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淮安说着话整个身体靠在了椅背上,他的十指交叠在一起,仰起了头,似是陷入了回忆:“白鲸,究竟什么是白鲸呢,我想,你们警方所说的白鲸,应该是Crypto……”
陆司语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神秘者,Crypto++也是一种C++语言编写的密码类库,至于这个Id的起始现在估计已经难以考究了。除非,可以问到使用者本人。
“这一切,还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对世界充满了好奇的年轻人。而这个故事源自于一个内部的小论坛。在论坛里,聚集了一群像我一样的年轻人。”
“那里的人们,非常清楚自己与常人的不同,每个人都十分聪慧,自负甚至是自命不凡,那些人心中藏着野兽。”
“我和白鲸,最初是在那里相识的。”
“开始的时候,论坛上吸引我的是一句话,‘这世界上,能够贩卖才华,贩卖希望,贩卖健康,为什么,不能贩卖邪恶和死亡呢?’”
“年轻人总是抱有好奇心的。论坛上,大部分是一些猎奇的内容,讲述整个世界的千奇百怪。而有一个私密的板块,只有特殊的人才能够进入,想要进入这个板块,需要通过论坛的一份测试题。我答了三遍,才运气好刚刚过关,能够进入这个秘密板块,是论坛中一种身份的象征。”
“在这个神秘板块之中,有一种策划游戏。”
“这就像是一种推理的游戏,有人会提出帖子,谁能够策划得接近事实,完成罪案,逃脱制裁。就可以得到最后的嘉奖。”
陆司语听到这里,微微皱眉:“你说的是类似于剧本杀吗?”
郑淮安摇摇头:“并不是那么浅显的游戏,也不会固定参与讨论的人数,谁都可以发言,别人会针对你的回答进行投币,最后根据币的多少评出最优。这种游戏是基于现实的,有一套我们自己的规则。开始的几次游戏,比如是假设如何盗窃珠宝,或者是假设抢劫名画。有一些是从一些推理故事之中找到的谜题,还有一些就是题主自己设定的故事。甚至有一些,就是源于现实。只要你的题目有合理性,就会有人来参加。”
“我喜欢这个论坛,喜欢这种游戏,因为它可以让我在思维之中,去让我做到我想要做,而在生活之中不敢去做的事。”
“而白鲸,那时候他的Id是Crypto,他是整个论坛之中,最有名,也是总分最多的人。”
“我所列出的第一份策划,被他批评得体无完肤,我绞尽了脑子写出来的东西,在他看来漏洞百出。”
“那时候,我参加过很多次游戏,只能勉强算是个中上的水平。我对论坛上的游戏着迷,并且和朋友们提起,拉生活里认识的人入伙,比如夏未知。她也很快喜欢上了论坛,甚至开始不眠不休地思考上面的问题。”
“邵金庭也加入了,不过他连题目都是夏未知帮他代做的,一般只能在里面潜水。”
陆司语低头沉思,这种论坛的机制,其实是助长了邪恶的。
论坛的加入有一定的门槛,都是所谓的聪明人,才能够进入。
所谓策划作为虚拟游戏,有一种炫技感,很多年轻人,大概就是在借此在网络上显示自己的过人聪慧。
“那一年,是夏未知大四的时候,我寻回了夏未知,陪着她去医院打了胎,她整个人都消沉了下来。然后她在论坛上发了一个问题贴,如何杀掉邱老师。这个帖子,很快就成为了论坛的热帖。”
“当然,在论坛上的发帖,是匿名的,所有的故事也进行了模糊化的处理,不变的是,时间,地点,条件以及各种的背景因素。邱老师在她的故事描述里就是他本人,一个有着妻子孩子,却脚踏几只船,借着机会玩弄女学生的老师,而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一个刚刚失去了自己孩子的无助女学生。”
“在论坛中,这还是第一次出现模拟杀人的游戏,很多人都为之疯狂。”
“这个新奇的论题很快就引来了论坛上人们的反馈,他们讨论,尝试着各种方法。”
“在他们的脑中,邱老师被杀了上百次,但是无一例外,那些杀人的方式,都有着各种各样的漏洞。”
“时间,地点,人,各种的因素,所有的一切呈现在沙盘上,答案被一遍一遍地推翻。”
“那时候,白鲸回复了。他说,这样的一位老师,就该把他溺死在尸池里。”
郑淮安说到了这里,目光之中像是撒入了星辰,有着疯狂的崇拜。
“我难以想象,第一次看到那份策划时候的感觉。”
“他详细地描述了所有的步骤,给学校的领导和邱老师的妻子快递匿名信,包括邱老师的所有出轨证据,再把邱老师引诱过来。如何做不在场证明,如何抹去现场的痕迹,如何让法医对死亡时间无法判定,如何瞒过警察把这一切变成一场意外……”
“他是最好的策划师,在论坛上,他被其他的人奉为神明,也视作魔鬼,其他人的恶只是罪恶而已,是平面化的,而他的罪恶是有形态的,是立体的,是有生命的,是会延展的。”
郑淮安此时脸上癫狂的表情,让陆司语有些恶心,他开口问:“于是,你们就按照这样的计划,进行了一场谋杀?”
