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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罐村的老古董屋修复是在夏至过后。夏至前,魏石寨接到了蓝总打过来的电话,说是瓦罐村的保护与开发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就绪,只是还有一条顶重要的事情至今还没有咬住牙印儿。魏石寨问是哪件顶重要的事情。蓝总就说原先给您说过的,就是跟每一个瓦罐村的老户人家通个气儿,蓝瓦罐明清古村落体验度假村开发有限公司要跟每一户签订一个合作协议,要么农户以入股的形式参与经营,要么不参与经营,每年公司付给农户一定的租金,公司充分尊重农户的意愿,由农户自行决定,协商一致后,再签订协议。魏石寨说这个好说,村里人家虽说分散在各处,除了极少数联系不到之外,绝大多数他都有电话号码,先给各家联系一下,不急着要结果,等上三天两天再让各家给个结果,不知中不中?蓝总说大叔所言极是,应该是先跟各家通个气儿,先让人家有个思想准备,给他们充分酝酿选择的时间和空间,各家考虑成熟了,再做决定,这样比较妥当一些。魏石寨说,这第一个电话由你打呢还是我来打?蓝总思忖片刻说,我觉得这第一个电话还是由您老叔打比较妥当,因为我跟咱村的其他人都很生疏,贸然打电话,恐怕对方不买我的帐,一次沟通不畅,下次就有了障碍。不如由老叔您先跟各家通个电话,把我们的意思给他们通报一声,下回我再跟他们联系,你看咋样?魏石寨爽快说,蓝总考虑周全,就按你说的办。不过……蓝总立马打断了魏石寨的话,说,不过您放心,您给各家联系的电话费,由公司给您报销!魏石寨说,我不是这意思,你可甭误会。我是说,村里有的人家通情达理,有的人家就不是恁好说话了。我先试试看吧,有啥咬筋和麻达,我再给你说。蓝总说,至于入股或出租,你只管给他们说,价格上请他们放一百条心,绝对让他们满意,我想他们也不会狮子大开口的吧?毕竟这房子闲在那里也是闲着,如若再没人保护管理,再过几年恐怕就要倒塌荒废了。魏石寨说,这个你只管放心,我会跟他们说清楚的,至于价格,我相信绝大多数人家都不会胡要价的,就是有一户两户,我也会跟他解释,不会让他们跟你蓝总胡搅蛮缠的。蓝总说,呵呵,有老叔这句话,侄子我就放心了!您就只管跟他们说,把权力放给您了,您觉得咋说着好就咋说罢。两人电话里商定了大盘子,魏石寨就挨家挨户给瓦罐村搬出的二十四户人家挂了电话。除张小笨和李霸才两家联系不上以外,其余的都联系到了,有的一个电话就通了,有的第一回没接通,再打就通了,也有的是对方给回了电话,就只有张小笨的电话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而李霸才媳妇走时根本就没有留下电话,故没法跟她联系。

    夏至那日,蓝总亲自来了一趟瓦罐村,给魏长庚和魏石寨带来了西瓜蟠桃,还有每人一身的夏天衣服——老年体恤和大裤衩,以及氟哌酸土霉素仁丹拖鞋雨伞雨衣凉鞋等过夏的一应物品。

    叔侄二人将蓝总迎进屋里,老黄更是忙得绕着蓝总转,还时不时地用鼻子在蓝总的裤腿上嗅嗅,用嘴在蓝总的裤管上咬咬。

    “他是在欢迎你哩!”魏石寨看着亲昵热情的老黄。

    “他还没有忘了我的亲人么!”魏长庚捋着山羊胡,呵呵笑着。

    “老黄真是通人性,知道对人亲哩。”蓝总用手抚着老黄,就蹲下身子,看老黄,看了一瞬儿,又说,“这老黄尽显了老人的神态了,要是人到了这年龄,也该有七老八十了吧?”

    “咋不是,要是人,他这年龄怕是有七十上下了!”魏石寨说。

    “老黄也算是狗里的寿星佬了!”蓝总轻拍着老黄的脑袋,又看看瘦骨嶙峋驼背弯腰的魏长庚,心里登时泛上一股莫名的难受,那种夕阳坠下灯火将息的悲壮与酸楚海样浪样在他心里汹涌着。“大爷,您近来身子骨可好?”

