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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雨后的天色露出了极清澈透亮的蔚蓝色。

    日光还不刺眼, 穿过窗棂稀疏的铺在深灰的地砖上,将昨夜还冒着寒气的地砖晒得温暖。

    大殿内,慧灯大师与弟子明寂正诵经禅道, 不疾不徐的诵经声伴着木鱼轻敲,明寂听得专心。

    “……明寂,何为十二因缘?”

    慧灯大师闭目提问,明寂的视线却不自觉的落在右前方窗棂旁的身影上。

    **岁的小女孩只比窗棂高一个头, 她垫着脚, 不做声, 只用口型喊:

    小——和——尚——

    出——来——玩——

    那是常山山脚下,临霁镇宋家的小姑娘。

    每周三次, 会随母亲推着车来昭觉寺送新鲜的蔬菜瓜果。

    明寂装作没看见, 认真地回答慧灯大师的问题:

    “……一切众生, 不能见于十二因缘, 是故轮转生死苦趣……”

    小姑娘被无视, 不满地撅起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草蚂蚱,捏在手里晃悠。

    陪——我——玩——

    慧灯大师的声音又悠悠响起:

    “十二因缘十观,又作何解?”

    明寂余光瞥见小姑娘明亮的眼神, 在心里叹息一声。

    “……观过去、现在、未来, 观三苦聚集……观因缘生灭……”

    木鱼空鸣声顿住。

    明寂回过神来, 知慧灯大师定是早就发现了窗外的小姑娘,垂眸道:

    “对不起, 方丈,是我纵容她来往前殿——”

    “明寂。”

    慧灯大师宝相庄严,眼神澄明,仿佛洞悉万物。

    “缘来则去, 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你要切记。”

    明寂觉得慧灯大师似乎话里有话,却又捉摸不透,正要认错,却听慧灯大师又说:

    “回去之后,将我教你的五蕴心法再仔细领悟一番,去吧。”

    昨日一夜落雨,树林中的潮气未收,有微微的泥土腥味,

    身着黑色僧衣的小少年从内殿缓步走出时,小姑娘正在踩地上的积水玩。

    “宋施主。”

    明寂停在离她一米外的距离,不染尘埃的僧袍再进一步,便要沾到那一地泥水。

    神情淡漠的少年佛子声线冷寂:

    “佛门清净之地,禁止玩耍嬉闹,你可想过你这样胡闹,要是被方丈发现,以后不让你们家供应寺里的蔬菜,你家里少了一个进项,入冬以后便要饿肚子——”

    小姑娘做了个鬼脸:

    “才不会,慧灯大师脾气好,不会和我生气,只有你凶。”

    明寂自幼长在梵音禅宗,从未与异性打过交道,见她古灵精怪,也不知如何应对,抿着唇便要转身走。

    “小和尚小和尚!你怎么走了?”

    小姑娘踩着泥水哒哒哒绕到他身前。

    “你不是和我说好要给我讲佛理吗?上次你教我认的字我都记住了,还有佛经,你不考考我吗?”

    明寂垂眸看着自己沾上一点泥水的衣摆,有点无奈。

    “真记住了?”

    “记住了!”

    然而明寂随口考了几句,小姑娘支支吾吾,一句也答不上,最后望着他一笑:

    “哇你真聪明!这些你全都记得吗?那你还记得上次答应我,要给我起个新名字吗?”

    明寂知她在故意转移话题,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名字父母所赐,我如何能给你起?”

    “为什么不可以?”

    脏兮兮的小姑娘杏眼圆圆,有些骄纵地抬抬下颌。

    “我不喜欢这个老土的名字,但我喜欢你,你就可以给我起。”

    明寂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如玉白皙的面容浮现一丝薄红。

    “还是你嫌弃我?嫌我脏?嫌我不识字,所以你不愿意和我做朋友,连个名字也不想给我起?”

    小姑娘穿着粗布麻衣,脚下穿的是不合脚的布鞋,方才玩了水,鞋面是脏兮兮的泥点。

    而少年佛子不染尘埃,如芝兰玉树。

    两人天差地别。

    “……我没觉得你脏。”

    明寂抿着唇,望入小姑娘顾盼生辉的一双眼中,片刻启唇:

    “皎皎。”

    “什么?”