郑淮安点了点头,他的脸在审问室的灯光照射下,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光影的变化。
“准确的说,不是我们,而是他们,后来的一个晚上,夏未知和邵金庭一起动了手。”
“他们终于从策划之人,变成了谋杀之人,也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就是报复的快感。”
“一切果然如同白鲸所料。因为学校怕这件事闹大了留下污点,邱老师的老婆也心虚而理亏,甚至校方有人怀疑,是不是那些受害女学生联合起来淹死了邱老师,如果事情爆出去,将会是巨大的丑闻,没有人希望事情能够查出真相,一切很快就不了了之。”
“那就是,一切的开始……”
原本只是论坛上的虚拟讨论,却在这个城市里的一角变成了真实发生的事。
这一切就像是楚门的世界一般……虚拟和现实之墙倾倒,潘多拉的魔盒就此打开。
“之后,夏未知食髓知味,又在论坛上开了敬老院的相关帖子,这个贴子里,她在药理杀人方面进行了研究和探讨,她那时候都是十分小心的,那是个网吧上网都不用登记身份证的年代,警方自然也不会发现这个秘密的论坛。”
陆司语听他说到这里,已经猜到了后面的故事,他的背后开始发凉:“随后龙进荣进行的抢劫,也是你们在论坛上进行过推演的结果?”
郑淮安点了点头。
“在一段时间以后,有一次,我和邵金庭在一家饭店里吃饭,包间里的人喝醉了酒,大声用方言抱怨他们最近丢了工作,想要去做点大事。一墙之隔的我们,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随后我知道了龙进荣的境地,调查了他的各种资料。一段时间后,我们在同一家饭店碰到了那伙人,我知道他自己的抢劫计划失败了。那时候我灵机一动,在论坛上开了一个三个劫匪的故事。”
“这就像是一个养成攻略的游戏,很多人都在出谋划策,如何把三个劫匪变成南城的一代悍匪。”
陆司语道:“所以,之后龙进荣所做的事情,就是源自于网上那些人提出的策划?”
郑淮安点头:“我们跟踪了龙进荣,在网吧里获取了他的游戏Id,联系上了他。关于那些抢劫计划,大部分都是源自于白鲸的想法,少部分源自于其他人的补足。那时候邵金庭是主要的消息传递者,由他把消息传递给龙进荣。”
最初的龙进荣是凶残的,但是愚笨的,在那些策划之下,他才慢慢变得可怕起来。
听到了这里,宋文再也忍不住了:“论坛上的绝大部分人,可能并不知道,你们把这一切变成了现实之中的案件!”
他看着眼前的人,感觉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郑淮安笑了:“杀死一个虚构的人和杀死一个现实之中的人,步骤是一样的,释放出的杀意,是同样的。人们提出观点,就要为自己的言论负责。而且你怎么知道,那些人不会希望这一切变成现实?就像是科学家提出真理,他难道不想有人能够证明,他的理论是否正确呢?”
这样的歪理邪念,他还说得理直气壮。
陆司语冷声问:“难道就没有人发现这种异状?制止你们的行为?”
