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秋分,临近寒露,九龙山脉的五彩画墨就愈积愈厚,赤橙黄绿青蓝紫也把瓦罐村涂得浓浓艳艳。
此时,到瓦罐村游耍的客人就一老嗡地多起来。经过一场连阴雨,天又好着,等到新犁的地块白了皮儿,魏石寨就加紧着播种小麦。为了趁好天赶季节,魏石寨就寻到叶经理请求援助。叶经理说,前些日子景区理不顺,地里活硬是没帮上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现如今经过一段时间运作,工作已是顺水顺风,看着天气又好,正准备过去问问有甚地里活需要帮忙,还没顾上过去,你倒先来了,真是想到一坨了么。又说,叔,需要几个人?魏石寨不好意思笑着,说不多,就要俩人,年轻小伙,帮着拉拉木耧。叶经理说,外边都用铁耧了,你还用木耧?魏石寨说,老辈子留下的,使着顺手,好使唤么。叶经理说,瓦罐村人至今还保留着原始的耕作习惯,如今却是少见了哩。又说,好吧,马上派两个年轻体壮的小伙子过去,他们对农活可是一窍不通哩,你要多给他们说说。魏石寨说,庄稼活不用学,好弄。那就谢谢叶经理了。叶经理在魏石寨肩膀上拍一下说,老叔咋还跟我说外气话呀?咱以后可是实等亲戚哩!魏石寨憨厚笑笑说,有你这好亲戚,算我魏石寨有福气!叶经理说,你和大爷,就是我们蓝总的福星,也是我叶江华的福星哩么。
景区来的两个年轻人,一个驾辕,一个辅助,桂英也在一边帮着拉,三人合力拉着木耧轻松前行。魏石寨手捉耧把,随耧而行,振动双臂,左右摇晃,小麦种子在木斗里哗啦哗啦响,若鼓荡的水样波起浪涌翻江倒海着,麦粒儿顺着木斗下后方的出口,在一根芯子的拨动下,均匀涌出并分成四股流入四个孔洞,然后于耧铧背脚处播入土地。拨动麦粒的信子下面还挂着一个小铃铛,伴着耧身的左右摇动,就发出叮铃叮铃的脆响。
这几日魏长庚不再缠磨人了,似乎自理了许多,拄着拐棍儿四下游逛,后有老黄作伴,把村里村外的景致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了瓦沟河,又看了竹园,老黄楝树,树下的大青石,再看紫藤架,老碾盘,老井台,村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个门楼,每一条街路。好几回,叶经理都碰见了魏长庚,喊着大爷,您一个人走走?或是说,大爷,您慢慢哦,小心脚底下哦!魏长庚也不说话,痴痴憨憨不冷不热看一会儿叶经理,嘴里自言自语着,就又朝下一个地场走。叶经理顾不得多给他说话,就匆匆走去,走过一圪节儿,又回头看魏长庚,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整个人就如一个犁辕弯弓着,然后摇摇晃晃消失在街巷树影里了。魏长庚立在村头,手搭凉棚,长长远远看着被秋天涂抹得红红黄黄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层层叠叠的山山岭岭沟沟坎坎,耳边银铃样响着瓦沟河水的流动声,嘴里含混不清着:留住这,这好,山,好水,就,就留住,了金,金疙瘩,银,银,疙瘩,嘞!又看看不远处的村落,自言自语着,守住老,老祖,先,留下,留下的,好,好东西,就,守住了,咱,咱的,根儿,咱,咱的,魂儿哩!别人无法听清楚,因为他说得很低,到了只见嘴唇动弹而没有声音发出的地步,也许他是在心里说,嘴唇就条件反射样翕动着。
他躬着腰身,拄着拐棍儿,仿如一张弯弓立在村头,拐棍就如一支箭杆样支撑着随时都会轰然倒下的“弯弓”,“弯弓”边上,蹲坐着老黄。而那张“弓”又不是光滑通顺灵鲜的,而是一棵满身枯皱蜕皮裂口饱经沧桑的枯树做成的。几个游客远远看着,就如看一处古老风景样,说那多像一尊雕塑啊。走过来的叶经理说,那就是雕塑,是瓦罐村的魂,是瓦罐村的形象大使!客人不解问,说他能代表瓦罐村么?叶经理说,不仅能代表,而且他就是瓦罐村的浓缩!客人说,呀,没想到啊!就拿起手机咔嚓咔嚓拍起照来。
