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挺的鼻尖正对着他。
李瀛的第一句话, 云清辞一点都不意外,那天他拉着李瀛去折腾太后,就意识到对方很可能不是她的生母。
他可没有听过有哪个母亲会给孩子那样的启蒙。
但第二句, 却着实让他惊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千思万绪, 却又很快空了, 他得到的信息实在是太少,根本无从推断李瀛要通过这段话来引出什么。
“先说我大哥。”
云清辞道:“什么叫连你都一无所知?”
他一头雾水,李瀛微叹了一声,道:“因为你大哥‘夭折’的时候, 我也还没有出生。”
在李瀛登基的时候, 他秘密接管了一个直接授命于天子的组织,名为齐人卫。他当了很多年的太子, 但直到登基的那一刻, 他才知道, 父皇手下原来是有这么一群人。
齐人卫中设情报司, 也有刑杀门,筛选人员十分严谨。但只要是齐人卫, 都统称‘奇人’。这些人里,有些年纪很大, 是不知不觉间为齐人卫做了些事情,确认绝对可以信赖,才会被吸纳进来。
而有些, 就像是云清辞的长兄那样,因为祖上绝对忠诚,所以从小便被吸纳进去,被送走执行秘密任务。
云清辞揪住了他的衣角, 追着道:“什么任务?”
“他在北宸。”
靖人埋伏在北宸,做什么事情几乎不言而喻。李瀛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我与他通过很多书信,直到有一天,我得知,他身份暴露,被抓。”
然后便是酷刑,牺牲。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除了往来的那些书信里,隐隐可以窥见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有葬礼,也没有尸首,李瀛秘密派人去北宸想要将他的尸首找回来,但失败了。
“后来,你父亲告诉我,那是你的大哥,因为要绝对隐秘,所以,他的身份档案里,也一直用的假名字。”李瀛说:“你父亲说,我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他出生在哪里,只要知道,他为靖国做过的一切,就足够了。”
云清辞眨动着湿润的睫毛,问:“那他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又涉及了另外一件事。”李瀛回忆,道:“那次我赶你回去,你逼着老师来去求我,其实那天晚上,我们谈了一宿。”
云清辞愣住了:“所以,你们,那个时候就已经……”
“已经交心。”李瀛望着他,道:“这也是为什么,他后来愿意告诉我,那个人是你大哥。”
云清辞心里有些别扭,他接着问:“那我大哥现在如何?”
“我已经派人送信过去,嘱咐他不要轻举妄动,宫里可能混进了北宸的细作。”
电石火光间,云清辞弄明白了阮怜问他的那些话:“所以,所以阮怜……”
“我已将他控制起来,但你大哥前世被抓,绝对不是一朝一夕被盯上的,他的身份极有可能已经遭到了怀疑,哪怕不动,也不合适再继续留在北宸。”
“你会救他的吧?”
云清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李瀛,他不会有事了吧?”
“不会。”李瀛握住了他的手,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复。
云清辞垂下睫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你那晚,跟我父亲谈了什么?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你也不告诉我,我一直以为,他为了我,惹怒了你……所以才会满门下狱。”
“他大概,是希望你能明白他的苦心,你那时不肯与他沟通,他也许想通过这件事,让你明白家里人都很爱你,甚至不惜为了你得罪我……而且,他本就一直希望你我和离,倘若将事情说的严重一些,或许,你就不再想与我在一起了。”
“那你呢?”云清辞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那时与云家势同水火,若你知道……我与你父亲畅谈一宿,你会怎么做?”
会怎么做?
云清辞想,他大概会觉得,原来在李瀛心里,父亲比他还重要。他可以接受李瀛忌惮云家,却不能接受李瀛与他厌恶的人如此亲近。
他可能会心灰意冷,备受打击,毕竟把他赶出去的人是李瀛,而面子比他还大的人,是那个间接害死母亲的凶手。
他大概会因此更加抗拒父亲,而和李瀛,他们一定又会争吵。
“但这是我的错。”李瀛凝望着他,道:“我应该跟你坦白,我不该因为害怕惹你生气,而放弃交代实情,是我当年不够用心,如果我能多与你沟通一些……我们一定不会走到那种地步。”
云清辞看了他一眼,眼眶微微红着,李瀛心尖刺痛,哑声道:“阿辞,你再捅我两刀,也没关系……你不要,不要哭。”
晶亮的薄泪之下,剔透的眼珠转向一侧,云清辞道:“说说张太后吧,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件事?”
“你大哥的事情发生之后,我们和北宸的关系紧张了起来,我确定,北宸在上阳一定安插了细作,在着手调查的时候,发现跟张家有些关系。”
“我将此事告诉了老师,他告诉我,他也查到了一些东西……事关我的身世,如果不出意外,你父亲如今也一定开始怀疑了,你我成亲,一开始,我们都被迷惑,都以为太后提出此事是为了制衡相府,其实何尝不是变相的让我无后呢?”他说罢,又来看了一眼云清辞的表情,轻声道:“我如今说的是朝事,这只是一个分析,不是真的要有后的意思。”
如今倒是学会细心了,云清辞横了他一眼,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听得懂你在说什么。”
李瀛的目光凝在他脸上,须臾才继续道:“而这四年以来,你越发跋扈,太后却并无阻止的意思,还与你十分亲近,你父亲也是看出了不对,她除了在利用你挑拨你我二人的关系,也是在利用你阻止我要子嗣。”
“她不知道你……”
李瀛摇了摇头,“此前,只有我一人知道,如今,只有你我知道。”
一个秘密埋在心里两世,云清辞故意道:“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日后我定让你人尽皆知。”
李瀛温和地弯唇:“随你高兴。”
他这样坦然,云清辞倒是有些不自在了,他在被子里踢了李瀛一下,道:“继续。”
“我与老师探讨之后,便开始着手调查,可时隔太久,想要调查谈何容易,所有医案卷宗也无特殊之处。”李瀛说:“但张家的事情,定是要做出处理的,但尚未来得及处理,之后,边疆破防,战事火热,内忧外患,我只能攘外安内。那些日子你应当记得,我每天都在议事厅,饭都来不及吃,你三哥请缨上了战场,一起去的还有张斯永。”
云清辞点头。
李瀛道:“你给我看瓷器的那一日,我就是在忙着这些事,后来我还亲自出去了一趟,去请能手设计心得军工图纸……当然我不是说,我很忙,就应该忽略你,但那一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云清辞看了他一会儿,慢慢点了点头,又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母后可能不是亲的?”