郑淮安道:“后来,当龙进荣的事情闹大了,是有人发现了,自己发表在网络上的事情,忽然变成了现实,这景象还是有些诡异的吧。这件事引起了争论,有人赞同,有人害怕,有人觉得只是巧合,论坛的版主发现了,急忙就锁了板块。”
“不过,那已经是那一年三月的事情了。所有论坛上看过帖子的人守口如瓶,因为其中的很多策划都是他们添砖加瓦诞生而出的。他们知道自己不无辜,害怕被牵连到。”
“论坛关了,对我们却并没有什么影响,邵金庭一直在整理那些策划,我们手上积累的策划,还有很多。而且当时论坛之中也有一些实践派的拥护者,我们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伙伴,聚集在了一起。”
“小小的论坛,再也无法困住我们这些人。”
“我们唯一缺少的,就是你们口中的白鲸。”
“白鲸,就像是邪恶的灵魂,而其他的人像是骨头,血肉,我们需要依附他才能够生存下去。”
听着他的话,陆司语浑身冰冷冷,这些抱着不同目的,有不同所长的人组合在一起,就让邪恶成为了一个生命,一个怪物……
“白鲸早在多年以前,就提出了我们现在这个集团的数据模型。如何一步一步地完成,应该怎么布局,在城市里布下眼线,钻入各种的漏洞,怎么利用交错的国家机器,甚至侵入政界,法界。”
“怎么能够甩脱警方,不留下证据,怎么能够收揽诸多的财富,洗白之后放入自己的口袋,怎么能够清除挡路者,让每个人各司其职,怎么能够让自己的**得到满足。”
“是他教会了我,邪恶可以是一个公司,一个帝国……”
“那种行走在律法边缘,寻找城市秩序漏洞的感觉,让我痴迷。”
“龙进荣那样的莽夫,只适合进行初期的积累,掌管人事和分配的鱼娘娘,负责药物的夏未知,白洛芮,负责杀人灭口的邵金庭。所有的构架,随着事情一步一步地发展,完善。”
“一切,就是这样才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我仰慕他,他才是暗夜世界的王者。我向往着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那样的人。我是他最虔诚的教徒,而他是我最好的老师,我向他学习了这么久,也只学到了不足万分之一……”
“你前几天见过顾知白了吧?他其实是你的亲生哥哥。”说到这里,郑淮安看向了陆司语,“我现在告诉你,你的哥哥,并没有死在519案的现场,他才是这一切幕后的主使,他才是你们一直寻找的白鲸。”
“顾知白?这不可能!”陆司语直接颤声道。
警局里其他的人听到了这个消息也全然愣住了。
郑淮安坐实了这个信息:“你的哥哥比你想象得更聪明,也更为邪恶。”
陆司语愣了几秒,摇头否认:“不可能,我哥哥是绑架案的受害者,而且他那时候只有十几岁。他……怎么会……”
“你不是一直在追寻519案的真相吗?所谓的519就是因为我们需要找到Crypto,需要找到白鲸。于是我们制订了寻找Crypto的计划,开始我们也难以想象,能够进行周密策划的Crypto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但是当我们接近过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之后,发现他们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然后我们发现,你哥哥在网上最早的网名,就是Crypto。”
“随后我们一起策划了519绑架案,我们的目的是他,并不是那些钱。那只是让他脱出牢笼与家庭,获得自由的一个跳板。如果策划顺利,他会被龙进荣交给我们,你和父母会被放回去。虽然中间出了一些差错,但是白鲸,也借由这个案件,切断了他与过去自己的联系。他在那个绑架案之中,就已经清楚明白了真相。但是他并没有当时把一切真相告诉你。”
陆司语的声音开始颤抖:“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可能,是因为你的父母发现自己有个邪恶的儿子,而他选择下手为强?”
“还也许,他天生邪恶,就是为了享受自由。人要去作恶,哪里有那么多的理由。”
“可是当时他为了救我引开了龙进荣还差点死去。”陆司语质问道。
“那是策划之中出现的疏漏。”郑淮安看向了陆司语,“但是他绝非是受害者,反而是获利者,你以为当年抢到的钱到了谁的手里?”
那笔钱,无疑是眼下这个邪恶组织,庞然巨兽的启动资金。
难道519劫案竟是顾知白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那个论坛的网址是?!”陆司语咬牙问道。
郑淮安笑了:“之前搭设在境外,后来这样的论坛,早就不存在了,而且是被大人物销毁了。也正是因此,519专案组才被解散,而你的哥哥在档案之中被改为死亡。”
里面明显还是有隐情的,陆司语急速道:“那你现在说的话,根本就没有一点凭证,我才不会相信……”
“没有凭证……”郑淮安忽然大笑了起来,“你可以想一想,最初龙进荣的第一起案子,那位被抢劫的老板,他走过的那条巷子口,是不是你们每天放学会经过的?”
