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娘子见过江宛一面后,便离开军营,去浚州筹措粮食。
之前霍娘子把明倘送出去,本是为了保住他的命,未料得这小子并不领情,不光带人偷偷溜回浚州,还派人带走了她存放于帛州粮仓的一批粮食。
也委实是长本事了。
霍娘子知道消息后,立刻派人跟着他,来人三日传信一次,最近消息是他们遭遇山匪,为官府运粮队所救。霍娘子读到此处,本以为已经够波折的了,未料得下一句就是这些官兵运的竟然根本不是粮食,而是稻草和沙土,而她的傻弟弟知道了这么个大秘密竟然不想着逃,还要用自家的粮食去填别家的窟窿。
这些年,霍娘子受命于安阳大长公主,也算对这位有些了解,换粮为沙一事若成,要打点户部、兵部和沿途转运司多少官员,若不是安阳大长公主,恐怕也没有人能有这样的手笔。
这步棋,最终还是要落在镇北军上,宁统此人应早与安阳有所勾结。
不过,霍娘子并未看懂这换粮背后的意图,其实她如今也无需弄懂,镇北军中还有昭王这个精似鬼的在呢。昭王这人还真是半点不能吃亏,明明只是合作罢了,昨夜还特意问她要走了上回欠的那一答——那个冷宫婢女刘卿宁的坟茔在何处。
刘卿宁原是汴京戏锣巷刘家的女儿,刘家有个戏班子,家里的孩子也都学戏,常在勾栏瓦舍演出,唱得最好的是《玉兔宫》,二十余年前,先帝充实后宫,刘家三女儿因姿容柔美,被选入宫,但因不会逢迎,被打发至冷宫侍候,太后与她前后脚入了冷宫,成了主仆。
众人皆知,恒丰十四年的一个春夜,恒丰帝酒醉,误入冷宫,与如今的长孙太后欢好一场,有了昭王。
而这昭王,其实并不是太后的儿子,那夜怀孕的其实是刘卿宁,这个可怜的姑娘在生下孩子那一晚就被太后处理了,而帮了太后这个忙的,便是她父亲霍著。
立镇北军后,她父亲一直都在北地,那年受命回京述职,因逢韦纥北戎交战,只留了五日,便匆匆回了北地,竟还抽空给太后了结此事,她那时年幼,因思念父亲,所以躲在书房外,听见了父亲交代下属将刘卿宁安置在城外小桐山白砚庵内。
后来机缘巧合,她从安阳处得知昭王并非太后亲生,联想前因后果,便知道刘卿宁便是昭王生母,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为一个小宫女续了百年的香油灯烛钱。
这些年,她也见过不少为她父亲鸣不平的人,但她作为女儿,并没有和父亲说过几句话,说起感情深浅,并不比姐妹与母亲,但偶尔听见那些描绘父亲的溢美之词,也会怀疑她父亲到底是不是那么大公无私,在北地一呼百应的时候,父亲是否想过反,若再给他十年,他又会不会反,她爹可不是一个全无野心的人啊。
“当家,该出发了。”卞资策马到霍娘子身边。
霍娘子转头看了一眼延绵的军营“今日已经十九了,想来明倘也该到定州了。”
“不知少主这一路可好。”卞资道。
他如今也沉稳起来,担得住事了。
见了他,霍娘子就想起他爷爷来。
江宛离开定州后,霍娘子决定不再与覆天会虚与委蛇,自然也要和卞九撕破脸,不过她这些年经营有方手腕强硬,众所皆知,明氏就算没有卞九这个元老镇着,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只是难为卞资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了。
好在这孩子终归是清楚的,如今待人接物更添两分稳重了。
“当家,这回从浚州赶过来,我爷爷要我给您带一封信。”
霍娘子接过信“九爷身体如何?”
“硬朗着呢,如今退下来养花养鸟的,老头乐得不行。”
“如此便好。”霍娘子没再多说,微扬缰绳,率先纵马而出。
……
黄昏时,江宛躺不住了,就想出去走走。
天冷得阴沉,像是随时要落一场冻雨。
江宛哈了口气,面容便被湿润的白雾蒙住了。
她走了两步,觉得还好,便想绕着帐篷走上两圈,活动活动手脚。
刚绕到帐后,忽然发现有人正坐在树墩上看晚霞。
冬日的晚霞浩浩荡荡铺开天际,叠橙渐黄,太阳却因隐没云中不得见,只能看到暗红的圆晕。
“你怎么在这儿?”江宛走过去。
余蘅回头,微微笑了“你怎么也在这儿?”
江宛的目光落在他肩上“你的伤如何了?”
余蘅扶着胳膊,在说疼和不疼之间犹豫一会儿,眨眨眼睛,稍稍低了头“正在好转。”
“那你怎么不休息,跑到我帐篷后面看落日,”江宛走近,在树墩子上坐下,“也不进去和我打声招呼?”
她坐得太近,余蘅下意识闪避,讷讷道“我是怕你为难。”
“我有什么为难的?”江宛随口道。
他们身上都穿着厚皮毛衣服,围着厚厚的披风,虽然坐得近,但其实没什么感觉。
余蘅压下刹那慌乱,稳下心神“没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你因救我受伤,我就会愧疚难当吧。”江宛笑了。
“自然不曾。”余蘅自嘲一笑。就和挡箭的瞬间一样,又是他自己在犯傻吧。
“不过说实话,这次我的确欠你一个很大的人情。”
余蘅道“是我欠你的。”
江宛“嗯?”
她正要细问,却听见远方马蹄声急。
来人下马“殿下,从潞州出发的运粮队已经到了。”
余蘅站起,回身对江宛伸手。
江宛从善如流,扶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我也想去看看。”
她站稳了,放开余蘅的手。
余蘅收手,负在身后,却显得有些犹豫。
“怎么?”
“宁统应该是想借运粮生事。”
江宛却满不在乎道“这种热闹,更不能错过了。”
“那就去吧。”
余蘅想着自己已经安排了足够的人手,宁统又要忌惮其余几军,想来也不会做得太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