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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层秋雨一层寒,真真没假说。立罢秋,天是一连落了几场雨。落一场雨,天就凉快一圪节儿,落一场雨,天就凉快一圪节儿,到白露前后,一早一晚,山里的老人皆穿起了棉袄夹裤,小伙娃儿闺女娃儿也早晚换了秋装冬衣,再难见短袖短裤,只有到了晌午,日头爷儿依旧醉汉样红着张脸,出来发一通威,这当儿,就如在夏里一模样儿了。

    阴历八月,秋的画笔轻轻一抹,就抹出一幅五彩画,这当儿,就连九龙山里的风都是五颜六色的香。山里的野果子一老嗡都熟了。毛栗子如一只只咧着嘴哈哈大笑的小刺猬,露出深红明亮的栗子果;八月炸,当地人唤做北国香蕉,亦是海着肚皮,白生生的瓤里裹着灰灰黑黑的籽儿,挂在那里悠悠晃晃;杨桃,城里人叫它猕猴桃,似一群黄毛小猴子,吊在藤蔓上打秋千;一串一串的五味子野葡萄,红玛瑙黑珍珠样在藤架下随风而动;树上的的橡子榛子山核桃,皆已成熟炸开,秋风荡去,哗哗啦啦落下一地。往年的这个季节,村人早起即带了干粮?着篮子,拿着布袋儿,上坡下沟,钻丛林爬山梁,满坡皆是收获山珍的勤快人。而今,村人已去,游客新来,望着山果子垂涎三尺。应了这些山外来客的请求,叶经理征得魏石寨同意,对进山入林的游客约法三章:不得毁坏山林树木,不得伤害林中野物,不得将垃圾丢弃山中。导游遂有秩序组织游客中喜好探险登山贪嘴者,深入山坡林地,采撷野果野味,与那体验明清民居的山野生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吸引了众多游人的眼球。早间出山,黄昏返还,一个个皆满载而归,收获满满,不出分文,只消耗时出力,既锻炼了躯体,亦可小有收获,一举两得,嘻嘻哈哈,好不惬意。

    这几日,天是一天比一天好着,魏石寨的院子里,金黄灿灿的玉米棒子已经挂满了房前屋后,几棵树上也是披金挂铜,垂挂着串串金黄。豆子被收回摊晒在场上,午间日光仍毒,豆荚在暴烈的日光里噼里啪啦炸开,大豆小豆天女散花般滚落场地。地里,一片白花花的玉谷杆茬,斜刺刺端直竖立,如一群缴械投降的兵士列阵等待受降将军的训话。一笼一笼的玉谷杆,似战场上临时搭起的营寨帐篷,零零散散,无序排布,而那两块回茬玉米豆子,生命力依然旺盛,直待十个八个好日头晒过,玉谷黄了包红了缨,豆子枯了杆干了荚,即可收获。

    突击队员在这几天的忙碌里,魏石寨是要给他们做饭烧水的,然尽皆被叶经理婉言谢绝,交代他只消好生照看魏大爷,其它事宜均无需操心。魏石寨心里过意不去,就烧了开水,泡了竹叶银花车前子,每天烧一大锅,用木桶担至地头田畔,吆喝着,娃们闺女们,甭光顾着做活了,快来喝口凉茶,润润喉咙,这茶可比你们城里的铁观音大红袍都好哩!就引得一干年轻人扎堆儿去品尝那山里的好茶。喝罢,咂咂嘴,皆说果然是好茶,不苦不甜,不浓不淡,舒爽可口,清香扑鼻,甚是欢喜。