话说到这里,郑淮安已经从陆司语的脸上读到了答案,他继续笑了:“你知道我说的话是真的,那条路就在你们家不远处……下午那个时间,应该是你哥哥的辅导班下课的时间……”
“那次抢劫案虽然简单,但是我却特别的喜欢,我觉得那就是一次完美的抢劫,只有足够聪明的人,才能够想出来的策划。”郑淮安说到这里收拢了笑容,“只有足够了解,看到过那一切,才可能做出了那样的谋划来。”
“你是觉得,现在顾知白已经死了,一切就由着你胡说了吧?”宋文说到这里在桌下拉了陆司语一下。
他明显感觉到,陆司语的心跳加快了起来,情绪也随之激动,如果陆司语完全信了,那才是落入了郑淮安的圈套,他是在企图甩脱自己的主犯身份,把所有的一切嫁祸给顾知白。
陆司语还是如坠梦中,他面色苍白地摇头:“这根本解释不通,如果这些都是哥哥做的,他的心是罪恶之源,那为什么他最后让你们的组织被警方攻破,而他自己也深陷危险之中。”
“这也许,只是他金蝉脱壳计划的一部分,自己打造的帝国,总是要自己亲手毁掉才好。他大概是对于我们这些庸才太过失望了。只是他没有想到,邵金庭会像是一只失控的疯狗一样,跑去杀了他。对于他的死亡,我也很遗憾。”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陆司语反驳道,但是此时他的反抗有些无力。
郑淮安抬头狰狞道,“你再想想,从始至终,双手干净的人又是谁?”
是顾知白,时至今日,警方依然没有可以指向他的任何罪证。但是这一切事情,都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从一个绑架案的受害者,摇身一变变成了凶犯的同伙,这本身就是匪夷所思的。
郑淮安继续笑着,他的语气逐渐缓和下来:“你看,仅凭几句话,就让我在你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我是骗你的。”郑淮安忽然说出这句话,然后他看向陆司语又继续说,“你希望我会对你说这句话吧?”
他就像是拿着逗猫的玩具在逗猫的人,就是不愿意告诉他真相。
他想要欣赏他的崩溃。
“你希望你的哥哥,是一个父母双亡,被劫匪所害,被我救起之后,蛰伏在我身边多年,等着杀害我并为之牺牲的人。”
“但是,他不是,他才是幕后的真凶!”
“这么多年,我只是在他身边的一个小人物!”
“昨晚,邵金庭是走投无路,自己服下毒药选择自杀的,那些棋子只是碰巧沾染了他的手指,染上了毒药。于蕙芝,夏未知,这些人都是被邵金庭和顾知白杀死的,我没有杀过人!戴小曼那个小丫头,她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至于我做过的其他的事,麻烦你们找到相关的证据,再进行论处吧。法律有权判决我,你们这些警察没有!”
听到了郑淮安的话,观察室里的顾局脸色微变了,这场审问到了这里,郑淮安已经完全占据了主动,他摸清了警方掌握了哪些证据,打乱了陆司语和宋文的审问节奏。
宋文也早就知道,让郑淮安认罪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是他还是低估了他,眼前的人已经是一只入网的鱼,却还在拼命挣扎着。
那样一只狡猾而又庞大的怪物,一时并不能被置于死地。
甚至他可能会撕裂渔网。
“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陆司语。”郑淮安脸上的笑容逐渐放大,“我会入狱,也许我会付出一些代价,但同时,我会得到解脱,而你不会,你的哥哥已经死了。而且你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一个魔鬼,这是一道你永远也解不开的谜题。你将会日日夜夜被这个问题所折磨着,一想起来就会痛苦万分,像是有爪子在挠着你的心,因为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是什么了。”
陆司语低垂下了头,肩膀轻微颤抖。
有片刻,郑淮安以为他哭了。可是下一秒,等陆司语抬起头来,郑淮安才发现,他那清秀的面容上带了一丝笑意,他的嘴角挑起,唇色比一般的人看上去还要略淡一些。
陆司语本来就是一个长得很清秀又漂亮的男人,此时他的眉眼弯了起来,看得郑淮安有一丝恍惚之感,却又从心底浮起一丝不安甚至是恐惧出来……
这个笑容让郑淮安想起了顾知白。
尽管陆司语和顾知白的相貌不同,年龄相差好几岁,但是身上有一种气质,几乎完全一样。
郑淮安和顾知白下过无数次的棋,无一例外,每次结果都是他输。
在迎接胜利之前,顾知白脸上就会露出这种浅淡的笑容。
那是种略微有些轻蔑的笑,仿佛已经胜券在握,眼前的人根本不足以作为他的对手。
棋盘落子,终局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