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一百零四章 死亡

    江宛扶着膝盖粗喘“你敢信吗?我竟劈头盖脸地教训了殿下一通!”

    朱羡匆匆跟上她,拿着斗篷,弯腰问“夫人,你没事吧。”

    江宛直起腰,一脸严肃“现在是没事,就是恐怕活不过今晚了。”

    朱羡一愣。

    江宛嘻嘻笑了“逗你的。”

    就算活不过今晚也无所谓,她能说自己想说的,做自己想做的,才算没有白活。

    “走吧,”江宛笑道,“既然时间不多,我要再吃两块白玉蜜奶糕,你不许拦我,我要做个饱死鬼。”

    抚浓劝道“夫人,刚用过午膳……”

    江宛捂着肚子“我没吃饱。”

    朱羡“……”

    “跑了?”安阳问。

    将江宛和朱羡的对话听了个囫囵的史音道“说活不过今夜,要回去吃两块白玉蜜奶糕压压惊。”

    “那我的肚量也太小了。”安阳仿佛被逗笑了,“她也只有这点出息了。”

    史音“殿下,不必将江宛的话放在心上,她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

    “你就这么喜欢她,怕我断了她的白玉蜜奶糕?”

    安阳难得开了个玩笑。

    史音笑道“不知者不畏。”

    安阳没有再说话。

    她面容仍说不上苍老,眼里却实在透出股暮气。

    史音仍记得,十五年前策划这场报复时,安阳眼中野心勃勃的光芒。

    所以安阳一问她“可愿与我同行”,她就立刻答应了。

    她知道安阳能让天下震动。

    可渐渐的,安阳就不再关心戏台上在唱什么戏了。

    也许江宛说得对,殿下骨子里仍是“愿得此身长报国”。

    厌世也好,灭世也罢,或许只是因为终于发现力有不逮,没法救世。

    安阳起身,走到窗前“明日是个好日子,恐怕有大事发生了。”

    史音收拾江宛扔在桌上的信纸“殿下,这信……”

    “烧了吧。”

    安阳终究还是没看信一眼,终究还是怨怪席忘馁没有站在她这一边。

    但席忘馁也许也早就料到了,才把这封信给了江宛,而江宛也没有辜负他的期盼,直接用嘴把他的心意说得明明白白。

    至少让安阳知道,世上并非无人爱她,席忘馁就很爱她,爱她爱到为她去死。

    对于席忘馁来说,起初爱她,是希望她一切顺意,后来爱她,是为了她能不后悔。

    她知道或不知道,此生能为她做一回痴情种,已然值得了。

    “你真的要死了吗?”牧仁问。

    孩子的天真永远这么伤人。

    席先生点了点头,侧过脸朝痰盂里咳出一口血。

    回阗的大巫医正摇着铃铛在他床边跳祝舞,向神明乞求,延长他的寿命。

    浓郁的药草味道和色彩奇异的烟雾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席先生被呛得咳嗽一声,不太确定巫医到底是不是想让他死得更快些,毕竟在回阗,人们警惕北戎人,也同样警惕汉人。

    尽管他一直以帮助者的身份出现,但非其族类,总是要受一些排斥。

    牧仁在他床边坐了很久,这也是巫医要求的,要亲人待在离病人最近的地方,神明才会降下恩惠。

    可他在这里无亲无故,最亲近的也就是勉强算他学生的牧仁了。

    牧仁表现得太淡定,让席先生早先准备的台词都用不上。

    总不好劝牧仁不要悲伤,毕竟牧仁没有一滴眼泪。

    可巫医整整跳了半个时辰后,席先生发现牧仁还是坐着,姿势根本换过。

    瞧,他事先准备的那番安慰人的话,总算可以说了。

    就在张口之际,牧仁似乎猜到他的打算,忽然问“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毒入脏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却仿佛也没有听见这句话时痛。

    好像也就是这个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死了。

    明明每日都在算着撒手人寰的日子,真到了要告别的时刻,却没有想象中潇洒。

    他是有遗憾的,他当然是有遗憾的。

    他遗憾不能再吃一次家乡的刘记香煎五丝肠,也遗憾十年不曾回家探望席家的养父母,他遗憾不曾还钱给在寒冬腊月送了一碗面给他的婆婆,也遗憾不曾看尽这世上风光,他遗憾没能亲口告诉安阳他的心意,也遗憾他和安阳相处的日子太少。

    他实在有太多遗憾了。

    但这种遗憾,都是因为他实在太喜欢安阳了。

    为了安阳,他心甘情愿。

    可若是说没有,难免辜负了牧仁问这句话。

    “不算遗憾,但我的确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吧。”

    “将我火化,把我的遗骨送回大梁。”

    “埋在哪儿?”

    “交给江宛,她会明白的。”

    巫医的歌声还在继续,那是一种奇妙的吟唱声,像在诉说一个故事,席先生会说回阗语,但这无疑是更古老的某种语言,或者是只有巫才能掌握的语言,他听不懂。

    铃声空灵,歌声浑厚,席先生听着听着,眼睛就渐渐闭上了。

    疼痛暂时离去,这是席先生多日来第一次毫无痛苦地入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歌声停止,牧仁站起来,看向大巫医。

    巫医带着草叶编织面具,仰着头,似乎在聆听神的旨意。

    牧仁耐心地等待着,巫医看着他,摇了摇头。

    “春天就要来了,”巫医说,“有些人看不见春天了。”

    今夜,在美梦后,席先生吐血不止。

    牧仁又问了一遍,他是否还有遗憾。

    席先生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张着嘴,艰难道

    “勿忘盟约。”

    牧仁握住他的手“你放心。”

    这时,千里之外的小青山中,鬼使神差般,江宛打了个哆嗦,莫名想起席先生。

    今日一番对话后,江宛深觉得安阳这人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无论席先生的本意是不是为了她,在她看来,只要违逆,就该死。

    那封信,安阳恐怕也是不会看的。

    席先生未必觉得安阳想天下太平,只是不想安阳背上颠覆天下的罪孽吧。

    要是没有席先生的努力,北地绝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窗外,月光皎洁。

    今夜的月亮尚可同看,可明年河边新发的草叶,有些人却看不见了。

    太后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