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大佬的雪瞳很好看。
可漂亮的存在, 往往也昭示着危险。
公孙离在公孙谌靠近的瞬间勾住了颜如玉的衣襟,严肃地说道:“不要靠近他。”
颜如玉感觉到那股寒意,不过他摇了摇头, 轻巧地避开公孙离的动作,“无事。”
他本不可能避开公孙离的动作。
公孙离想。
可是颜如玉还是轻盈得如同一阵风飘到公孙谌的身边。
公孙离咬牙, 若非他感觉到了怪异的威压, 何必去阻止颜如玉?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原本在暗地里的公孙族人也露了面, 警惕地观察着公孙谌。
如何能不警惕?
公孙谌这毫无遮掩的恶意,是冲着公孙家来的。
可这是为何?
公孙谌闭关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颜如玉踮脚盖住了公孙谌的眼,平静地说道:“十七哥, 你看到了什么?”
嘶哑缓慢的声音慢慢流淌。
“如玉……”
然后就是许久的停顿。
“公孙离,公孙族人。”
颜如玉松了口气,这才想抽回手。
好歹不是将公孙家的人都视为敌人。
但是公孙谌抓住他的手腕不让动作,冰凉的白色仍不曾从瞳色褪去。他幽冷地说道:“如玉, 你有多久不曾看到疯子。”
颜如玉笃定地说道:“你们闭关那日。”
黑大佬冷冷地笑起来,他触碰颜如玉的手指仍然是温暖的, 可近在咫尺扑在他耳边的气息异常冰冷,这鲜明的对比让颜如玉反扣住公孙谌的手指, 勾住他的脖子压下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那浑身凌冽的寒意让他禁不住再抖了抖。
“我虽不知出了何事, 但是无需再为我维持不必要的温度了。”
他要是还不知道公孙谌的身体出现问题的话, 他可真就是个傻子了。
倏地,那肌肤相贴的地方彻底冷下。
好冷。
颜如玉的牙齿禁不住打颤。
是真的好冷。
他更用力抱住了黑大佬的身体。
慢慢地,更大的力道拥紧他瘦弱肩膀, 疼得颜如玉的眼角泛红。
“十七哥, 你的眼睛……是不是仍然无法控制?”
黑大佬的身体冰凉, 似乎很难再有情绪波动,可暴虐的气息再度翻滚,激荡冲刷着四周,将走廊的所有摆设都横扫一空。公孙离和其他公孙族人急急后退,避让蔓延的死寂冰霜。
“那疯子,将之前囚住的记忆与所有的过往,都与我一起共享了。”
这句话冰冷异常,滚落的话语如同冰雪刺痛着颜如玉裸露的皮肤。
他细细辨认着公孙谌的话。
“……莲容,是故意的。”
颜如玉绝不会认为这是白大佬的馈赠,他的所作所为必有原因。共享记忆看起来是一桩好事,可要当真是好事,黑大佬绝不会失控至此……
共享一切的同时,也分享了所有的疯狂。
一人一半的疯狂,确实能让白大佬更能保持理智,可是颜如玉心下一沉。白大佬若非到了极致,绝不容许旁人窥探自己的记忆。
他不可能为了逗弄黑大佬才这么做。
可哪怕这般,这行为也透着森然的恶意。
莲容,是故意挑选这个时间的。
黑大佬在闭关的时候骤然接受到残酷的记忆与扭曲的疯狂,没直接黑化已经是最庆幸的事情了。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无法真正体会到那份疯狂偏执,颜如玉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拍着黑大佬的后背,直到那坚挺的背脊突然弯下去,整个人栽倒在颜如玉的怀里。
颜如玉用力托住他,这才朝着公孙离等人支眼神,“快去找药修。”
颜如玉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公孙谌给送了回去,期间小鲛人和小鲸鱼上蹿下跳,倒是帮了不少忙,只是他们半点都不敢靠近公孙谌。