    越往秋里,通往山外的官路上就愈忙,每日里进进出出的人们,如排着队的蚂蚁,这些人中,坐轿坐人力车的居多,而结伴徒步进山者居少,如若天好,魏石寨就承携了魏长庚,在村里村外走走转转,帮着大伯活动活动身子骨的同时,也捎带着看看村里境况。每每有山外人老远看见这两个又古又土的老者,和身后那只亦是老态可掬的老黄,就大惊小呼,说这莫不是两个老道?抑或是久居山里的仙人?近前看了,却见手里还有一台收音机,颇为时尚的那种,却怎么也把这俩土人跟手中的洋东西联系不到一坨。有好奇者就问,老大爷,您住这瓦罐村?魏石寨说,嗯,不住这住哪呀?那人就说,我还以为你们住山洞呢!魏石寨直直看那说话人,说,我就生在山洞里哩,六十多年前住过山洞,现如今住房子,土墙土脚地,冬暖夏凉,美气着哩!就指给他们看,说村头那个院子就是我屋。有人就问,听说村里人都搬出山了,您俩咋还住在这呀?啥儿都不便利么。魏长庚颤颤巍巍立在那里,憨态可掬地听着魏石寨和山外人的对话,却并不插嘴。这当儿,他那呆滞的目光却兀自活泛起来,嘴唇翕动,只见一粒口水滑落,随之就滑出一句完整的话:如今,如今村里啥都好哩,啥儿,啥儿都方便哩,咋能说,不方便!魏石寨被半天不言一声的大伯震了一下,他咋就突然冒出一句话哩?再看他时,眼里的光气已失,呆滞卷土重来,脸面亦无任何表情。一人就惊呼,那个老爷子原来会说话!魏石寨抢他一眼,说,大伯咋不会说话!当年他可参加过红二十五军长征哩,两回受伤,在延安还给朱总司令背过电台哩!哇的一声,就齐呼,厉害呀,我的大爷!老黄就汪汪地朝着山外人说,隔着门缝看人呀!厉害?那是当然了!老黄原先一脸的痴憨一扫而光,仿如年轻了三十岁的人样,朝着那些人说,人不可貌相,我家主人当年可是九龙山里响当当的人物哩,甭小看了他!众人皆被老黄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纷纷后退。魏石寨嘿嘿笑着说,不用惊慌,老黄不咬人,他是跟你们说话哩!就有人惊怪道,狗也会说话?神了!我怎么就没听明白?魏石寨说,你们听不明白,我能听明白,他说我大伯年轻时候也是我们这里的一个人物哩,说你们可不敢小瞧了他哩!众人就张口结舌,一片惊呼,日头爷儿也被呼得一明一暗,树叶儿也被呼得哗啦啦拍手。仰脸却看见一片黑云从日头爷儿脸前经过,又一片黑云跟脚就过来了,又看见一股儿风流水样由他们身边流去,就流进树林里了。有人说,那让老爷子给讲讲他长征的故事咋样?魏石寨一愣,说你没看见我大伯病着么,如是倒回一年两年,他给你说,能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嘞。脚地上就跌落了一层感叹和失落。这当儿,魏长庚竟又一回变了一个人,取而代之一脸憨呆的,是一幅生动活泛的表情,他说,我,我今儿个,也能给你们说,说几天几夜哩。又说,我一老先也,也是个穷人,十冬腊月,去讨,讨要扛长工的,工钱,半路上,半路叫土匪给劫了……

    魏石寨惊诧不已,想大伯这是咋啦,明明糊涂到了一盆浆糊,今日咋又跟正常人一模样儿?心里轰隆一下,如响着一个炸雷。就对众人说,大伯今日好生奇怪,一两个月了,他很少说话,说了,也不成个句儿,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今儿咋就跟好人一样了么?!就招呼大伯在就近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众人皆围拢在他们四周,听这个耄耋老者讲述七十多年前的那段发黄的故事。末了,有人就问,老红军咋就落到这步田地了?为何不在疗养院里?魏石寨就把魏长庚回乡务农的那段说给他们听了,众人皆在一片嗨嘘声里遗憾离开,往度假村走去。

