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平安县县衙后宅里,张县长听自己太太婉转曲折、高氵朝迭起的讲述了,如何巧遇张大姑娘,如何搭讪,确定了本尊身份,又如何巧妙安排,和那大姑娘有了煎饼锅塌一来一往的人情。
张县长扯着胸前拇指粗的大金链子,从怀里扯出一只西洋怀表来,打开镂空的珐琅表盖,仔细瞧了时间,就站了起来,又来回踱步了几次。
向他太太吩咐:
“我们自己家的锅塌,怎么拿的出手,这个平安县城锅塌蒲菜做的好的店铺有好几家。得出去买。”
县长太太答应了一声,就要出门,却又被张县长叫住:
“你且回来,我亲自去办。”
张县长亲自去查访了县城的几家锅塌蒲菜店,拣了卖相最佳口感最好的买了,拿回来又找了干净白布包裹,放进一个干净匣子里。又选了几样自己南方老家的糕点装了一个匣子。又用自己太太的口吻,反复雕琢措辞了一个小小的便签儿,差遣了一个最衣着整齐,办事伶俐的管事送到县城的张宅去。
这个管事来到张宅的门房,将来意说明了,东西和便条递了过去。张府的门房立刻看重起来。
这里面也是有原因的,张家内宅都是给门房说过明白的,家里办丧事,大爷张太太守丧,不见生客,但是这中间并没特意提过大姑娘,今天大姑娘出来进去了好几趟,门房都看在眼睛里了,大姑娘也是张宅的四位主子之一,这次就是特地点明了送大姑娘的东西。
门房不敢怠慢,立刻传了进去,过了不大一会儿,就见后宅收了东西将两个空匣子送了出来,并且传话让赏跑腿的茶钱。
门房对待张县长派来的管事就多了几分热情。
张美溪逛了一天的县城,回去也有些累了,听人提了一句今天那个和气太太送了锅塌点心来,就应了一声,没放进心上。
倒是大姑娘身边最得意的丫头小桃子,将这件事情记得清楚,回头就指挥了厨房,外人送来的东西拿去给兵丁们吃,姑娘想吃煎饼和锅塌蒲菜,让厨房里自己好好做出来。
张美溪初来民国,心思压力都重,最近在吃食上都很一般,当天晚上见了餐桌上的煎饼和锅塌。想着是自己买来和换来的,就吃的比平时多些。
张美溪是一个后世的魔都、帝都、东京、纽约,超级巨型城市都游玩过的人,这个小小的平安县城很快就看够了,所以住了一二日后就回了张家老宅。
对疼爱孩子的父母来说,孩子极小的一件社交活动,她们都是会仔细思量教导的,张太太打听清楚了,就将锅塌点心的事情说给了张家大爷。
张家大爷又给张老太爷说过了,张老太爷略微一思索道:
“这个民国的天下可真够乱的,今年又打了起来,光是这一年,平安县县长就换了三四个吧?”
张家大爷点了点头:
“现在这个是今年第四个了,姓张,是前清的举人,做过一任前清知县的,风评还算好,过来两个月了,为人倒不轻狂。”
张老太爷眯了眯眼:
“大清朝的规矩,皇帝都是管到县官一级,皇权不下乡,官家委派县官一级,再往下的诸事,都靠乡宦和大户维持。这民国的规矩,还不知道怎么变那。”
张大爷呵呵笑:
“还能怎么变?谁家是吃素的?”
张老太爷拍板做决定:
“既然是一县的父母官,面子总是要给几分的,你也送个帖子过去,示个好吧。以后到底如何,走着看吧。”
张大爷遵命去办理。
张县长那天送了锅塌出去,当天晚上就搭配了好酒好菜,认真仔细的吃了一张磨盘大蝉翼薄筋道有嚼头的山东煎饼,剩余的也让太太仔细收着。
第二天出门,和同僚下属说话,就半遮半掩,掐头去尾,说些张宅送了东西来,自己又送过东西去的话。
本来想着借着这个小小的契机,场面也能小小的打开一下,可没想到只过了两三日,就又有天大的好消息——张宅送了帖子来。
既然有了这样大的台阶儿,张县长自然就抓了牢牢的,打蛇随棍上去了,各种誓死效忠马首是瞻的讨好卖乖表演了出来。
张美溪在县城散心的效果并不大,回去老宅还是老样子,每天只在外书房翻翻报纸,应付差事一样写几张毛笔字。
张太太找她说些别人家小姑娘都感兴趣的话题,服装式样,布料类别,她都淡淡的,小小一张脸上,垄着袅娜的含烟眉,半点儿喜色不见。
张大爷每次和自家姑娘在大书房里遇见了,倒是心情不错,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给她大谈特谈了一番,平安县济南府的各种事务,头面人物,主要事体等等……
张美溪不是十岁的小姑娘,她的便宜爹一讲,就十分明白了,自家不光交通响马,还勾结官府。
响马为出击的利刃,官府做防护的盔甲,目前张家这块大肥肉,左右平衡,进退有度,还是很安全的。
自己以前想的那些,吃穿简朴,丧事从简的办法,都是只能算寻常小民百姓有的见识了。并不符合张家目前的情况。
张美溪想的明白,表现上就更积极出来,仗着自己是个小姑娘模样,就大大咧咧问些异想天开的问题出来。
张大爷才不管那些问题是不是幼稚可笑那,自己家的独养女儿乐意学,他这个做老爹的自然乐意教。
这父女两个,就坐在大书房里,喝了崂山绿的香茶,一问一答,说说笑笑起来,小丫头桃子,就站在旁边伺候主子们。
书桌上,柜子上,青石板砖地上,累累摞摞的都是民国的各色最新鲜的报纸,油墨打印的竖体文字,排列组合出来各地的大小新闻来,有饥荒,有战乱,也有蓬勃的生机,层出不穷的洋玩意儿。
大书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那薄薄的几张宣纸,上面是张大姑娘实在不好见人的曲曲弯弯的毛笔字,可在意这个的,也就只有那位教导写字儿的县小学老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