小鲛人的怀里还抱着变成冰疙瘩的小花精。
方才就是小花精懵懂想要去帮忙,颜如玉还没来得及阻止,一碰到公孙谌就立刻结成冰了。好在小鲛人说小花精这种生灵最是奇特,虽然弱小,却能缓慢吸收天地精华。公孙谌这份纯粹的冰系力量对别人可是致命伤,但小花精花点时间还是能吸收恢复过来。
黑大佬闭眼躺在颜如玉的床上,冰霜从床榻蔓延,一点点遍及了所有的领域。等到公孙家的药修被公孙离急匆匆请过来的时候,已经连屋门前的台阶都变成了剔透的冰块。
公孙离:“……你的修为够呛,别待会进去后,自己先受不住了。”
被请来的药修公孙萌气得跳脚,“你还是先考虑考虑你自个儿吧,这力量可是无偏差攻击任何人的。”话罢,她给自己塞下两颗丹药,看都不看公孙离,昂首阔步地进了屋去。
徒留下站在外面的公孙离沉默。
他幽幽地看着那还在蔓延的森白,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刚才阻止颜如玉的时候,他就已经体会过那份杀意了。都是同一辈人,但是公孙谌已经早早走在了前面,再也追赶不上了。
公孙离虽然叹息,却也不再多思。
他将自身的存在降至最低,抹去气息后悄然潜入了屋里,正好听到了公孙萌后半句话,“……他为什么不会攻击你?”她的声音里满是趣味。
颜如玉看她身上那件张扬的紫色衣袍,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下,“十七哥不也没有攻击你吗?”
公孙萌振振有词:“这不一样,我是吃了灵药,现在我的气息看起来就跟十七郎的气息一模一样,短时间内可以将我当做自己人。至于公孙离那个蠢货,是将自己的气息压到了最低才潜行进来的,所以他不敢说话,一说话就泄气,直接被追打出去。”
公孙离:?
倒也不必离开就揭短。
颜如玉若有所思,平静说道:“或许因为我们的道侣关系?”
公孙萌感觉有点不对,但是又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不多时,公孙萌倒抽了口气,“他的心魔呢?”
颜如玉诡异地沉默了一下,“你要见他,怕是不能够。”
公孙萌不客气地说道:“如果不能找到心魔,你要我怎么救他?也是,就算找到了,我也不一定能救回来。他这压根就不是受伤的问题,是与那心魔同喜同悲,彻底被拖拽到了不该有的境地里去了。”
颜如玉:“所以这不是药修能救的范畴?”
公孙萌犹豫了一会,坦白说道:“这不是救不救的问题,你也看到眼下公孙谌的变化。是他彻底失控,再无任何的束缚。这其实不是病,而是他的状态变了……就跟一个人原本是极度收敛的性格,所以他的气息不会外露,可换做是一个爆裂脾气的修士,就不会遮掩他浑身的气势。
“如十七郎这样的情况,不过是他自己放开了束缚。”
只是她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毕竟公孙谌的脾气他们都是知道的。
像现在这般的行为,怎么都觉得不大对劲。
颜如玉:“我知道了,多谢。”
他的语气很冷静,并没有因为公孙萌无法解救而露出异样。他看向身边苦于无法说话的公孙离,“你们二位先行离去吧,我有些话想要与十七哥一人说。”
公孙萌想要阻止,只是没等她说话,公孙离就将她拖了出来。
药修本身的修为并不高强,体弱的公孙萌无法与公孙离相抵抗,等出来后忍不住生气,“你在作甚?你这是在放纵十七郎的道侣去白白送死!你我谁都不知道现在十七郎到了什么处境,要是贸贸然将他脆弱的道侣和他放在一处,要是真出事了……”
“如果真的出事,你猜为什么至今还未有人来?”
公孙离冷不丁地说道。
公孙萌还想再说话的动作却猛地停下。
是了,公孙家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公孙谌出事的,那长老们为何不出面?
