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翥闻言, 愣了片许,勃然大怒:“你当初爬上她床的时候,可曾想过此事?”
“是她主动的。”
“你一个大男人却没有将女子推开的力气?”
“送上门的,不吃白不吃。”
“可你既然吃了——”
褚鸿影打断花翥的质问, 反问:“林安默也成日流连花丛, 也成日有女人送上门, 也不吃白不吃, 花翥为何不问他可愿娶妓.女与那些送上门的女子进门。”
“进之会与那些女孩说得一清二楚,不会让她们对自己有任何期待。”
褚鸿影不再争, 却直勾勾盯着花翥看, 在明亮的月色下,他唇角的笑意晦暗不明, 眼神阴冷可怖。
“当年在明荣城时, 爹爹去世前几次三番叮嘱在下若是活了定要重振褚家,洗刷褚家当年的耻辱。在下,时刻记在心中。”
他却又微微欠身,对花翥耳语道:“花翥知晓如何帮陛下掩盖丑事,却不知对我等而言,‘名誉’也大过一切?”
花翥语结,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
只是,装作不知。
前尘、现在皆不重要, 重要的唯有利益。
褚鸿影声音幽幽, 阴阴冷冷:“花翥, 她爹是宰相,不问我西域人的血统,也不在乎在下出身低微, 知晓在下与阿柚这段丑事后也不计前嫌,甚至给了在下一笔银子了断前尘。而她,是什么身份?人往高处走,花翥你在地宫中费尽心力不也为了得陛下欢心?若不是那欢心,你凭什么连升几级做校尉?”
花翥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却还是挣扎道:“可你已是鹰羽卫统领!已是最高官职!”
“花翥,‘官’,永不嫌大。你管得过宽。此事是在下与阿柚之事,与你何干?阿柚都不敢与在下闹,你凭什么管?”
花翥驻足。声音从牙缝中挤出,隐隐带着寒。“她心疼你,这才不与你闹。”
“做妓.女的都得明白床榻上说的话,下了床就得忘。花翥,你我朝中还得相见,还得互相照拂。朝廷中总得有个朋友,在下不喜与话太多、管得太多的女人为友。”
语罢,便是拂袖离去。
花翥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居然记起在明荣城与褚鸿影相识的事。
当初那个少年只要被女子多看一眼便红透了脸;呆呆拾起那位小姐手中落下的蒲公英,站在角落红着脸发呆;听闻蛮族进城,头一个想到的却也是那位小姐,以血肉之躯相搏,只为佳人平安。
他也有情。
他也多情。
只是那情与阿柚无关。
“翥小将军被褚大人嘲弄了?”牟齐儿从隐蔽的角落闪出,用花布巾包裹着光溜溜的头,衣衫不整。
花翥瞄了眼,此种时间,牟齐儿此种模样。她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大概牟齐儿此番与那有妇之夫纠缠被人抓了个正着。“逃出来了?”
“自然。”
“你便不怕被别人娘子找上门来?”边说,边立在牟齐儿身边替她遮掩,叮嘱她赶紧整理好衣裳别被旁人发现端倪。
“翥小将军真有趣。”牟齐儿朗声笑道。“你可知这所谓的真情与男人的裤腰带一般栓不牢。翥小将军这般聪慧的人从不管我偷汉,却为何会管褚大人的闲事?”
“阿柚的事不是闲事。”
花翥微微阖眼,夜风撩起发梢,撩动过往。
那是——阿柚啊。
在明荣城不惜糟.蹋身子也要替受伤的她和褚鸿影换回几碗稀粥的阿柚。是在蛮族大帐被人欺负时心中也惦念着她的伤势的阿柚。是在山寨,在回汀丘的路上,总是笑着帮她的阿柚。
阿柚一直跟着她,一直念着他。她从未做错任何事。
“原来如此,可翥小将军还是放下为好。情爱之事,旁人帮不得。男人,就像一只狗,他若要来,成日黏在你脚边,赶也赶不走。他若要走,你也拦不住。”
花翥知道,却放不下。
次日,八月十四。
花翥依旧练兵。
傍晚,她买好茵蕤要的做月饼的材料,与牟齐儿一道去慈悲堂。有鲁大山守着,自然无人胆敢闹事。
可天靖城的人看花翥的眼神便变了,过去他们的眼神中充满玩味,众人都认为花翥是因为爬上杨佑慈的床才得了校尉一职,即便朝廷说得一清二楚,她有军功众人也认为靠的不过是身体。
慈悲堂开门后,众人看她的眼神中更多了一丝厌恶。天靖城中的人都知晓慈悲堂是什么地方。
她二人从慈悲堂出来,众人议论纷纷。
花翥反而将腰挺得更直,在冷言冷语、嘲弄嗤笑、厌恶嫌弃中仰着头,与牟齐儿从最喧闹的街道过。
一个中年汉子手拿砍刀从街旁杀出,看装扮是个杀猪的。“一个除了陪床一无是处的女人也能从军?”他声音极大,引来众人附和。
此番话花翥听得多,虽觉不快,本也懒得搭理。
又撞上那个住在地道附近的寡妇,那寡妇认出牟齐儿,朝地上重重唾了一口。“下.贱。”
花翥与牟齐儿面面相觑,却不与那寡妇争。
“我忽然懂了,翥小将军与茵蕤姐姐究竟要做何事。”牟齐儿道。
“何事?”
