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义诊的要么是贫苦人家, 要么得了某种重病怪病而久治不愈,所以当队伍中出现一副臭烘烘的担架时,似乎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义诊的队伍排得密密麻麻人挤人, 但这副担架实在太臭了,又与常年卧病在床的憋闷之气不同, 活像大道中间冒出来一个茅坑, 前后左右的人被熏得眼泪直流几欲作呕,硬是避出来老大一块空地。
有人认出躺着的那个是这些年经常往来于各地的一个皮货贩子, 姓赵,因他为人豪爽出手阔绰, 都称呼他赵大官人。只赵大官人是去年年底来的,若照往年习惯, 这会儿早就回中原享福去了, 谁知无故生了一场病, 竟直接就起不来了。
先前还有人不信, 可今儿见他面色如土气息奄奄, 人都干瘦了, 与数月前意气风发大说大笑的判若两人,俱都吓了一跳。
这,这还活着?
洪文早就闻到一股臭气,担架靠近时更加明显, 就问道:“可是瘫痪在床?”
赵大官人的随从二话不说先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带着哭腔道:“求您救救我家大官人吧!”
洪文忙叫人将他搀起来, “不必行此大礼,况且我也不是神仙, 救得了救不了, 总要看看再说。况且天下名医众多, 总有比我更高明的。”
那随从哭道:“若您也救不了,只怕大官人也支撑不到名医到来了!”
见他哭得这样惨,随行其他人也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洪文就知道这位赵大官人并非瘫痪,遂叫了程斌一起上前把脉,又让随从说前因后果。
“我家大官人素来身子骨极强健的,谁知两月前忽然腹泻,说来也是奇了,必在五更前后,又不爱吃饭。后来找了个大夫瞧,倒也开了一副药,谁知吃了之后反而腹泻更重!竟又尿不出了。大官人也吓着了,忙又重金辗转请了一位故交的同行供奉看病,那人说是水结,开了什么甘遂、甘草的,零零总总十多样凑成一副。因大官人旧病不愈,倒也慢慢知道了些医理,当时就说甘遂和甘草相反,如今他这样虚弱,哪里能一起吃呢?偏那混账大夫梗着脖子骂回来,说此乃名方,你得了这个病必要吃这个方子才好。大官人想着,原本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既然是名方,必然会有其过人之处,或许另辟蹊径也是有的,于是果然吃了一剂。谁承想这一剂就差点要了我们大官人的命!从那之后就狂泻不止,熬到今日,竟眼见着要不中用了!”
说罢,又大放悲声不能自已。
众人听罢啧啧称奇,还有人问何不拿了那庸医!
随从哭道:“那庸医知道不好,连夜就逃了,他主家也十分愧疚,帮着放了悬赏,如今还没有消息呢。”
众人一听,就知道恐怕难找。
这一带山高林密地形复杂,又多有三国不管的角落,但凡他有心躲藏,随便往哪里一猫就是了,这赵大官人再有钱,还能把山翻过来不成?若那人胆子再大些,随便找个暗地里做买卖的,重新弄一副假冒的身份文书也未尝不可……
程斌就小声问洪文,“大人,这病症倒是奇了。”
正把脉的洪文轻轻嗯了声,“六脉细沉无力,左尺浮芤,右尺沉浮,面如土色,乃脾肾阳虚之症,”又问那随从,“你说你家主人素日康健,是否常吃补养之物?”
好几个月了,随从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像样的话,心底瞬间又生出一点希望,立刻狂点头,“是呢!主人极要强,做起事来没日没夜的,我家太太爱惜他身体,特意寻了许多滋补的方子给他吃呢。”
洪文点头,“这就是了,他因常年操劳过度,内里亏空得厉害,外头滋补不过治标不治本,松弛有度好生修养才是正道,可偏偏不松手,慢慢地竟成了虚不受补,以至于命门火衰,火不暖土。这脾脏在五行之中属土,土坏了,自然守不住水,故而腹泻不止。”
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这位小大夫说得很是通俗易懂,远不像其他大夫那样故弄玄虚云里雾里。
不过内行人听门道,程斌又问:“可大人,为何非要五更泄?”
难不成腹泻也像敌军进攻一样,还挑时候?
洪文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你书读了不少,竟不会学以致用了。他既然是命门火衰,而五更天正是阴气极盛、阳气萌发之际,值此阴阳交汇之际,他该升的阳气升不上去,自然雪上加霜,以至于脾土失守,腹内五谷倾泻而下。”
医道博大精深,看病也不能只看表面,需要结合阴阳五行乃至气候变换来说,但凡忽视了其中一点就说不通。
洪文这番话就有些深,围观众人无法系数领会,只觉得很厉害。
程斌十分羞愧,“是,下官受教了。”
该死该死,竟连这起码的五行之说都忘了。
洪文嗯了声,复又气愤愤道:“原本倒也不算大病,用药得当一日见效,偏接连遇上庸医,什么狗屁名方,这哪里是救人,竟是杀人呢!”
