，略微粗糙的手掌扶在她腰间的力度，熟悉而久远。征西一抬头，和他相视一笑。他们最后一次跳舞是在巴黎郊外，算一算也快半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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