一连着几天都是天蓝日红云白,小麦已经播下,播了种子的田块还显着道道耧沟,再过一些日子,嫩绿的麦苗就会在那垅沟里破土而出,一垄垄一行行,就如写在这山间的诗行,那诗行在深秋里含露凝霜,在日光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然目下这些地块里依旧是黄土一片,刚刚播下的种子也许正在孕育,生根发芽,积累着破土而出的能量。
这一天天空如盖了一层灰布,飒飒的秋风,裹着片片落叶,在山间沟畔村头街巷悠悠飘零。桂英正在灶间做早饭,忽闻魏石寨声唤着喊,桂英,桂英,快来!桂英一惊,以为大伯又咋了。就丢下手里的水瓢,急慌慌来到魏石寨和魏长庚同住的屋里。魏石寨靠在炕头墙上,脸色煞白,说桂英,快来,我正要起来,头就晕的不中不中,屋顶脚地都在转哩。桂英愕然说,咋回事?魏石寨说,不知道,睡着时觉着身上有些疼,当是睡的时间长了,身子板得疼了,就准备起来,谁知往起一坐,就晕得云天雾地了。桂英把手搭在魏石寨额上,一触到额头,就如摸到了火炭样呀了一声,赶紧缩回,说咋这烫呀?魏石寨说,我说哩,将才一阵子冷,我还当是天变了,或者被子薄了,原来是发着烧哩么。桂英说,前两天种地,你老是脱了衣裳,赤肚子光脊梁,说你,你还说没事,看吧?年龄不饶人了,这可咋弄呀?到景区卫生室看看咋样?魏石寨说,不用,屋里有感冒药,弄点吃吃就好了。桂英说,不中,叫医生看看再说,甭老是自己个胡弄些药就乱吃,万一不是感冒咋弄?嫑耽搁了,我扶你起来,快到村里看看。说着,就帮着魏石寨把衣裳穿了,下了炕,坐在小椅上。桂英说,你先坐着,我去伙房把灶火先灭了,再给你倒一碗滚水,你喝了,再去看病。魏石寨看看睡着的魏长庚说,都走了,大伯咋弄呀?桂英说,他不是还睡着哩么,咱去一会儿就回来,再说,大伯这几天也灵醒了,就是醒了,自己个也能穿衣下炕。魏石寨就喝了滚水,随了桂英往村里去了。
大红公鸡一声长长的啼鸣,把魏长庚聒醒。夜儿黑里,魏长庚下半夜才睡死,睡死后就见了小翠。小翠一直走一直哭,不说话。魏长庚一直撵,撵不上。魏长庚眼见小翠还怀着娃儿,肚子上如扣了一口大锅,步子却是轻飘飘的快,他是咋撵都撵不上,乏得他如担了千斤担子,背了万斤石头,到后来,小翠朝他莞尔一笑,就飘走了。魏长庚四下寻找,如疯似癫,大呼小叫,鞋子跑掉了,脚被扎烂了,流着血,喉咙喊哑了,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湿透了衣裳,终是没有寻到小翠的影子,他就趴在老黄楝树上哭哭哭。后又想起他大是死在北坡梁垴那两棵老桦栎树下的,魏长庚就又跑到那两棵老树下,也不见父亲的影子,正在呼天抢地的哭喊着寻找着,就听一声脆生生响亮亮的鸡叫,把他从梦里拽回。醒了,透过窗户纸的破洞洞,看见红公鸡就立在窗台上,怪不得那声啼鸣就雷鸣电闪样在耳边轰然作响。
魏长庚溜下炕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他的小翠、娃儿和父亲。以往过门槛,下磕台,都是魏石寨或桂英搀扶着他,而今儿个不知咋的,魏长庚竟能轻松自如就跷过门槛,下了磕台,虽是拄着拐棍,却也利利索索,不曾有过绊磕闪失,就过了门槛下了磕台,走到院里,老黄是一骨碌从窝里爬起来的,飘树叶儿样就飘到魏长庚跟前,在裤腿上闻闻,仰着脸痴望着魏长庚。魏长庚嘴上嘟囔一句啥儿,就朝着大门口走去,直直朝着村头的老黄楝树走去。他跌跌撞撞走在村路上,走到树下,却没有小翠和娃儿的影子,他就四下里寻着,急急慌慌的脚下,竟被一块顽石绊倒了。他在村边河畔走了个遍,依旧没有小翠和娃儿的音讯,他就趴在老黄楝树上哇哇大哭,干枯的手在干裂的树上使劲儿捶打着,浑浊的泪水砸在脚底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坑来。他又想起了父亲,就朝着通往北坡圪梁上的那条小路走去。摔倒了,他又爬起来继续走……小路上,留下了一串殷红的血迹……山路弯弯,前面一位颤颤巍巍跌跌撞撞的老人,后头跟着如一堆秋叶一朵黄云样的老黄,就朝着山梁上走去,与那五彩的山水溶成了一幅画。