    “明月何皎皎,你若觉得宋月桃这个名字不好听,小名就叫皎皎吧。”

    ……

    光影变换,陈旧的记忆映出过往的一幕幕场景。

    从春夏到秋冬,四季更迭,寒暑交替,那个小姑娘总是风雨无阻的去见他。

    宫泠冰在临霁镇的日子过得很无趣,但每一次去昭觉寺送菜,都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阿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阿丑是宫泠冰在临霁镇唯一的一个朋友,

    镇上许多人都见识过宫泠冰提刀追着她哥哥砍的模样,怕自家女孩被她带坏,都禁止她们与宫泠月来往。

    但阿丑不同,她是临霁镇的小乞丐,和宫泠冰一样没有父母,还有一样的生辰,宫泠冰觉得她们生来就该做朋友。

    “我喜欢一个人,我想得到他,又担心他本是天上仙,被我拉入这俗世泥泞,从此也和我一样平凡普通。”

    春心萌动的少女捧着脸,既甜蜜,又彷徨。

    阿丑只抱膝望着她,语调轻轻的,软软的。

    “你怎么会是泥泞呢?你是临霁镇最漂亮的女孩子,没有男人会不喜欢你。”

    她的右脸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触目惊心地长在最显眼的位置,令人无法忽视。

    就算没有胎记,她的五官也平淡无奇,泯然众人。

    阿丑看着宫泠冰的眼中,有着无法忽视的羡慕。

    要是她也能这样漂亮就好了。

    “阿丑也很好。”宫泠冰捧起她的脸,亲昵地碰了碰她的额头,“阿丑有喜欢的人吗?”

    她一怔。

    “我……”

    宫泠冰眨眨眼:“哈!你也有喜欢的人,对不对?”

    阿丑脸颊红了起来,滚烫滚烫。

    “要是我们都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就太好了……”

    但当她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就已经是一种不妙的预示。

    明寂是宗门内身负重担的佛子,如今虽在常山昭觉寺修行,但他一身佛性,天赋过人,修行结束之后,迟早是要回到梵音禅宗的。

    就算不回去,他若要与宫泠冰结成道侣,便意味着他要退出宗门,还俗为凡人。

    他道途坦荡,就此断绝实在可惜。

    “贫僧早已以身献佛,再难许卿,皎皎,你还有大好年华,不该与这青灯古佛相伴。”

    宫泠冰向他表明心意的那一日,常山昭觉寺阴雨连绵,拍打在一旁的□□花上。

    花枝低垂,雨水滴滴滑落。

    “宋施主,下山吧。”

    身着黑色僧袍的青年佛子长身而立,满身肃穆佛性。

    他将手中竹伞放进少女手中,转身没入雨幕之中,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但宫泠冰却不是那么容易死心的人。

    少女生了一张柔美温婉的容貌,性格却坚韧又骄傲,她没有被明寂的冷言冷语吓退,仍如小时候那样在他身后追逐。

    “明寂明寂!我会背金刚经了,你要不要考考我啊!”

    “诶呀我脚扭到了,明寂明寂!你扶我回去好不好?”

    “明寂明寂,你理理我啊,你再不理我,我真的要生气了。”

    “明寂,我连着三天都在昭觉寺外遇见了同一个男子,我听人说那是太守府的公子。”

    “明寂,那个太守公子好像挺喜欢我的,其实他生得挺好看的,脾气也好,就是有点弱不禁风,不过他家好像很有钱很有钱,你再不理我,我就真的去理他了。”

    但凡不是个傻子,都能听出来,这只是少女希望引起心上人注意的赌气之语罢了。

    然而十天之后,太守府的媒人与聘礼,真的浩浩荡荡地到了宋家。

    媒婆带着宋家几辈子都没见过的金银财宝,满面喜气,巧舌如簧,宋家夫妇当即就动了心。

    宫泠冰不相信地质问媒婆,才得知——

    “您和我们公子的八字是昭觉寺那位佛子明寂亲自合的,绝对是天赐良缘的一对,你嫁进太守府,便是一生一世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宫泠冰推开媒婆和宋家夫妇,一刻不停地飞奔向昭觉寺。

    年少的时候,什么事都想问个清楚,死也要死得明白,但世事并非皆如人意。

    比如那一天的宫泠冰在昭觉寺的松风堂外敲了一整天的门,指骨砸得鲜血淋漓,门内的明寂也没有挪动一步。

    “……你真的要我嫁人吗?”

    她知道这扇门下了禁制,寻常修士都无法破开,更何况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但宫泠冰依然不肯低头,不肯不服输。

    “我不信你不喜欢我,我不信你没有为我动过心。”

    门后面久久无言,宫泠冰等了许久,才听到里面的人开口:

    “我已考察过他的品性,虽是凡人,却家境殷实,为人正直善良,秉性温柔,自从昭觉寺见你一面之后,便日思夜想,他本可以用太守公子的身份纳你为妾,却不愿委屈你,如果不能娶你为正室,他宁愿不去提亲。”

    “……是你为他批命,是你说,让他寻个命格带火的女子成亲驱邪?”