    那一夜,就生发了惊人变故了。

    日头爷儿才走,跟脚就来了一弯儿新月,月亮奶眯着眼,笑嘻嘻看着星子娃儿,一颗,一颗,又一颗,在远处近处,顽皮地眨着眼,跟她藏猫猫。不多一会儿,月亮奶困了睡了,星子娃就漫天疯着,稠得跟地下的秋虫样,把整个天都点明亮了,真个是:天上繁星一颗颗,地上秋虫在唱歌。地上此时唱歌的不光是秋虫,还有河畔村头老苦楝树下的游人,或三五成群,或十人八人组团,吹口琴,拉胡琴,唱着流行歌,整个瓦罐村皆淹没在歌海乐湖里了。

    奶白色的灯光把魏长庚和魏石寨铜色的脸照出两尊雕像。魏长庚在小椅上打着盹儿,魏石寨手里拿着收音机,收音机里在说着中国的南方正遭遇着今年第十一号超强台风“芭莎”的袭击,台风所经之地,皆断水断电,树木电杆倒下无数,政府机关工厂放假停工,学校停课,还有人员失踪或伤亡。又说,在北美,美国也在经历着一场超强飓风的洗礼,飓风过处,房倒屋塌,汽车被淹,死伤堪比打一场局部战争,美国一个州的居民拖家带口撤离家园,撤离的车队排出好几十公里。又说,虽说季节已入了秋,但北半球的热带气旋仍十分活跃,提醒人们外出旅游,都要时时注意天气变化。又说,这几天国家旅游总局已发出警告,对前往南方深圳广州和港澳地区的游客暂时停办所有手续,待台风过后再行考虑。听着,魏长庚就一歪一斜地打着瞌睡。魏石寨把收音机搁在炕头,叫醒大伯,扶他在炕根的夜壶里解了小手,又发落他上炕睡觉。

    大伯已沉沉睡去,魏石寨忽觉小肚子憋得慌,就跑了一趟茅厕。天上没有云,星子娃依然明亮。院子里的乳白灯光如水样静静流动。蹲在茅厕里,魏石寨的耳朵尽力排除一切干扰,不敢有丝毫的疏忽,时时在扑捉着屋里发出的些许动静。这当儿,果然就有了异样的响动,就听大伯啊呀一声,又听咚咚两声闷响。魏石寨未及办完私事,就急匆匆提着裤子跑回屋里,但见大伯一脸惊恐坐在炕头,额头几颗黄豆大的汗珠咕噜咕噜直往下滚,一双恨咄咄的眼睛直视着他,说你,你当了日本人,人的狗腿子了,还把小日本引,引到咱屋里?魏石寨说,大伯,你这是在做梦哩吧?魏长庚惊惧不减,说我不是,不是做梦,是,是真的,你?……魏石寨说,我将才在茅厕里,哪有啥子日本人呀?魏长庚说,你去后茅房了?那我,我咋看见你,你领着一群日本鬼子,就进屋啦?睡吧,魏石寨说,大伯,你这是在做梦哩,小日本早就滚回老家了,如今是太平年景,再不是七十多年前了,快睡吧。魏长庚揉揉惺忪的眼,定醒片刻,如梦方醒,说,石娃儿,果真是太平年景?魏石寨说,不哄你。魏长庚这才长出一口气,倒下身子又睡。睡到后半夜,朦胧里的魏石寨忽听扑通一声,待跳下炕时,只见大伯已睡在炕根脚地上,脸就如黑粗的绳子拧成一疙瘩,嘴上则嗨呦嗨呦直叫唤。

    “咋啦,大伯?咋掉炕底下啦?”

    “狗,狗日的,打仗,哩,正打,打得欢实,一个炮,炮弹,就,就在我身子下头,炸了,一,一家伙把我,把我掀出老远!”

    “在哪打仗哩?”

    “谁?,知道,反正是,是破死亡命,打哩!哎吆……!疼死了,胳膊疼,疼死了!”

    “哪只胳膊?我看看。右胳膊?左胳膊?嗯?”