魏石寨是在景区卫生室里量了体温把医生吓了一跳后,才挂了输液瓶的,本是尊了医嘱要在卫生室输液体的,然已经烧得头晕眼花浑身酸疼的魏石寨还是想起了一件事,就一定要回屋里。桂英说,我知道,你是在应记着大伯哩么,这几天他几乎不用人照看,再说,咱走时他不是还睡着么?魏石寨一定要回,医生说你高烧三十九度,若再活动,弄不好要出问题的,还是乖乖在这里输吧。桂英说,他这人就是个急性子,不中你在这输,有医生照护你,我回屋看看。魏石寨说那你快回屋看看去。桂英走出卫生室,自语着,你个死鬼,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还顾着大伯。大伯吆,你真是有福气!遇见你这么个孝顺侄子,亲生娃子也不知比他能好到哪去!想着,就走到了大门口,见门大开着,心想出门时慌着走,竟忘了关大门。跷进门槛,见二门也敞着,又见老黄的窝里空空如也,心就咯噔一下,喊着大伯,大伯,屋里也无一丝声息,就紧走几步到魏长庚炕前,炕上被子堆了一疙瘩,手入进被窝里摸摸,还温乎乎的,看样子人才走不久。桂英就三步两步出了大门,在村路上四下张看着喊叫着,大伯,老黄!一遍又一遍,仍不见踪影。就跑到河里,水是静静地流着,一河两岸,除了大大小小的石头杂草,和水边站立的几只水鸟,亦是不见人影。就又到了麦地,到了老碾盘,到了紫藤架,最后又寻到老黄楝树下、竹园里,都一无所获,桂英心里就轰隆隆地翻江倒海着。一阵风吹过,一片落叶飒飒落下,一枚黄楝果落在她脚边,险些砸在她的脚上。那果子弹了一下,就滚落在一边。桂英被这落果吓了一跳,看是一枚黄黄的果实,心里才又波平浪静下来。她想回去给魏石寨说一声,又想,一说,他必定又要着急,先不惊动他,就再到村子里寻寻,说不定就寻到了哩。就拐进村子,有游客在门口刷牙洗脸,见桂英风风火火心急火燎的样儿,就问大嫂有急事呀?桂英朝那人笑笑,说没啥事,寻个东西。那人就问,啥东西呀?要不要我去帮帮你?桂英说,好东西,不用不用。就走向另一条巷道。走着,又觉说话不妥,明明是寻人,咋说寻东西,还说是好东西?就笑自己个,说你才是东西哩,是个坏东西!满村皆跑了个遍,依旧不曾见到大伯和老黄,桂英就折返身子回屋,想说不定在哪走岔了,回屋就看见大伯跟老黄坐在院里或者屋里歇息哩。就又回到屋里了。屋里空着。这下桂英是真真急了慌了不知该咋弄了,在大门外急得热锅蚂蚁样来回走着,竟想不出大伯去了哪里,就紧着步子风快去到卫生室,看魏石寨睡在那里,眼却盯着门口,见桂英走过来,就问,大伯在屋没?去了这长时间。桂英尽量显着平静与散漫,说,大伯跟老黄不在屋。魏石寨猛然抬头就要坐起,头却又沉沉压在枕头上,愕然道,不在屋那在哪?桂英嗫嗫嚅嚅,说,我四处都寻了,没寻着。兴许又转到哪了,村子这大,你叫我去哪寻他?魏石寨呼一下坐直身子,竟忘记了右胳膊还扎着针,险些把针头拽掉。医生见状啊哟一声,就捉住了他的胳膊,说你还输着液体哩!魏石寨为自己的失态朝医生抱歉笑笑,说我一急,竟忘了这事。就要下床出门。医生说,你先输着,我去找叶经理,让他派几个人四下找找,或许就找到了,你就安心输你的液吧。桂英说,老黄也不见了。魏石寨说,大伯不在屋,老黄会在?两人就默着。
出去的人都返回了,皆说村里村外,山上山下,沟沟坎坎,河道溪涧都寻遍了,均未见到老人和黄狗的影子。魏石寨轰轰隆隆遭了炸雷击打样,虎虎狼狼着喊医生快把针头拽了,我要亲自去寻找大伯。被他的突然发作震得呆若木鸡样的医生,灵醒过来就马上为他拔出针头,说你还没有完全退烧,只能走平地,可不敢上坡下沟。魏石寨说死不了!就摇摇晃晃出门去了。桂英紧跟在魏石寨身后,说你慢着点儿,看把你急得!
