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去,看见一群仆妇跪倒在地,正在擦泪,为自家公子难过。
却飘来女子清冷的声音:
“哭什么哭,公子最讨厌被人看笑话,你们是想让他死了都被人瞧不起吗?”
女子声音不大,又稍显稚嫩,听起来年龄很小,却自有一股威慑力。
仆妇们止住哭声,擦了把泪,起身离开。
凌弯弯看过去,屋檐下,年轻女子捧着隆起的肚子,额头上缠着一段白绫。
并没流泪,但双目极力掩饰的忧愁,却泄露了内心的悲伤。
旁边的丫鬟虽然也难过,却还是看一眼她额头上的白绫:
“少夫人……老爷说过,不许府上人为公子戴孝,违者必罚,您这样…怕会惹老爷动怒。您也知道老爷的脾气。”
“等我送初礼出了门,我自会去公爹那儿请罚。”宗盼儿没有分毫害怕,一挥手,示意丫鬟也退下,只身进屋。
比起新婚夜时的稚嫩,现在的宗盼儿,显然多了几分大家族少夫人的成熟干练。
凌弯弯默默跟着宗盼儿进去。
这一进去,吓了一跳。
里屋内的榻上,赵初礼安静躺在床榻上,悄无声息。
旁边的小几上,还摆放着一壶余下的鸩酒。
一看就死去多时。
他穿着平日惯常穿的衣衫,一袭白袍,翩翩公子,风姿尚存,毫无尘埃,乌发也一丝不乱地束起来,显然被宗盼儿擦洗过。
若不是近距离都勘察不到一点点呼吸,只让人以为他是睡着了。
宗盼儿走过去,深深盯着丈夫的尸首,又看一眼那壶鸩酒,慢慢拿起来。
凌弯弯虽然知道她没有喝下去,不然京州的赵家是哪儿来的,赵孟楼又是哪里来的,却还是忍不住提起一颗心,生怕她想不开。
果然,最终宗盼儿放下酒壶,身子却缓缓矮下去,跪伏在床边,泪水落下,染湿衣襟,捂住腹部。
为了孩子,她死不了。
如果可以,凌弯弯真想抱住宗盼儿,好好安慰她一通。
可是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独自承受痛楚。
而且,感同身受,就像她自己就是宗盼儿。
宗盼儿哭了半会儿,稳了情绪,才爬起来,擦干眼泪,看向赵初礼,咬了咬唇,不服输:
“姐姐走了,姐夫走了,现在你也走了……可我偏偏还要留在这世界上,替你们活下去。”
“你放心,赵初礼,我会把孩子生下来,好好带大,你没做到的,我都会帮你做到。”
“我想让你看清楚,我宗盼儿不比姐姐差,不比任何人差。”
凌弯弯感觉脸上湿湿的,抬起手擦了把眼睛,再抬头,视线内又换了一道场景——
好像还是在宗盼儿的闺房里。
不过,房间里的装潢摆件似乎陈旧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簇新了。
就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
她头一转,果然,看见里间,床榻边,围着几个年龄比较大的男男女女。
年岁大的男女下边,则站着几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
再离得远些,则是几个奶妈子牵着几个几岁大的孩童。
看着就像几代同堂的一家大小,正聚在一起。
可一家人此刻心情都不怎么好,脸色黯然,甚至还有几个人默默擦拭着眼泪。
凌弯弯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朝床榻前走去——
白发苍苍的纤瘦老妇人躺在高床软枕上,一看就病入膏肓了。
虽年逾古稀,眉眼却温善慈和,并不恐惧即将到来的死亡。
倒是身边的儿孙无声哭泣:
“阿娘……”
“婆婆……”
“奶奶…。”
凌弯弯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床上老人,是即将离世的宗盼儿。
人这一生,很漫长,长到青丝变白发。
但又太短,匆匆七十载,说没就没。
宗盼儿还是和年轻一样,见不得人在自己面前流泪,反倒是用虚弱的声音安慰起儿孙:
“…哭什么哭,我有你们陪着,高床暖枕,吃穿不忧,这辈子不知多快活。你们别哭哭啼啼,脏了我去拜菩萨的路。”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幼童,估计是宗盼儿的玄孙吧,也突然高声说:
“闭嘴!老太太说不能哭就不能哭!”
童颜童语冲淡了哀伤的气氛。
一群儿孙这才停住哭泣。
凌弯弯稍感安慰,至少,宗盼儿是在儿孙的陪伴下辞世的,不寂寞。
众人陪了会儿,宗盼儿才咳了两声,闭上眼睛,疲惫道:
“你们守了我几天,也都辛苦了,先下去歇歇。也让我自个儿安静一下吧。”
床边那个年逾五十的男子,看着应该是一家之主,面庞与赵初礼有六七分相似。
应该就是赵初礼留下来的遗腹子。
他不想离开母亲半步,却还是遂了母亲的心意,对着宗盼儿一拜,温声:
“阿娘先休息。儿子先下去。稍后再来。”
说着回头,对着儿孙招招手。
一家子退出屋。
宗盼儿独自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目视头顶上方,瞳孔看不清思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干枯的唇瓣却沁出一缕跟少女似的笑容。
凌弯弯不知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宗盼儿在想什么。
是在回忆早逝的姐姐吗?
还是在怨恨赵初礼?
亦或是在后悔大半生的守寡?
如花年龄,却在独守空房与抚养遗腹子中度过……
这一生,她应该很辛苦,对赵初礼还是埋怨的吧……
正这时,宗盼儿缓缓出声,像是临终前不清醒的梦呓:
“赵初礼,我叫宗盼儿,盼君采撷的盼……”
凌弯弯心神一动。
赵初礼与她的正式自我介绍时的言语,隔了六十几年,她还铭记于心。
“赵初礼,你哪里是‘初试锋芒’的初,你明明就是‘有初鲜终’的初啊……”
“这辈子,你和我只有开始,没有结局。”
“下辈子,你能给我一个结局吗?”
“但,我不想再像这辈子这么累了。”
“该你去受累了。”
凌弯弯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宗盼儿从没抱怨……
她这一生,也没后悔过。
她对赵初礼,一直都是抱持着少女心。
觉得为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开心的。
甚至还在想着与他的下辈子。
她吸了吸眼泪,又想起宗律说过的……
后来宗盼儿去世时,他的魂魄已经有了意识。
他是全程看着宗盼儿的离世的。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他应该也和自己一样,如一团空气似的,站在旁边吧。
她环顾四周,自然看不见他的人,却知道,他肯定也将宗盼儿的一言一语,都听在了耳里。
不知道他此刻有什么想法……
忽然,凌弯弯觉得房间内安静许多,头一偏,看向床榻,只见宗盼儿已经合上双目,鼻息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