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留与白球之间的事儿姜青诉听沈长释提过两句,不过她当时没在意,沈长释便也没多说了。
原以为以钟留那种避女如虎,怕女不怕虎的性子,应当不会与白球有何关系,传到她耳里的两情相悦,多半是沈长释自己添油加醋说出来的。却没想到到姜青诉与单邪刚到‘一醉方休’,便瞧见了酒坊门上挂着的红灯笼,与窗户上贴着的红双喜了。
初春时分,城中种了许多柳树,这处与云仙城一样下了一场雨,雨后柳树就抽芽了,一醉方休的门前也种了一棵,是当年白球到这儿开酒坊的时候种下的,如今已经高过了屋顶,条条绿丝儿挂下随微风摇摆了。
姜青诉与单邪到的时候,沈长释就端着个椅子坐在门口,靠在了柳树下,手中握着纸笔,正哼着小曲儿写着他那些不着调的东西。
一醉方休里的伙计进进出出在忙活,他们停了两日生意,就是为了把老板娘与老板娘恩公这场婚礼给办好了,只要有一处出错,他们都怕老板娘提着菜刀冲出来朝他们砍。
一名伙计手上端着酒,脚下差点儿滑了,那酒眼看着就要洒进了沈长释的怀中,好在他又稳住了,不过吓了沈长释一跳。
“你慢点儿!”沈长释道。
这一声刚出,他手中的书就被人抽走了。
沈长释哎了一声抬头去看,看到了单邪冷淡的脸,那一瞬他立刻背后发寒站了起来,然后又瞧见站在单邪身边,手中拿着阴阳册的姜青诉。
姜青诉晃着手中的阴阳册,实则当下已然成了沈长释的‘新乐趣’。
她翻了一眼封面看过去——《绝世魅狐追夫十八式》。
姜青诉挑眉,随便翻了一页看去,瞧见‘纯白狐尾勾住钟汉子的腰,朱色小口轻吟一声,酥软倒下,钟汉子背肌紧绷,又是十多个来回才长舒出气’,就这么一句,姜青诉便将书合上丢到了沈长释的怀里。
沈长释接过阴阳册,嘿嘿一笑,手拂过书封,方才写的东西全都藏了起来。他当着单邪的面将阴阳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确定里面没有名字,也无异样,这才将书收回了自己怀里,言下之意便是:他没懈怠工作。
姜青诉见他这举动好笑,于是问了句:“你来此处几日了?”
沈长释道:“已有三五日了,钟家的人恐怕都疯了,此番他们家‘老祖宗’要成亲,劝的劝,哭的哭,生怕钟家与无常大人的契约就断在钟留这一辈,钟留又气又无奈,正因如此才拖到今日的。”
姜青诉挑眉,朝单邪看过去:“钟留若成亲,是否会影响你与钟家的约定?”
“会。”单邪道。
姜青诉一愣,沈长释也惊了。
单邪道:“钟留是男子,五尾狐是女子,若成亲有同房之事,必会产子,这不符合我与钟家所定的规矩,凡是钟家交到我手中的鬼使,不得成亲生子。”
沈长释眨了眨眼,朝姜青诉看过去,心里有些慌乱,乖乖,他这一张符烧得可好,感情无常大人是来棒打鸳鸯的啊!
