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画天院后,江宛回院子,头一次注意到自己的院子门口还挂了个牌匾,上头写着“问天”。
“问天二字,可有出处?”
朱羡道“出自《胡笳十八拍》,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
这个姑娘平时跟个假人似的,看不出一丝人的情绪,背诗时,眼中却有异样神采连闪。
若是江宛让她背整篇《胡笳十八拍》,恐怕她更高兴。
朱羡见江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时无措“夫人,可是奴婢做错什么了?”
“没有,我觉得你背书的样子比平时好看。”江宛道。
朱羡立刻调整表情,又是那副不沾活气的恭顺微笑。
江宛回忆着“《胡笳十八拍》是蔡琰写的吧。”
朱羡“是。”
江宛又问“你喜欢他吗?”
朱羡如实道“这倒说不上,只是偶尔会看些诗集。”
江宛笑了“看来你不光识字,也通晓文墨。”
朱羡为江宛解开斗篷“粗通罢了。”
侍女们秩序井然地上前来,有条不紊得伺候江宛净手净面,换衣裳解头发涂膏脂。
江宛笑道“你们都识字吗?”
侍女们手上动作一顿,朱羡道“都是认字的。”
江宛“平日都看些什么书?”
大家又是不知道该怎么答。
江宛便道“我便不如朱羡,她素日看诗集,我却最爱看些佳人才子的话本子,前些日子新出了一本叫《雨打秋千寄片心》,就是讲一个书童和丞相家的小姐的故事。”
江宛其实是现编的,但她又是说丞相夫人棒打鸳鸯,又是说那书童家里有个后娘,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让这群侍女们都听入了迷。
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道“可真是有意思,可惜史音大人不许我们看这样的书。”
江宛问“史音大人不许你们看话本?”
她没架子,说的也不是什么机密,朱羡便道“瞧她们装样,若眼下立刻叫人去搜,恐怕人人屋里都能搜出三四本来。”
众侍女便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等料理妥当,侍女们都退下,花厅已经上了午膳,江宛只留朱羡伺候。
江宛今日精神头好,吃完饭也不觉得困,又拉着朱羡,细细问她是什么身世,怎么到了小青山,几岁开始念书,都念什么书。
朱羡恐怕接到了对江宛知无不言的命令,虽然也疑惑江宛为何不打听大长公主的事,反倒来问她的事,却也把事情全说了个清清楚楚。
别的倒罢了,安阳大长公主这里竟有个藏书阁,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凭着腰牌,都可以进去借书看。
在大梁,能看书的若不是士子,也是高门大户里的小姐公子,卖身做奴婢的九成九都是睁眼瞎,毕竟做伺候人的活计,根本不用识字,若是在书房伺候的,有些官员还会特意选不识字的仆役。
可在小青山,典籍的面前,竟没有高低贵贱。
安阳大长公主的格局让江宛颇觉惊讶。
江宛道“也对,真正的聪明人自然不会希望自己身边都是傻子。”
朱羡道“史音大人说书里有学不完的道理,尤其是女子,更应读书。”
这时,有个婢女敲了敲窗子,朱羡循声过去,问清楚事情,回身道“夫人,史音大人来了。”
江宛“那我这午觉倒睡不成了,快请进来。”
午觉睡不成的何止是江宛,安阳大长公主也正听着侍童通禀。
“昭王求见,正候在门外。”
“既然都闯进来了,还候什么?”安阳扶着侍童的手去了书房,“叫他进来吧。”
余蘅此来,既想试探安阳大长公主,也想着或许能见江宛一面,但他右手提溜着礼盒,一进屋便道,“眼看着过年了,侄儿特来探望姑姑。”
安阳今日梳了个望云髻,发间只有一枝木钗,打扮虽简朴,但寻常投来的一瞥中却有让人情不自禁低头屈服的气势。
余蘅行礼,他左手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眼下仍装作左手不灵便的模样,把礼盒递给侍女,用右手固定着僵直的左胳膊,慢慢坐下了。
礼盒呈到安阳面前,安阳倒没有假手婢女,也不曾先叫人检查,毕竟余蘅若敢动一丝手脚,江宛只会吃十倍苦头,余蘅知道轻重。
礼盒一开,其中放着一个镂空雕梅花的圆盖象牙胭脂盒,雕工细腻,梅花枝叶几可乱真。
余蘅适时道“素知姑母爱前朝名家蒲崇训的雕物,侄儿花了多年才寻到这一件。”
安阳拿起胭脂盒,手划过盒底,摸到一个小小的“蒲”字,便知这是真品。
“你倒有心了。”
“姑母喜欢便好,”余蘅道,“不过这既然是胭脂盒,我想着没有胭脂也不美,所以在其中加了胭脂,这胭脂是郑国夫人府上的小姐亲手制的。”
安阳目光一闪“哦?”
余蘅道“那女孩虽只有六岁,但制的胭脂当真极好,姑母一用便知。”
安阳微笑“那我为了全这一片母女情谊,也该叫郑国夫人早日回家才好。”
她自己挑破,倒叫余蘅不好开口。
“你放心吧,她在我这儿住得可习惯了,我特意挑了几个标致的少年郎伺候她,她早已乐不思蜀。”安阳低头,打开胭脂盒,当真用指甲挑了一点出来,润在手背上。
余蘅的左手猛地攥紧。
但他面上仍笑盈盈的,不曾露出半丝异色。
余蘅换了话题,“听说福玉嫁给云间王了。”
云间王可是安阳大长公主的老情人。
安阳“李参凡比她年长些,想来是个会疼人的,况且……”
她顿了顿“李参凡脑子还算清楚。”
这是在说云间王不会受福玉挑拨,头脑发热,与大梁作对。
余蘅深吸一口气,继续和安阳大长公主扯闲话,直到安阳端了茶。
余蘅起身告辞,又问“姑母若有吩咐,侄儿必定赴汤蹈火。”
安阳微笑望去“再等等吧,你是我的侄儿,姑姑岂会害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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