屋内,颜如玉将小鲛人和小鲸鱼一并丢了出去,并嘱咐它们不能回来。等他将门窗都关严实后,颜如玉才重新走了回来。
公孙谌的身体很冷。
那无止境的冰霜已经将这一片的宅院都冻住,公孙家的布局很世俗化,就算多数是修士,可这一进一出,庞大的主家宅院比起牡华天宗更能给颜如玉亲近的感觉。
他的掌心按在公孙谌的胸膛上。
有力沉稳的力道,让颜如玉松了口气。
他的手指冻得发红,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那些冰霜却从不曾真的覆盖住颜如玉。
他将床帐放下,脱鞋上床,伸手将公孙谌抱在怀里。
那已经蔓延至公孙谌眼睫毛的冰霜不知是不是犹豫了一下,暂时还未将那也染成霜白。颜如玉心中大喜,迅速将整个人都贴近公孙谌的怀里。
那爬满了身躯的雪白不情不愿地稍稍褪去。
只是那还不够。
颜如玉紧蹙眉头,冰霜仍然覆盖了小半的身躯,而且并不情愿退让出更多的地盘。
颜如玉叹息了一声,突兀脱去了自己的外衣。
他将自己剥落得**,然后也随之脱去了公孙谌的所有衣服,厚实的被子盖在他们身上,**的两人在被褥下相拥。颜如玉冷得牙齿都在打颤,身子不住哆嗦。他的身体虽然比从前好了不少,但是面对这样的冰霜严寒,仍然冻得苍白。
他一边哆嗦,一边更用力将自己塞进了黑大佬的怀抱,尽管更多的触碰只会让他的身体更冷。含着颤抖的吐息吹拂在公孙谌的脖颈,他小声地说道:“我之前,有段时间,也曾经害怕过……我想过,如果莲容真的是另外一条时间线的人,那你们的联系,是不是意味着还是会失败……”
只有在此刻,在被褥形成的小小二人世界里,颜如玉才敢露出他的某些担忧。
细瘦苍白的手臂拢住公孙谌的腰,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都透着红,却是大片大片被霜雪染红的肿胀。他的手指用力地扣住男人的背部,却不舍得抓出半点伤痕。
颜如玉真的好冷。
近乎被冻得停滞的思绪只有靠着不断说话和思考,才能勉强维持住意识。
“但是恰恰是这份联系,反而验证了首尾相接的可能。莲容被镇压的墓穴与我的梦境相连……每一次拼接炼化的墓室,都会一再、在我的梦境里出现……或许那就是在他濒死的时候强行融入的呢?我究竟只活了两次……还是……活了无数次?”
死亡是一切的尽头,毁灭是最终的归宿。
颜如玉感觉自己眼皮子要耷拉下来,连忙咬住舌尖,淬出的血沫被他一口吞下,勉强维持住了神智。他也可以再度用出他在不知山处的那一招,可颜如玉不敢。
沉浸在那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太久,就难以抽离了。
颜如玉在意识到其他人都无法真正靠近公孙谌的时候,脑子里就只剩下这个笨办法。
他又忍耐了许久,才抖着手去碰黑大佬的脸。
光滑俊朗的面容让他松了口气,先前覆盖的冰霜退去了,只是这体温还是冷得有些吓人。颜如玉试图从储物空间里掏出几个保暖的用具,但是掏一个坏一个,掏一个坏一个,最终他选择放弃,将脑袋都抵在了公孙谌的肩膀上。
“我觉得……”
他又开始胡说八道来维持意识,“如果现在将人的尸体冻结在你身边,或许可以保持万年不腐……算了,能不能活一万年都说不准呢……踏境修士能活多久来着?你们强行让我与你们结为道侣,回来后倒是忘记测测我的寿元了……嘿,寿元这东西都能测试……好困……”
颜如玉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想要尽可能保持意识,是为了避免自己睡过去就真的死过去了。不然要是等黑大佬醒来后,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一具尸体,那可真是凝聚了整个世间最大的恶意……只是颜如玉终究还是没忍住,身体抵御寒冷的同时,压根无暇保持住完全的意识,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的额头抵在公孙谌的脖颈昏睡过去。
怀抱的这份温暖,颤抖的呼吸,昏睡时也止不住的牙齿打战,絮絮叨叨几乎不断绝的呓语……全部的这些在失去的瞬间不亚于一记重锤。
苍白的眸子睁开的瞬间,原本蔓延开的冰雪以千倍万倍的速度张扬扩展。
“公孙谌!”