姜青诉倒是理解他的用意,若钟留与白球成亲,他们两人尚可以齐心协力帮助十方殿做事,可一旦有了孩子便有了牵绊,有了顾虑,也有了软肋,如此鬼使,或成为别有用心之人的刀剑,直指十方殿。
“单大人此番过来,不会是闹婚的吧?”姜青诉问出了沈长释心中所想。
单邪朝姜青诉与沈长释看过去,道:“钟留比你们想的多。”
他只说了这一句,姜青诉就明白过来了,立刻松了口气,沈长释还在那儿摸不着头脑,给了姜青诉一个疑问的表情。
“你也说了,钟留此番已经回了钟家,也与钟家说了他要成亲之事,想来应当是要寻找下一任鬼使了。”姜青诉道。
沈长释立刻醍醐灌顶,他就说几日前钟留非说回钟家一趟是为何,他想着白球也不在乎钟留是否有钱,娶她带不带聘礼的。沈长释以为钟留回去是借着钟家如今的钱财撑面子,是他肤浅了。
钟留既决定与白球在一起,便会信守诺言,他虽然对情爱还懵懵懂懂,这场婚礼也是半推半就,好在他想得多,明白的也多。若他贸然去成亲,不顾钟家与单邪的约定,这场婚礼便是钟家的灾难了。
姜青诉朝一醉方休里头看了一眼,还有伙计站在桌子上往房梁上头挂红绸,这里头人虽不多,不过瞧上去有些热闹,让姜青诉想起自己与单邪成亲之时的事。
她回头朝单邪看去,单邪的视线也从墙上贴着的红双喜上收回,伸手盖在姜青诉的头顶揉了揉。
沈长释瞧见这举动了,吓得不轻,往后退了两步。
姜青诉问沈长释:“这里可有什么好吃的?”
沈长释道:“我找遍了,好吃的没有,不过白球家酿的酒味道还不错,街道尽头卖水果的大娘家里种出来的梨子也甜。”
姜青诉一听没什么好吃的,咂了咂嘴有些无趣,他们不好一直在门口站着,可里头又在忙碌,便与单邪去城中随便逛逛。
人间虽大致相同,但城池与城池之间的风貌又不一样,一个地方一个习俗,这处的人家都爱在门口养花,一排看过去,好些红红黄黄的景致,虽没有美食,倒也精致地漂亮。
单邪看透了钟留的心意,与姜青诉在外逛了一圈之后便收到了钟留的符。
钟留烧符向来是烧给沈长释看的,再由沈长释告知单邪,若非有什么要紧的事,钟留不敢轻易打扰。
这回悬在姜青诉与单邪跟前的符上还落了一滴血,符文上写着生辰八字,那符在两人面前慢慢烧尽,一缕符灰逐渐落地,单邪抬起衣袖挥了过去,而后将手背在身后,符灰消散。
姜青诉问:“这是何意?”
“他找到下一任鬼使了。”单邪道。
姜青诉一惊:“你同意了?”
单邪朝姜青诉看过去,道:“比他更有修道筋骨,没理由不同意。”
姜青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单大人还当真是公私分明啊。”
晚间单邪与姜青诉回到了一醉方休,她手中提着一包地瓜干,一边吃一边朝一醉方休里头看过去。五个伙计从早忙到晚一直没停,现在终于有两个坐在门口休息了,瞧见单邪与姜青诉,那两人愣了愣。
“一黑一白。”一个道。
“一男一女。”另一个道。
面面相觑之后,两人立刻站起来对着姜青诉与单邪鞠躬:“两位大人好,两位大人里头请。”
单邪微微皱眉,姜青诉被这一惊一乍的二人弄得哭笑不得,嚼着地瓜干朝里头走。
屋子被收拾得很干净,剩下的三人也只是在忙活晚饭之事,这次白球与钟留成亲没什么人来,唯有五个伙计与其媳妇儿会到场。
三个男人帮忙打下手,三女人在厨房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是加盐,一会儿是加水,还有两个女人在楼上帮白球装扮。
姜青诉与单邪坐在桌旁,沈长释从厨房里偷吃了跑出来,嘴上的油还没擦干净,瞧见姜青诉捧着地瓜干,又凑过来问:“白大人得了什么东西?好吃吗?”
姜青诉递过去:“尝尝。”
沈长释拿起一根嚼了嚼,眼眸一亮:“好吃!”
果然没有姜青诉找不到的美食,他以后就跟着白大人混了!
沈长释一连吃了好几根,姜青诉不给了,他正躲在后头偷偷伸手,便听见楼上传来了一声咆哮,吓得手立刻收了回去。
“老娘的男人呢?!他不会是跑了吧?!”这一声刚出,楼上又传来了摔门的声音,身穿红裙的白球画着淡淡的妆,只需这一点妆容便将她衬出十分的艳丽来。
白球风风火火地下楼,楼梯踩得咯咯响,走到一半瞧见楼下坐着的三个朝她看过来的人,愣了愣,立刻收敛了气场,然后毕恭毕敬地对着姜青诉和单邪鞠躬,转身朝楼上跑去。
姜青诉眨了眨眼,沈长释趁着她发愣的这会儿偷了两根地瓜干,单邪朝他瞥了过去,沈长释立刻缩着肩膀,考虑要不要还给白大人。
姜青诉没在意地瓜干了,问了句沈长释:“这是白球?!”