出门的一瞬儿,魏石寨就想到了一个地方,那是大伯经常一个人去的,一个坡梁,两棵老树。想着,就匆匆着脚步往那片山坡上赶。山在他的眼前左右晃动着,树在旋转,路在脚下棉絮一样软绵绵的。行至通往那片山坡的小路上,他猛然看见路面上有着梅花朵儿样的红点点,就唤桂英,看路上有啥?桂英只顾了前头的魏石寨,竟没有注意脚下,就把眼定在路上,就看到了一朵朵红红的梅花。魏石寨立住了,不知这红点点是往着山里延伸,还是往村里走,就定在那里,往山的深处张看一番,又朝村里盯视片刻,就想,再往山里走走,看这血滴的颜色可有变化。就又往山里走。走了一段,看那血迹已明显越来越鲜艳,颜色也越来越饱满,就判定这血是由村子往山上去的。桂英说,你咋知道大伯是往山上走的?魏石寨给她点名说清,她这才恍然大悟,说还是你看得细致。就随了魏石寨往山圪梁上奔去。越往上走,那血色就越发鲜艳,那“花朵”儿就愈发大起来。魏石寨完全忘记了他还在发着高烧,拼命往上爬着。老远,魏石寨就看见老桦栎树下坐着一个人,背紧靠在树身上,拐棍搭在肩头,右手搁在右腿膝盖上,左臂肘弯曲顶在左腿上,左手紧紧握着拐棍儿。
“大伯!”魏石寨是狂奔着跑向老桦栎树下的,桂英紧随其后。然,等到了树下的那一刻,他们却如五雷轰顶样打了一个趔趄,身子摇摇晃晃如地动山摇山崩地裂,稳了神儿,就泥塑石刻样立在那里,泪水哗哗长流——
魏长庚奄奄一息靠在树上。魏石寨蹲下身子,把大伯揽在怀里,喊着,大伯,大伯……!魏长庚疲乏已极,张开困倦的双眼,无力地看着魏石寨和桂英。
“大伯,你没事吧?你不要吓我啊!你要好好的!”魏石寨哭喊着。桂英也在另一边扶着大伯,眼里泪光闪闪。
“大爷!我的亲爷爷!”蓝总哭喊着,一头扑在魏长庚怀里。后边跟着叶经理和几个景区同事,也立在那里默默流泪。
“大爷,您睁开眼看看我,我,小蓝子,就是您的亲孙子,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就是您的亲孙子,我想等哪天有机会了,再好好跟您说,不想您……”蓝总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
“你是想哄你大爷高兴哩不是?”魏石寨定定看着蓝总。
“不是,我说的都是实话,您就是我的亲大伯,他就是我的亲爷爷!”
“你……,你是……?”蓝总在魏石寨的泪光里模糊不清。
“我是小翠奶奶的亲孙子!”
听到小翠,魏长庚睁开了双眼,枯柴棒样的手紧紧捏着蓝总白皙的手,嘴唇强烈翕动了几下,两颗浑浊晶亮的泪珠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砸在地上嘭嘭啪啪响。
蓝总接替桂英,揽着魏长庚,给他讲述着那段鲜为人知的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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