遥遥传来一记喝声。
公孙谌感觉到怀里的温暖,那脆弱的呼吸颤抖着、瑟缩着,分明畏惧着这份严寒,却在昏迷的时候还下意识往他怀里钻。
在看到那张苍白面容时,肆意扩张的冰雪仿佛得了什么禁令,在僵持了瞬息后突然消融成寒水。屋檐,墙角,过道,那淅淅沥沥盖下来的冰水将秋日推至严冬,小半个公孙主家都陷入其中。
公孙谌的神色漠然,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可他的动作却很快。
他轻柔地颜如玉从被褥抱了出来,重新将衣物一件件给他穿上,火系晶石铺满了整个床边,等颜如玉被重新塞回去被子的时候,就连手指都是温暖的。只是他紧蹙的眉头还未散去,抱着几颗火晶石不安稳地侧躺着,时不时被圈在被子里的胳膊动来动去,很不安分。
公孙谌冷漠地看着他。
颜如玉将胳膊抽出来,他重新塞了回去。
又出来,又又塞了回去。
颜如玉呜咽了一声,精致美丽的小脸皱起来,一边挣扎着一边将胳膊往外挪。
公孙谌冷冷地看着那只第三次偷跑的手。
他面无表情伸手握住了。
胳膊捞住了熟悉的东西,颜如玉总算安分下来,整个人慢慢往边上挪,不知不觉都抱住了小半只胳膊,被火灵石烘得温暖起来的身体彻底放松。
这一回,他不再是不舒服的昏迷,而是真的睡着了。
苍白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颜如玉。
在落霞的昏暗中,颜如玉却仿佛透着莹莹白光,他的脸色红润,为那美丽更点缀上几分妖艳的色彩,半点不显刚刚那几乎透着白骨的森青。娇艳的嘴唇在喂进去几口热水后有些湿润,丝毫没有先前止不住的颤抖与青紫,死气几乎在他身上褪去,可公孙谌垂下来的眼眸,却远比之前还要幽深。
他是昏迷的,可他也是清醒的。
颜如玉在他耳边的絮絮叨叨,全部都涌入了公孙谌的耳朵里。
那些懦弱,那些后怕,那些闲言,那些胡乱的呓语,到了最后害怕与担忧交织在一处,却仍然一口一口咬着舌头与嘴里的嫩肉,生怕自己昏迷过去……颜如玉的所有行为,都在点点滴滴阐述着他的紧张。
如若颜如玉表露至此,黑大佬都无法感觉到他的情感的话,那他可是白醒了一回。
恢复温度的手指温柔地摩挲着颜如玉的耳根。
那么……一直阻止着颜如玉答应的理由是什么呢?是疯子的存在,是一人两体的分割?还是有更多……颜如玉并没有告知的事情?
公孙谌的情绪无比冷静。
只是他仍然记得在牡华天宗时颜如玉说的那些话……他说这个世界是被创造出来的世界,说他本身就是要遭受无数的磨难,在痛苦中蜕变成一个疯狂的屠杀者,成为修仙界最堕落的存在,手上沾满无数的鲜血……对比眼下,那听起来跟天方夜谭似的。
可**裸的证据就在眼前。
疯子的存在,印证着颜如玉的话。
倘若这世间都可能是虚假的,那颜如玉第二个描述的故事……真的只是故事吗?