她印象中的白球,不是个傻呆的小孩儿吗?
沈长释慎重点头:“这是白球,有了内丹之后,便是这番面貌了。”
姜青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钟留有福啊。”
“什么福?”一声带着喘气的疑问在门口响起,站在门口守着的两个伙计立刻开口:“恩公回来啦!”
姜青诉越过单邪朝外看,钟留满身是汗,整个人乱成一团,扶着门框累得差点儿跪下了。他在短短的两个时辰内,连轻功带烧符的,总算越过了几百里,到了一醉方休,现在就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可两个伙计还是架着他去换衣裳。
换了一身红衣的钟留回来之后惹得姜青诉又笑了起来,他那张脸带着络腮胡,瞧上去像个打劫的,身上难得穿得整洁,红色衬得他皮肤黝黑,瞧上去不伦不类。
姜青诉一边笑着一边拱手道:“恭喜恭喜。”
一旁的沈长释捧着地瓜干吃得高兴。
钟留走到单邪跟前立刻跪下,一旁几个伙计看得一愣一愣的。
钟留道:“钟留行事仓促,给无常大人带来不便,还请大人赎罪。”
单邪道:“我只有一件事交代。”
“无常大人请吩咐。”钟留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
姜青诉越过桌面握着单邪的手,单邪朝她看了一眼才道:“下一任鬼使上任之前,不得有子。”
钟留愣了愣,这就表示他短时内不用和白球行房了?!
几个伙计都觉得这要求有些为难人,却没想到钟留立刻点头:“好好好!”
伙计:“……”
姜青诉:“……”
沈长释:“……好吃。”
姜青诉朝他瞪了一眼。
钟留花了五日,临时召集了所有钟家三岁以内的孩子,发现居然有五十多个,他们钟家千年来香火不断,分支众多,五十多个孩子中,有一个一岁半的根骨不错,他当即宣布自己要成亲了,选那孩子做下一任鬼使。
后事交代清楚了,便要回来成亲。
白球与钟留都无长辈,本想让单邪和姜青诉充当一番,坐在上位的,不过单邪拒绝了,姜青诉也不认,钟留和白球都比她岁数要长,她坐在上位心里不安。
拜天地时,两桌大餐正冒着热气儿,两位新人没那么多人间习俗,当时就将盖头先开了,然后与单邪、姜青诉和沈长释坐在一桌,拘谨地吃着这顿饭。
单邪全过程没动筷,他能坐下来勉强喝两杯酒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姜青诉吃得倒欢,反而是沈长释,地瓜干吃多了嘴里发甜,饭菜吃得有些少。
几个伙计高兴,也不知单邪与姜青诉的身份,纷纷过来敬酒,单邪觉得有些吵闹,便站起朝外走了,姜青诉爱热闹,还陪着伙计喝了两杯。
那边钟留已经有些醉了,白球还伏在他耳边夫君夫君地喊,喊得钟留面红耳赤的。
姜青诉突然想起了一事儿,于是对沈长释道:“阴阳册呢?”
沈长释问:“有事?”
“我突然觉得心里不安,你拿给我翻翻。”姜青诉说这话时眉心微皱,沈长释不疑有他,立刻将阴阳册交给了姜青诉,收回自己的手后,沈长释才觉得不对。
姜青诉握着阴阳册,抿嘴对着沈长释笑:“你是不是写过一本《白姓娘子与其夫君闺房二三事》?”
沈长释顿时觉得背后一阵发寒,当下姜青诉转动阴阳册,沈长释写了个开头的书立刻出现在她的手中,姜青诉将书递给了钟留,当下沈长释就要抢回来,不过一切都来不及了。
“啊啊啊——沈哥!你写的这是什么???!!!”