    “是我。”

    宫泠冰终于低下头,眼泪砸在石砖上。

    “……你这样急着将我嫁出去,是怕我再纠缠你,对不对?”

    门内安安静静,无人应答。

    门外,宫泠冰无声无息地哭了一会儿,终于抬手擦掉眼泪,抬头看着眼前禁闭的门扉。

    “明寂,我嫁人去了。”

    “今后你入佛道,我入俗世,以后,我再也不会来纠缠你了。”

    纳征请期,亲迎六礼。

    一顶花轿从宋家抬了出去,一路顺顺利利抵达了平溪郡太守府。

    ……

    “这不对。”

    看着这幻境中的一切,沈黛忽然醒悟过来,转头看向身后的宋月桃。

    “如果宫姑娘当日顺顺利利嫁入平溪郡,那么为何我们会在常山遇难的迎亲队伍里救下你?”

    宋月桃闭口不言。

    但谢无歧只看她一眼便能猜到:

    “你还不明白吗?从一开始,这个人就在骗你,你为她负伤,从妖物手中救下她,只不过是一个引你入局,给自己安排一个完美身份的局而已。”

    沈黛想到当日眼神惊惶的宋月桃,心下一片冰凉。

    从头到尾,她都傻乎乎地被人蒙蔽。

    自以为自己也算是做过些好事,却不想从一开始就被人耍得团团转。

    谢无歧见沈黛心情低落,默了片刻,对宋月桃道:

    “这些周密计划,绝不是你一个人能想出来的,你这一张脸无声无息地长成了宫泠冰的模样,也不是你有的本事,你这样处心积虑的偷龙转凤,是谁在背后指点?”

    宋月桃冷笑一声:“你这么聪明,自己猜啊。”

    谢无歧未被激怒,而是不疾不徐道:

    “那我就猜,是幻境中那个阿丑所提起的心上人?”

    谢无歧此言一出,宋月桃立刻变了脸色。

    意料之中的,谢无歧又继续说:

    “我再大胆猜猜,阿丑姑娘,你的那个心上人就是伽岚君?”

    这一下,宋月桃脸上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

    谢无歧弯起一个极其恶劣的笑容,摇摇头,悠悠道:

    “若是被我猜中,那你恐怕就要失望了,伽岚君这个人,我虽了解不多,却也知道这是个无情无心之人,你为他潜伏多年,为他改头换面,但你要是死了,他却绝不会为你落一滴泪——”

    “闭嘴!”

    宋月桃骤然暴怒。

    “你知道什么!我不为他,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

    宫泠冰的回忆仍在继续。

    她嫁入太守府,如明寂所言,太守公子是个温润如玉的俊俏少年,待宫泠冰如珠如宝,珍重有佳。

    两人年岁尚小,并未圆房,只住在一个院子里,太守公子身体不好,常年住在府中,有大把的时间陪着宫泠冰。

    春日踏青,夏季别院避暑,秋季垂钓,冬日踏雪赏梅。

    两人琴瑟和鸣,原本对太守公子毫无感情的宫泠冰也渐渐被这个温柔的夫君所打动。

    宫泠冰及笄的那一日,太守公子亲自送她一支自己亲自雕琢的玉簪,为她插在如云的发间。

    “真好看。”

    他温柔笑着,眼里全是她的模样。

    宫泠冰摸了摸头上的玉簪,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他的手指上。

    上面大大小小,全是因为雕琢玉簪新添的伤口,他不善手工,做出这样一只漂亮的玉簪,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和时间。

    送了簪子,他便要如往日那样回书房睡觉。

    却不想宫泠冰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少女抬起头,眼底如春花重回枝头,徐徐绽开。

    “好看的话,今夜就再多看看吧。”

    ……

    幻境到了这里,众人的脸色就有些精彩了。

    方应许和皓胥立刻就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转身毫不犹豫地拉着推着怀祯和沈黛两人就要走出这个房间。

    就连谢无歧这么厚的脸皮,此刻也不再开玩笑,严严实实地将沈黛与怀祯两人好奇的视线挡住。

    “看什么看。”谢无歧扳正沈黛想要偷偷回头张望的脑袋,“很好看吗?这是你一个女孩子该看的吗?”

    沈黛耳根有点热,不好与谢无歧争辩该不该看的事情。

    只不过她方才见了宫泠冰与太守公子两人的相处,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二师兄,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要与他做这样的事情吗?”

    谢无歧顿时哽住。

    他活这么大,还很少有这样能将他问住的时候。

    可沈黛昂着头,就那样坦诚直率的望着他,在等一个答案。

    谢无歧的喉结滚了滚,鬼使神差地应道:

    “……会的。”

    沈黛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原来她前世,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喜欢江临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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