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几乎是个遇见什么事都能气定神闲的人。
因为在今夜之前,他的人生乃至萧渐玄的人生,全在他的筹谋里。
甚至,在顾雪贞问出那个问题之前,他顶着被活剐的痛苦,脑子里依然在思考转危为安的方法。
可他此时却说出了如此不打自招的话来,可见是真的慌了。
因为他确实在谋算江南治水之事,甚至,连说服萧渐玄冒险的说辞和筹码,都与顾雪贞说的一半无二。
但问题是——这一切都尚在谋划阶段,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与萧渐玄说。他做事向来隐秘,从来不会留任何可教人推测的实质证据。
那顾雪贞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会读心妖术?
他强自镇定下来,“江南水患年年有,我让端王殿下去治水有什么问题么?为国为民,难道……难道不是他身为亲王的责任,难道不是我这种读书人该有的报复?”
“你们也配?”顾雪贞一脚踹在他心窝,“你联络了曾督建永州坝的同门师兄,告诉他,只有事情闹大,才能扳倒永安侯,骗得他在堤坝上做手脚。魏清,你的为国为民,就是水淹良田,断民生路?”
魏清恍然如悟“你果然是从永州坝查到我身上的!我就知道永州那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靠不住!”
顿了顿,他又道“为长远计,总要有牺牲。反正永安侯不除,也一样是民不聊生。”
“永安侯鱼肉乡里,百姓尚且能苟活,可永州决堤,那是尸横遍野!”顾雪贞道。
魏清强辩“这些都还没有发生,不过是你的臆测!”
没发生?顾雪贞笑了。
前世那数万百姓飘地江南尸臭冲天瘟疫横行,可不是她的臆测。
“开弓没有回头箭,是不是臆测你心里有数。”
魏清默了一会儿,却理直气壮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端王殿下若能在此事崭露头角,他日荣登大宝一展抱负,我大昭也算因祸得福。”
顾雪贞一巴掌扇歪了他的脸。“为私欲枉顾天下者,就不配拥有天下!”
魏清被打地偏过脸去,喘了好一会儿才道“顾小姐,你今夜绑我来,不会只是想说这些废话吧?你想要什么?”
自然是想要你的命!
但顾雪贞说“我要姚大师的遗作,治水要略。”
“我就知道你要这个。”魏清得意起来,还长长地松了口气,仿佛已经笃定顾雪贞不可能再杀他。他从容道“东西可以给,但鄙人想知道您是怎么搭上我师弟章怀山的。”今日之辱,他绝不能白受。
顾雪贞点点头“哦,原来帮你办事的人叫章怀山。”
魏清好不容易顺下去的一口气又堵了上来“你……你竟然不知道?”
顾雪贞莞尔一笑,坦诚道“我只是听说永州堤有了裂口,然后想起曾修永州堤的人与你乃是同门,怀疑你与同门勾结故意破坏。于是让人绑你来稍微诈一诈罢了。”
“噗”!
魏清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出半丈远。
顾雪贞好心解释“你被泼醒后,我问的前两个我有答案的问题,是为了暗示你第三个问题我也已经掌握了实证。然后你果然不打自招了。你也擅谋算,应该知道只要线索足够多,真相其实很容易拼凑。”
“你、你……”
“对,我今夜就是为拼这个真相。”顾雪贞再不看他,意兴阑珊地朝船舱外道,“林队长,参汤备好了吗?”
外间留守的幽冥卫端着一大蛊参汤应声而入。
紫鸢将沾满了血的匕首送到那幽冥卫手中,道“要剐足三千刀,再留口气沉湖。太子妃说了,这位魏先生若不死在水中,是要遭天谴的。上天有好生之德,要给他个下地狱的机会。”
“顾雪贞——顾雪贞你别走,你不要《治水要略》了吗?”意识到真的要死了,魏清凄厉地喊起来。
“又不是孤本,姚大师这么多弟子,我一个个剐过去,总有不如先生骨头硬的。”顾雪贞脚步半点不停,仿佛对此间事已毫无兴趣。
魏清难以置信“你难道不想救永州百姓吗?汛期即将到来,你再拖可没时间补了!”
“呵。”门边的顾雪贞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她转头,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我为何要救要补?今夜我唯一想要的结果就是你死。至于《治水要略》嘛,退一万步说,姚庆池难道是靠这书才治的水?”
“治水要略有补堤之法,没有治水要略,永州堤必溃。太子统领水事,这么大纰漏,你能干看着?”魏清盯着她,图穷匕见。
可惜这把“匕首”在顾雪贞的面前,连绣花针也不如。
她不以为意,还嫣然一笑“若永州溃堤,那正好可祸水东引,送萧渐玄跟你作伴呀。”
魏清咆哮起来“顾雪贞你这毒妇,你休想害端王殿下。一切都是我做的,跟殿下半点瓜葛也没有,他甚至都不知道……”
“有没有瓜葛你说了不算,本妃的手段说了算。”顾雪贞丢这句后,翩然而去。
不过,她并没有离开这艘画舫,而是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就着魏清的惨叫吹夜风。
向来沉默的紫鸢,此时却忽然问“太子妃,咱们真的不要那《治水要略》吗?”
顾雪贞轻笑了一声“你若知道幽冥卫曾经是干什么的,就不会问这么可爱的问题了。”
他们是前朝那臭名昭著的“隐狱”里专司刑讯的侍卫,天下或许会存在他们撬不开的口,但这寥寥几人中一定不包括魏清。
“小姐,岸上好像有人来了。”
顺着紫鸢手指方向看去,顾雪贞果见岸上有豆大的光点下了湖,而且朝他们缓缓而来。
顾雪贞略一思索,便下了决断“你去通知他们,把画舫往芦苇荡那边开,另放一叶小舟,我们迎上去看看。这都宵禁了,能在城中活动的,必然不是寻常人。”
紫鸢办事利落,没多久就带着顾雪贞跳到了小舟上。
幽冥卫想跟着保护顾雪贞的安全,却被她拒绝了“我的侍女会点拳脚功夫,你们不必挂怀。况且,若真是萧渐玄来了,有你们在反而不美。转告小林队长,永州数万百姓,就全仰仗他了。”
那相送的幽冥卫肃然抱拳道“请顾小姐放心!坐稳了——”
言罢,他一掌拍在顾雪贞那艘小舟的船舷上,小舟便“嗖”一声蹿了出去。
“紫鸢,我让你备的玉笛呢?”
“在这。”紫鸢抽出别在腰间的玉笛递上。
顾雪贞接过之后就立在船头吹起来。
笛声在夜色中悠扬婉转,仿佛有精灵在朦胧的水雾中起舞,又像水妖在诱人深入与她共沉沦。
靠在岸边的一叶小舟里,萧渐鸿放下酒杯侧耳细听。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唇红齿白的红衣姑娘轻笑起来“这上阳城不愧是风流雅士齐聚的天子脚下,这曲《望月小调》倒是比婷婷这个原作吹的还要好。”
萧渐鸿面无表情道“柳姑娘不必过谦,你能谱得此曲,便已胜他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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