    “这只!”已坐起身子的魏长庚把脊背靠在炕上,左胳膊活动自如,右胳膊则不能动弹,一动,就哎呦哎呦地声唤。

    魏石寨说你不要乱动,我抱你上炕。说着,就揽起弯弯曲曲枯树桩样的大伯,轻放在炕上,让他平直睡着,不要乱动,再看那只右臂,只见肘和腕之间起了一个大包,不青不红,宛似一颗核桃样,鼓在那里。魏石寨用手轻轻按了一下那个包,只轻轻一按,魏长庚就啊呀啊呀叫,吓得魏石寨赶紧缩回手,说只怕是骨头断了,想这黑更半夜的可咋弄呀,就说,大伯,可能是伤着骨头了,你可千万不敢乱动,我去寻寻叶经理,看他能不能叫那个女医生来给你医治医治。魏长庚说,几点了?魏石寨说,叫我看看。看了笨疙瘩手机,就说才三点多。魏长庚说,是后晌,三点多?魏石寨说,不是,是后半夜。魏长庚说,原来,原来是,后半夜,那就不要,不要去吵,吵扰人家了,奈何到天,天明再说吧!魏石寨说,这怕是要耽搁了哩!魏长庚说,都快,快死的人了,还,还怕,怕啥耽搁,坏了,也就,坏了。魏石寨说,那可不中。一定要去寻叶经理。

    然,他终没有去寻叶经理,而是笨疙瘩手机帮了他。他正跟大伯争执着要不要去唤来叶经理时,却忽然瞧见搁在一旁的笨疙瘩手机,就一拍额颅说,嘿,笨死了,放着手机不使唤,却要黑摸瞎揣跑路去叫叶经理。说着,就在顶箱柜的抽屉里寻出那个电话号码本,凑在灯下,给叶经理挂了电话。

    在做了固定包扎之后,叶经理和女医生嘱魏石寨好生照看,就走了,走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打发魏长庚睡去,魏石寨就迷迷瞪瞪似睡非睡,不知是不是梦里,魏石寨就听见一声一声怪滋怪味的叫唤,魏石寨惊出一身冷汗,以为又是大伯咋啦,就懵懵懂懂一骨碌爬起来,看大伯炕上,大伯睡得好好的,再直起耳朵听,那怪声竟然是在门外,似一个老人在哭,哭得伤心已极,甚是瘆人。那哭声不在远处坡上,不在近处沟里,只在院子里。院子里除了鸡猫狗,啥儿活物也没有。老黄?莫不是老黄咋啦?魏石寨心里一惊,就翻身下炕,踢拉着鞋子,拉开门闩,只见屋檐下,老黄趴在窝里,昂着头,张着嘴,朝天大嚎,灰苍苍的晨色里,一双眼下挂着两行泪水,如两条小溪,汩汩流着。魏石寨蹴在老黄跟前,老黄只乜了他一眼,哭声依然如旧。老黄,好生无端的,你咋哭哩?就把眼固在老黄的脸上。老黄哭声不止,嘴张得如一个大黑洞。魏石寨就在那黑洞里惊得轰然颤抖了,大脑里如炸开了一颗巨能炸弹,震得他打了一个冷颤。老黄的满嘴牙齿一颗不剩,只露出红赤赤的牙根肉,再看狗窝边的石磕台上,大大小小的牙齿足有一小捧,白白黄黄散落在那里。老黄?魏石寨两手抱住老黄的头。老黄,你这是咋啦?咋一夜之间满嘴牙就都掉了?泪水模糊了双眼。老黄的哭声就是在这当儿戛然而止的,他如一个乖顺的孩童样,把头贴在魏石寨怀里,浑浊的泪水在老黄眼里哗哗长流。

    “我老了,主人。”

    “大伯也老了。你俩都有我呢!”

    “老了会死。”

    “世上活物都会死。我也会死。”

    “我死了,想和大伯埋在一坨,埋在村头那棵老黄楝树下。”

    “大伯也是这式说的,也说要埋在黄楝树下。”

    “大伯埋哪,我就埋哪。”

    “只要我不死在你前头,我会照你说的做。”

    “谢谢主人把我当人了,我这辈子没有白活。”

    “你比有些人还当敬哩!”

    “我识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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