“一个是没有实证,一个是……我偶然跟你说过一次,你没有放在心上,我便想,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也就罢了,犯不着让你为我操心,而且你那段时间,也一直在学东西,难得你能静下心,我便没有打扰你。”
云清辞刚张开嘴,李瀛便道:“但这还是我的错,我自我感动自以为是,导致你什么都不知道像个傻子……这都怪我。“
云清辞:“……”
李瀛总结了他的话,害他满腹的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李瀛观察了他几息,道:“后来你回宫之后,我们不是相处的很好,你要怎么样,我也都配合你……只除了宁柔,宁柔的事情,我也与你说过,但你总是要生气,还是我做错了。”
云清辞一时间接受的消息太多,没理出来:“宁柔,什么?”
“你总说我捧她为贵妃,是为了牵制你,这并非是我本意。”李瀛还从未与他说过这么多的话,他命人送来茶水,抿了口水,才道:“宁柔是整个后宫里,最好拿捏的人,你总说别的宫妃不声不响,都怕你,但她们都不如宁柔好收拾,我捧宁柔,是为了牵制那些宫妃,她们认为我在利用宁柔对付你,这样就会做壁上观。”
“因为所有人都会期待,宁柔爬到你头上去,成为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你二人斗法,她们坐收渔利,待你们见了高下,她们才会有所行动,你今日也都见了她们那副样子,临出宫时,便露出原型了。”
“所以,我捧宁柔,这一点,我与你说过许多次,因为她是个草包,她……不可能是你的对手。”
他留意着云清辞的表情,见他眉头一皱,便立刻认错:“但这也是我的错,你不信我,是因为我平日总是伤害你,阿辞……这些事,真的是我的真实想法。”
车轱辘的话云清辞也不愿来回说,他瞥了李瀛一眼。他明白李瀛如今说的都是真话,事到如今,他应该也不会说假话骗他,他道:“我也渴。”
李瀛愣了一下,然后旋身倒了杯水递过来,云清辞没有接,后者便单手端着,喂到了他的嘴边。
喝完了一杯水,云清辞稍微满意了一点,道:“行,反正不管怎么样,你们都是有苦衷的,我不与你争辩。”
争辩也无用,已经过去的事情,各种乱七八糟的纠缠在一起,非要说出谁对谁错来,得废不少口舌。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李瀛既然愿意说,他高兴了就听,不高兴了就怼他几句。
“反正我不原谅你。”云清辞说,“还有没有要说的?”
李瀛本就没有指望他能直接原谅。
他颌首,柔声道:“然后,打了几年的仗,那几年外面一片大乱,我也就没有处置张家,直到边关大捷,你三哥带兵归来,我才开始正式搜集张家的罪证。”
“再然后,我发现张家,勾结了北宸,他们想要谋朝篡位。”
“这个发现让我十分震惊,只能继续深查,因为时日太久,北宸可能已经通过张家渗透了上阳,想要把一个个的窝点全部揪出来,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与精力。”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拿出了十足的耐心,直到……
李瀛垂下睫毛,道:“直到,我和老师决定,做一场戏,引蛇出洞。”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你没有告诉我呢?”
“因为,这件事一言难尽,而且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还有,我有私心。”李瀛的语气变的沉重起来:“我和老师都想,把戏做的更逼真。”
“所以你把我丢入了冷宫?”云清辞挑了挑眉,带着十足的趣味道:“不缺衣少食,也是因为,你怕戏做过了,那边不信,毕竟太后好像很清楚,我们之间的感情。”
“有这个原因,也有,你自幼锦衣玉食,这一点,我至少不能亏待你。”李瀛睫毛抖动,道:“我一直有派人,暗中保护你,我也有偷偷去看过你,确定你过的还算习惯。为了给张家留出时间在宫中布局,我借着梦到父皇的理由,去了皇陵,但等我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保护你的人,恰好在我离开禁城的那一天,被杀了,我那个时候才知道,你后来那几天……”
他闭了一下眼睛,太阳穴疯狂地刺痛着。
“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们,那两个人,是我的随身暗卫,功力都不低,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我,我不知道。”
云清辞微微张大了眼睛。
脸色倏地变得古怪了起来。
“你派了人,保护我?”
“是,我派了,两个暗卫。”他的表情变得很痛苦,那件事是他不敢触碰的记忆,提起来便头痛欲裂:“我本想……此事结束,便寻一日,将所有事情与你和盘托出。”
可是,他等来的却是一个噩耗。
他死死按住了头,症状过于严重,于是,他也没有心思,去留意云清辞此刻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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