比如虚。
公孙谌伸手将颜如玉散乱的头发慢慢掩在耳后,露出正在酣睡的面容。
如玉身上藏有的秘密,或许才是最终能解答疑惑的谜底。
“叩叩——”
门外,是非常有礼数的几声敲击。
五长老的声音响起来。
“十七郎,让我进去。”
公孙谌:“不。”
他的声音非常冷漠,仿佛他和对话的人没有半点感情。
“现在你进来,我会第一时间杀了你。”
五长老笑了起来,“以你的力量,眼下还杀不了我。”
“牡华天宗的事情,你们当真半点都不知吗?”
公孙谌冷冰冰的诘问,总算让五长老脱去了笑意的面具。
“十七郎,你现在很危险,如果再继续失控下去,就算颜如玉是你的道侣,你也会伤了他。你若是不想见面,那也便罢了。先将他送出来,万万不能再放在自己身边了。”
从先前发生的事情与这一刻短短的照面,五长老就已经有了猜测。
只是有了猜测的同时,他不可能放任颜如玉再呆在公孙谌的身边,现在只是侥幸,要是再下一次公孙谌发了狂,谁能保证他真的不会对自己的道侣下手?
公孙家想要保住颜如玉,自然也是为了保住公孙谌。
他们之间的契约大典是得到了天道认证的,倘若公孙谌在无意间将颜如玉错杀,那对公孙谌定然会造成极大的打击。
万不能发生此事!
公孙谌:“错了,他不在我身旁,我才会真正的发狂。”
他的语气冰冷,裹挟的恶意与杀气让五长老忍不住蹙眉。这杀意是朝着他,却也不是冲着他,这咆哮的暴虐仿佛是刚刚从无边炼狱爬出来的恶兽,对世间任何一事都毫无兴趣,却也对世间任何活物都怀揣着杀意与怨恨。
五长老不敢在这个时候冒着风险进去。
他自己倒是好说,要是公孙谌一个暴走……这里可是公孙主家。
五长老退步了。
“我每日都会过来看看,到时候你至少得让我进去查看颜如玉的情况。”
旋即他的语气一沉。
“这件事没得商量。”
许久后,公孙谌的声音传出来,“可。”
五长老便不再停留,速速离开了这个地方,朝公孙主家的中央飞去,那里是公孙主家戒律最森严的地方。
不过公孙谌所居住的地方,其实也正在中间。
只是这面积实在是太大,哪怕是中间,也横跨着极宽广的亭台楼阁。
五长老在一处小楼落了下来,便先听到了二长老冰冷的声音,“他若不听,打便是了。”
五长老微笑着翻了个白眼。
“二长老这些年怎么就光长修为不长脑子啊?”他一边笑着一边跨了进去,眼睛一扫,这屋内坐了七八个老不死,当然他自己也是。
“公孙谌的状态如何?”
五长老简单地说道:“半醒半疯。”
二长老冰冷地摇头,“先前我便说过,不可随意放松戒备。十七郎之所以发狂,怕是后来者施加的影响。”
有个女声悠悠地说道:“什么后来者不后来者,这话说得就有些难听了。那不也是十七郎吗?”
二长老驳回她的话。
“他是十七郎,却也不是我们的十七郎。”
“好了。”
大长老压下一众杂乱的争吵,幽幽地说道:“族内长老一共五十余名,过八数就可开会。眼下正有九人,如何处理十七郎的问题,大家说说自己的态度吧。”
公孙谌这一次的暴走严重,却也不算严重。
暴虐的冰雪虽然覆盖了小半个主家,可只要及时逃离,这些冰霜并无主动攻击的意识,更像是公孙谌在无意间释放的力量。随后又冰雪消融,悉数化为了冰水,顶多就是造成了族内几百名弟子受伤,无人死亡。
但是这一次暴动以及方才五长老带来的消息,不容轻忽。
外人所传白公孙谌乃是黑公孙谌的心魔,这个猜想从一开始就是公孙家自己放出去的。凭借着一开始就在私底下的推波助澜以及层层铺路,最终在牡华天宗暴露的时候,修仙界的大多数人才会对公孙谌的分裂不以为意,只认为是不同的变化。
可唯独公孙家最是清楚,那从一开始就是他们刻意放出去的假消息。
不止骗过了修仙界,就连公孙家内部,除了长老们外,也没有其他人知道真实的内容。
“十三长老,你怎么看?”