他素来极憎恶那些不懂装懂的,败坏医者风评不说,还很容易令病患延误救治的最佳时机,若幸运的,再遇良医重获新生;若不行的,就此一命呜呼的也不在少数。
说话间,担架上的赵大官人又泄了一回,一时臭气更重。
他自己也悠悠转醒,迷迷糊糊间听了洪文的话,不由从被子里颤巍巍伸出一只鸡爪般干瘦枯黄的手,哽咽道:“求高人救我一命,哪怕家财散尽也无怨。”
洪文安抚几句,让程斌写方子,“他的病情叠加至此,很有些复杂,需得先以四神丸止泻通溺,再用真武汤回阳镇水,后以健脾补火的方子调理……”
如此环环相扣面面俱到,令程斌心中暗自称妙,果然刷刷写了肉豆蔻、补骨脂、五味子和吴茱萸四味君臣相佐的药,又添加生姜、红枣做药引,反复斟酌剂量之后,这才拿给洪文过目。
补骨脂可补命门之火,肉豆蔻温脾暖胃,涩肠止泻,如此一来君臣共治,自然久泻可止。
洪文瞄了一眼,摇头,“他的病情如此之重,正如乱世用重典,快刀斩乱麻,哪里还有余力慢慢调养?再把剂量加大二分。”
是药三分毒,大夫用药自然忌讳过量,可这赵大官人命都快没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一点毒性,自然是要一剂见效的才行。
他早就发现了,不光何元桥和程斌,太医署一干同僚常年周旋与达官显贵之中,随便一个病患都开罪不起,长年累月下来,难免都趋于保守,凡事求稳为上,习惯性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实在不好。
赵大官人的随从捧着药方如获至宝,立刻飞奔而去,不多时,果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子回来。
他将主人扶起,用小勺子一点点喂了,“大官人都咽了吧,马上就好了。”
赵大官人强忍不适吞咽药汁,入腹但觉温暖,似有一股热流缓缓滋养,忍不住久违地发出一声舒适的呻吟。
又过了许久,随从小声问道:“大官人,可想出恭?”
赵大官人忽然意识到什么,枯黄干瘦的脸上猛地泛起一点喜色,“好,好了!不拉了!”
若在往日,他这会儿早不知便溺多少回,可现在吃了药,竟稳当得很!
随从大喜,才要说话却见赵大官人面色一变,继而狂喜,“尿,尿了!”
但听得一阵细微的水流之声,随从果然从他被子里掏出一个尿盆来。
世人都对屎尿避之不及,此乃人之常情,可此时赵大官人和那随从见了这尿盆,竟喜极而泣。
他都多久尿不出来了?!
赵大官人这样的怪病竟都一剂见效,人群中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还有人大喊神医。
嘉真长公主也是啧啧称奇,眼中异彩连连。
原来有人虽不上战场,却真的能拯救一方。
多么了不起啊!
洪文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又吩咐程斌重开真武汤,嘱咐那随从,“这几日断断不能再让大官人劳神费力,先吃几日真武汤养养吧。”
那随从听了,纳头便拜,感激的话说了一大车。
洪文忙叫他起来,又对他的忠诚十分称赞。
那随从胡乱抹了把脸,“小人本是个孤儿,当年快饿死时是大官人给了小人一块饼子,小人这条命都是大官人的,莫说照料,就是当牛做马也应当!”
才送走赵大官人主仆,洪文眼前就多了一杯热奶茶,扭头一看,嘉真长公主笑盈盈道:“洪大夫辛苦啦,洪大夫喝杯茶润润喉暖暖身子再干。”
洪文失笑,忙起身作揖,“不敢劳动铮姐,我自来便是。”
嘉真长公主佯怒道:“难为我伺候谁,好弟弟,你且受用着吧,来日伏低做小的时候多着呢。”
洪文顿时像被吓到了似的,连忙接过来喝,逗得嘉真长公主噗嗤笑出声。
有那经过人事的妇人就调笑道:“哎呦呦,什么姐姐弟弟的,俺看别是爱姐姐情弟弟吧!”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又细细打量,见洪文斯文俊秀妙手仁心,身边的女郎英姿飒爽美丽非凡,果然是世间少有的一对佳人,便都跟着起哄,倒把两人闹了个大红脸。
嘉真长公主哪儿经过这个?一扭身一跺脚跑去外头骑马了,丢下洪文对着一干百姓的调侃溃不成军,只好拱手作揖的告饶。
他可算体会当初师父的感受了!
这架势谁遭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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