“让世上少几个整夜蹲在地上捡芝麻的女人。”
本以为今日也就这般,不想那屠夫的言语更加不堪:“慈悲堂?别侮辱慈悲了,那是什么脏地方?竟然收容那些脏女人,女人脏了就应该浸猪笼!”
花翥懒得看他一眼,声音却不急不缓:“那你老了便可归西了?”
牟齐儿嘻嘻笑道:“翥小将军说话着实温柔。我会说:你身上那东西没用了便可以阉了进宫当太监。”
花翥面上一热。
那屠夫受了挫,觉伤了面子,竟是提刀来砍。
久经沙场,花翥轻而易举将他拿下,夺了刀,本欲就此放过,却又想到街上那些招人烦乱的言论,心一横,索性用刀抵着屠夫的脖子,笑道:“能被我这个除了陪床一无是处的女人遏住咽喉,大爷,您还真是伟岸而才智过人。不愧是提刀的屠夫。”
收敛了笑,刀刃距离屠夫的脖子更近了几分。
冷声道:“你至多杀猪,我可是真在战场上杀过人的。”
周围骂骂咧咧的声音乍然静了,一时只能听见街巷中小孩的哭闹声和小猫的叫声。
花翥本以为无事了,丢了刀与牟齐儿继续往前。却听身后有人絮絮叨叨:“一个女娃,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不男不女!”
“没有女德。”
“听说读过不少书。难怪不知晓规矩,女人读了书便不懂规矩。”
花翥怒了。
牟齐儿拉着她,笑言再争下去也会挨骂。贞妇嘲笑失贞女,毁了女子清白的男人厌恶失了清白的女子,古来有之。
“杀一个,杀两个,杀上百个,上千个,难道翥小将军还能杀光天下说混账话的人?翥小将军过去几乎懒得搭理这种人,想来这几日心烦意乱才会与此等宵小争辩。”
花翥苦笑:“你倒是将我看得透彻。”
“说来,我还未与翥小将军认真讲过我的故事。”
花翥只知道牟齐儿是小娘的孩子,被家中大娘卖了。
牟齐儿笑言花翥记性好。
美目望着天,一声长叹。
“昨夜翥小将军道阿柚从未做错事,有时候我想,比起从不做错事,做错事反倒是一种解脱。”
牟齐儿年幼时分外乖巧。因为她娘总说女孩必须乖巧,平日得听爹的话,得听大娘的话,得听正房哥哥姐姐的话,得听家中有地位的所有小姐少爷的话。
牟齐儿很听话,由始至终都家中最乖巧的,颇为招人喜欢。
后来她爹过世了,小娘过世了,家中还算疼她的祖母也过世了。
大娘的儿子欺负她,不伦,几次三番。她始终不敢反抗,爹娘说,女孩不能反抗男孩。
事情败露,她本以为可以得个公正。可家中的人都说是她的错。若不是她刻意引诱,那么正人君子的兄长如何会做出此等恶事?
“男女之事,若是错的,便定是女人的错。”牟齐儿懒洋洋道。
由此,牟齐儿被卖。
老鸨说要听话,听话才不会挨客人打。她乖巧,她听话,却被打得更惨。
“一日,我被客人打得半死。那夜我问自己,听话、乖巧可有用?没有。我咬断那人命.根子,一把火烧了妓.院,一夜烧死了十几个人。”
她满脸笑意,说出杀人之事,满不在乎。
“那个家呢?”
“我本想着将那个家也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点火时忽然看见我的奶娘,她对我好。我得记恩。”
“无人抓你?”
“我陪了那县官半年。我长得漂亮,他自然放了我,何况不过死了几个妓.女、嫖.客。在他那种的人的眼中,百姓的命也算命?”
花翥一时无言。
跟了那县令后牟齐儿分外得宠,她聪慧、看得懂眼色、也会来事,未过几日便将家中主母踩在脚下。人皆说不可宠妾灭妻,可世道混乱,县官与铭县李家本是同宗,谁人会管一个人老珠黄的主母的死活?
县官宠爱,牟齐儿却知这宠不过是暂时,若一朝失宠,这县官便不定会缉拿杀人案的凶手。她索性趁着陪县令烧香的机会逃离铭县。寻思要落脚也要找个乡音相近的,牟齐儿便去了蓉县。遇见围城,遇见花翥,从了军。
“而后便与林将军滚到了床上去。一来二去也想通了。男人可以胡来,凭什么女子就不能胡来?只因为女子初次会流血,不流变成了罪过?若阿柚骗了褚鸿影头一遭便落了红,那褚鸿影不也会将她看做宝贝?