大长老最先问的是坐在角落里那个瘦弱的女性,她看起来相貌普通,分明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神情却很是慈祥和蔼,仿佛已经度过了无尽的岁月。她的双手盖在小腹上,很有仪态,说话也轻轻柔柔,“牡华天宗的事情要是与十七郎有关的话,那他一旦失去控制,也会给公孙家带来巨大的灾祸。我建议处决。”
温柔瘦小的她,却吐出了血腥的字句。
其他的长老都见怪不怪,毕竟十三长老本身就负责着族内的刑罚戒律。
五长老:“我建议静观其变,十七郎的情况已经得到了控制。我们不容许在还未确定的状态下,再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十三长老温柔地说道:“五长老,你是觉得我的话不理智吗?”
一道阴冷腐朽的嗓音从前面传了过来,“他是觉得,白色十七郎的出现,本就是我们的过失。”
温柔的十三长老也不说话了。
这后面说话的人,正是公孙家的三长老。
他甚少出山,这一次出现,也让其他人诧异。因为他虽然排序第三,可实际上在公孙家的长老们中,他的岁数是最大的。多年前,他早就抵达了踏境大圆满,只是与其他众多卡在这个境界的修士一样,他苦寻多年,也始终无法突破最后的境界,正在十几年前就由几位长老主持下,将他封印沉睡了。
只是去岁,他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
除了大长老外,其他长老也只是知道他好像是因为一点变故才醒来。
但是他们也都以为三长老重新沉睡了,没想到还会再出面。
大长老的相貌清隽,是个好看的中年男人,他捋着胡子悠悠说道:“去岁,三长老之所以会突然清醒,是因为有人跳跃了时间,回到了过去。”
其他六人眼中微露诧异,却又明了。
因为三长老所走的仙道,就是术师。占卜天地,预知未来,天道之下,除了鲛人一族,就以三长老的修为精进到了极致。
天道有变,心中有感。
三长老会因此苏醒,也是正常。
大长老继续说道:“当时三长老清醒过来后,与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十七郎将会让公孙家走向衰亡。’”
此话一出,其他人的脸色便微变。
就连原本给公孙谌说话的五长老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不管如何,延续公孙家的传承才是他们身为长老的要旨。
大长老笑呵呵地说道:“干嘛这么紧张?三长老还说‘是我们错了’,你说说当时这两句话,可不正是让我摸不着头脑?”
可惜三长老清醒过来后,也只说了这么两句话,大长老无奈之下,便只能命人多多关注公孙谌的情况。
所以颜如玉的出现,就让大长老很是上心。
过了段时间,三长老总算再度转醒,这一回他说的便更多了。
大长老道:“时间跳跃,扭转历史……这本是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但是如果这件事,与十七郎有关,诸位觉得可有可能?”
最先说话的人,却也是十三长老。
“此子天资卓越,是万年不遇的奇才。要说他能做出任何事情,我都不会觉得惊讶。”
二十二长老是个男人,他叹息着说道:“所以这样的人才让我扼杀,我却是下不了手。”
大长老淡淡地说道:“长老会只要八人就能成行,只要有三分之二的人赞同,就可以表决通过一项事宜。这个习惯是从几千年前流传至今,当时的长老数量,仅有十三人。如今长老堂的人数已至于五十几名,却仍旧是这个数量,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五长老的反应最快,脱口而出,“所以那个十七郎当年在长老会上的表决……”
大长老的语气很平静,却几乎斩断了所有的暖意。
“他没有通过。”
五长老狠狠蹙眉,环绕着周围的人,“这不可能,就算是换做其他的长老,这其中敢于支持将公孙谌处决的人,顶多只有二三名,剩下的要么是中立,要么是反对,绝无可能走到这样的境地。”
五长老是药修,就算是在场的长老们敢于得罪他的也没几个,毕竟谁能保证在紧要的关头不需要几颗灵药救命!再加上他的脾气好,这长老堂内基本无人与他交恶,也正是为此,他甚至都能说出来那几个会处决公孙谌的长老名字……可这个数量怎么看,都不可能凑够人数!