钟留疯了,将阴阳册丢下就朝沈长释扑过去,沈长释被钟留追着满屋子跑,一边跑一边道:“白大人!你是我嫂子啊,你你你,你怎么能骗我!”
白球捡起阴阳册看了一眼里头的内容,几个伙计围在后头观摩,几人不知在书中瞧到了什么,同时面红耳赤睁大双眼发出一声:“哇哦……”
姜青诉面容带笑,几步跨出一醉方休,背对着满屋子的热闹,深藏功与名。
谁叫沈长释写那些不正经的东西,还被单邪瞧见了,又被自己撞破了,这是他应得的。
站在门口吹风的单邪见她出来,又听着耳边钟留、沈长释共同发出的尖叫声,还有白球与其伙计压低的笑声,觉得闹腾,摇了摇头。
姜青诉走到他身边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而后挽住了对方。
单邪道:“你早就想整沈了吧?”
姜青诉眉眼带笑,有些得意:“单大人又不是不知道,我当女相时便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谁让他写我呢。”
单邪轻轻笑了笑,与姜青诉一同离开了一醉方休,两人只在窗台上留下了一盒小礼,并蒂红花两朵,祝福他们。
夜深街道巷子也深,姜青诉吹着春风,手上挥舞从一醉方休门前柳树上折下来的柳条,道:“沈说,白球比钟留活得久,钟留死后若轮回转世,白球还会去寻他,若钟留成了女人,她便与他当姐妹。”
说到这儿,姜青诉朝单邪望去:“二十多年前我轮回转世时,你可担心我成了男人啊?”
单邪愣了愣,没想到她会问出这句话,于是眼眸低垂,道:“你不会的。”
“什么意思?”姜青诉不解。
单邪伸手整理了一番她额前的碎发,道:“你不会成为男子,不论轮回几次。”
姜青诉微微挑眉,问:“是因为彼岸花的缘故?”
单邪轻声笑了笑,没有否认,姜青诉以为他是默认,便觉得无趣,耸了耸肩道:“我想吃叫花鸡了。”
“走吧,去章州。”单邪道。
那一眼柔和,他将秘密藏在了心底。
从他见到姜青诉的第一眼开始,便知道她魂魄中的与众不同。
世人魂魄皆一样,轮回转世,或为男子,或为女子,或为牲畜,善恶皆存,在他眼中没什么不同。
不过姜青诉的不一样,他曾说过,她的魂魄中多了一样东西,便是那样东西,让她永生永世不会改变,将成世代女魂。
多年前的京都客栈上,午门旁,一个执黑子的黑无常,一个眼朝皇城望去的女相,两道魂魄第一次相遇,便注定了不凡。
当时阎王偷换棋子,单邪输了一局,结束后他抬头望过天,不知穹苍之上的人究竟作何想法。那人管生,他管死,千万年来从未出错,偏偏人人都一样的魂魄中,一道生生世世皆是女魂的姜青诉成了特殊。
单邪有时在想,那一局棋子究竟是阎王偷换的,还是穹苍之上的人与他对弈呢?
那人给的礼物,是藏在他身体里,难得跳动的心。
还是藏在世间不断轮回,终有一日相见,便能勾起那一颗心重新跳动的魂?
单邪不知,此刻也不想知了。
他只知姜青诉想去章州吃叫花鸡,而他愿意陪她走遍五湖四海,时常游历人间,断阴曹该断的案,道人间该道的情。
“单大人啊,夫君啊,单邪啊,邪邪啊……”姜青诉迎着头顶的月,发出几声长叹。
单邪被她这称呼逗笑,问:“怎么?”
姜青诉回眸朝他弯着双眼:“今晚的月,好圆啊。”
他望了一眼天,又看了一眼身旁的人,最后垂在身侧的手与之十指相扣,点头:“当真好圆。”
他享过孤寂,也害怕孤寂,曾因知世间有与他一样的人存在,便想方设法去追寻,创造天地,又重回孤寂。
可他不知那日轮回井中飞出了两只蝴蝶,一只通往人间,落成了一缕女魂。
一只闯入花丛,化成了人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