“我当年听话,乖巧,被人欺负。我成了恶人,利用美色,让那县官一笔划掉杀人之罪,我欺负主母,欺负县官的儿女,他依旧将我视作珍宝。家中主母清清白白,知书达理,却几次三番被我这个婊.子欺负,处处看我脸色。世上的事,如何说得清楚?女子要如何做才能合了那群挑三拣四的男人的心意?倒不如随心所欲。”
花翥听得一怔一怔。
“翥小将军,我杀过人,你不怕?”
花翥驻足,却又继续向前。只道:“谁没有呢?”又道:“可那些与你一道在老鸨手中求生的女子,真该死?”
牟齐儿眼眸低垂,叹息声中带着悔意。
低声絮语:“她们不欺我不辱我,都是苦命人。家中主母也是苦命人。故我离开县官家,走时身无分文。想着若是死了便是活该。可上天却留了我一命。我便与你一道,操.翻这个小妾的孩子算不得人的混账世界。”
花翥听着,却忽然想到了自己以前的家。
她当初,也听话,也乖巧。只是牟齐儿有娘疼,她没有。
“你呢?”
花翥说起过往。
牟齐儿不解:“既然恨,为何不杀了那家人?反而要让自己置身险境?”
花翥略思,道:“当时年幼,隔壁的修语哥哥总说生养之恩。听多了,为了走得一清二楚,为了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为了将来重逢他们即便请来德高望重的老者,也无人有胆子说我花翥一句不是,为了彻底击溃他们——我选择还了恩情。”
“够狠——你比我想得清楚。”牟齐儿一声叹。道自己连离家都是被赶出门的,哪里想那么多。她邀花翥去阿柚的小酒馆喝酒,小酒馆只有最差的酒,一口下去,呛得花翥几乎流泪。
阿柚痴痴地望着花翥,轻言软语:“阿姐,鸿影又没有来。明日便是中秋,烦劳阿姐带句话给鸿影,我做好饭等他。”
花翥不敢言。
寻思找茵蕤商量一番。
“男人变了心,找谁都是枉然。阿柚心知肚明。”牟齐儿却道。
烦躁的心绪更重。
花翥独自归家,苦着脸,左右为难。
贺紫羽坐在门口,远远看见花翥便屁颠颠跑来,扑入她怀中抱着她的脖子道师父房中有男婊.子哥哥的声音。
“男婊.子”一词自然是苏尔依教的。
“鹏鹏,别说这种话。”
贺紫羽眨巴着大眼睛。越长大,他瞳色越黑,愈发显得眼睛明亮好看。
不过八岁,说话尚且带着奶音,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可苏尔依姐姐说他是男婊.子。苏尔依姐姐还教鹏鹏做人男人便要一心一意,草原上若是抛弃自己娘子找别的女人,要被全族人打死!姐姐,鹏鹏日后一定对姐姐一心一意!”
花翥忍俊不禁,哄了贺紫羽先回家。自己绕去后巷,几次三番,她已摸清了那人的行动规律,为不打草惊蛇,直到摸清规律后才在今日让苏尔依发现那人来后就悄悄去云袖坊查看商朦的踪迹。
花翥负着双剑在后巷等待。
再如何欢情蜜意,也得有下床的时候。
终于有了动静。
月色魅丽,慢腾腾穿上纱一般的薄云做成的衣裳。披散着发的蒙脸少年立在窄墙上,抱臂,站得笔直。贴身的黑衣勾勒出纤瘦的身形,他身上还是那股浓浓的香味。
“你好啊,小师妹。”那人声音嘶哑,与商朦不同。但东方煜的学生,自然知晓如何改变声线。
花翥抽出黑剑。
阵势未起,双臂却感受到一阵刺疼。刺疼前,又是幽幽的凉。与那日在云袖坊的感觉全然相同。偏是那立在窄墙上的少年,一动也不动。
大惊失色后,花翥逼迫自己沉下心,却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比一声快。袭击她的武器来源于少年的位置,那处只有少年,那少年却站得端正,一动不动。
花翥本以为那武器是针,可那日在云袖坊什么都没有寻到。
今日,那少年就站在她面前,攻击她,伤害她,她却连伤害她的究竟是何种物品都看不清。
恐惧,却不似之前任何一次,此番,恐惧源于未知。
她恍然记得自己曾问青悠,东方煜的师父又是何人。
那日青悠也不曾说清,只道,东方煜似乎有个师父,似乎姓——公输。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没更新哈,因为作者君要回家,所以今天更了两话~~(#^.^#)然后——作者君放假啦!!!!!!啦啦啦啦啦啦~~~~~以后会写得快一点哈~~~~~爱你们,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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