三长老慢悠悠地说话,那语气一顿一顿地,都让人生怕他抽过去。
“你们,都见过公孙壶了吧?”
这个莫名被提起的名讳,让其他长老顿了顿,花了点功夫才想起来是谁。
“十七郎的父亲?”
尽管这件事没有得到明面的确认,但是私底下长老们已经有了定数。
三长老:“如果因为一桩意外,公孙谌失手杀了公孙壶,又滋生了心魔无法控制,再加上外人的喊打喊杀,当时召开会议的长老们态度会如何……那就不一定了。”
三长老说的都是模棱两可的话语,但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就天然多出了几分可信。
三十八长老阴冷地说道:“外人?为了外人将自己的优秀子嗣残杀,那可真是有趣!”只是弑父的罪名,终究让其他人住了口。
大长老摆了摆手,平静地说道:“不管那是真是假,不管他究竟是我们的十七郎,或不是我们的十七郎,冒进的事情不可再做。十七郎的失控暂时当做是意外,等他冷静下来后,我会再次召开长老会,让他们与长老们面对面说话。这是我这一次的态度,你们八人的表决呢?”
“赞成。”
“不反对。”
“可以。”
“赞成。”
“……”
十三长老是最后说话的,但她也表示赞同。
她虽然是态度最激进的那个,却也是最维护公孙家利益的人,只要有任何值得的地方,她才会退让。
等小楼里只剩下大长老和三长老的时候,便陷入一片静谧中。
大长老的手指微动,便有一套茶具从身后的架子上飘了出来,“自从你沉睡后,我们倒是没什么机会再吃茶下棋了。”
三长老:“不学点好。”
大长老本就是他亲眼看着长大,说起话来也仍然是长辈的姿态。
术师很难走到最后的巅峰,更多的是因为窥探天道而陨落中途,三长老是厚积薄发,才最终走到了长老堂的位置。
大长老呵呵笑起来,亲手给三长老泡了茶。
他的语气没有刚才的威严,显得柔和平稳,就跟在拉家常一般,“三哥,你同我说实话,那些事情,你是不是只说了一半?”
三长老喝茶的动作一如从前,压根就没有被大长老的话扰乱心思。
“什么说了一半?”
大长老含笑:“关于你说的错事……如果真的只是因为你所说的理由,长老堂就冒然下了决定处决十七郎,那我会很失望。”
弑父?
如果只是区区公孙壶,那应该不至于此。
就算长老表决的时候他不在,可在那之后他也必然会重新主持……除非,还有更深、更不可思量的原因。
他的眼眸微凉。
“长老堂的腐朽需要改变,但是改变到哪种程度,我暂且还拿捏不住。”
三长老将茶盏放了下来,“无需试探。卦不可尽算,话不能道全。我本该在长久的沉睡中彻底腐朽,成为燃烧的焰火,偏偏在去岁转醒,已经是意外之喜……常德,今日之局面,已经是最好的状态,公孙家理应是十七郎的助力而不是阻碍。不然……”
那双苍老的眼眸仿佛穿透万物,最终落在一棵遮天蔽日的苍树之下。
少年的身影走入那棵古树,相融的瞬息,整个世间都因他的回归而彻底苏醒……苏醒的瞬间,也同样是万物寂灭的终点。
而现在,最为紧要的事情……
是在公孙谌身上,却也在那少年身上。
只是三长老没料到的是,颜如玉最终会和公孙谌产生那般深刻的纠缠,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他们的注视都落于他身。
这变故……
希望不会带来更坏的境遇。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