    “还好,托你们的福,可好哩。”魏长庚坐在炕沿上说。

    “每回进山看到你们一个个都好好的,我这心里就踏实好受了!”蓝总立起身子,走到魏长庚身边,顺势也坐到了炕沿上。

    说了一会儿体己话,魏石寨就把他给各家通电话的情况向蓝总做了汇报。魏石寨说,通过了电话,总的来说,没有对咱公司的做法提出啥异议的,都觉得是好事,都说没想到扔在深山老荫的老古董屋还能有人来保护和开发,都表示着极大的赞成和支持,归纳起来基本有三个类型。第一类是当场就爽快表态了的。表态又分两种。一是愿意入股分红,一是愿意出租房子。但是这两个类型都有一个愿望或要求,那就是必须在保持房子原貌的前提下进行修复利用,不得随意改变房屋的结构外观。第二类是没有当场表态的,男人接电话的,说是跟媳妇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女人接电话的,说等男人回来了,跟当家的说说再给我回话。第三类就是根本联系不上的,一户是张小笨,电话停机,另一户是李霸才媳妇,搬走时根本就没留电话。

    蓝总说:“看来咱瓦罐村的村民都还是有眼光的。”魏石寨说:“眼光说不上,主要是感情问题,住了多少辈的地场,咋能舍得看着一点一点败了毁坏了?只要能保住,给不给钱,给钱多少都不算啥,只要不糟蹋了就中——好些村民都是这式说的。”蓝总说:“咱村人的根都在瓦罐村,瓦罐村是他们的故土。人对故土的情意,就如树木对根的情意是一样的。”魏石寨说:“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人生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一辈子的狗窝了哩。”蓝总说:“我如今也把瓦罐村当作了我的第二故乡了,这里不仅有好山好水好空气好风景,还有大爷这个老英雄和您这个好大叔,还有老黄这个特殊的好朋友。”魏长庚在一旁听了,就嘿嘿笑了,说:“小蓝子你这人有意思,大雪天来了一回瓦罐村,就结识了我侄子还有我,还有老黄,如今又成了亲戚朋友,这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呀,要不是,大雪天你来我们瓦罐村做啥?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叫你来结识我们的。”蓝总呵呵笑了,很开心的样儿,说:“大爷您叫我啥?小蓝子?”魏长庚说:“是呀,小蓝子,不好听?”蓝总说:“不是不是,好听,我还是头一回听有人叫我小蓝子,新鲜,美!可是我也不小了,都四十多了!您老叫我小蓝子,我一下又年轻了二十岁哩么!”魏石寨说:“你比大你大爷小将近五十岁哩,他叫你小蓝子没错。”蓝总说:“大叔说的对,其实按年龄,我就该叫他大爷,论辈分,咱俩又是叔侄相称,您大伯也就是我大爷了。真的是老天的安排!要不是老天的安排,哪有咱们的相识,从今往后咱们还要合作呢,合作把咱瓦罐村开发好,保护好,让咱老祖先留下来的好东西保存下来,并焕发生机与活力,为咱们灿烂的民族文化增光添彩!同时也为我们企业和咱瓦罐村创造必要的财富,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呀!”

    魏长庚和魏石寨听着蓝总的侃侃而谈,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

    在随后的时间里,蓝总就给各家各户通了电话,一方面征求一下各家的意见,对于愿意入股的和愿意出租的农户,发出邀请,六月二十八日在卢西县宾馆,举行一个见面恳谈会,恳请各家派出一位代表参加。联系到的二十二户全部爽快答应。

    见面恳谈会开的圆满成功,经过蓝总的详细说明和展望,原先打算租赁老屋的几个农户也改变了主意,因为蓝总帮他们算了一笔账,租赁形式基本是一潭死水,跟今后瓦罐村的效益不沾连。而入股,则是一汪活水,村民的收益将随着今后瓦罐村的效益而水涨船高。经过反复考量,村民还是最终选择了入股经营,并且当场签约成功。

    那天,蓝总还特意把魏长庚和魏石寨请到了恳谈会现场,作为特别嘉宾,被安排上主席台讲话。主持人首先介绍了魏长庚,赢得阵阵掌声。魏长庚说他年龄大了,不会说,也说不好,就免了吧。蓝总说您老想说啥就说啥,爱说啥就说啥。魏长庚推辞不过,临走上主席台时,还特意摆弄了一下胸前的贵宾花,捋了捋山羊胡,就被蓝总和魏石寨搀扶着向主席台走去。魏长庚坚持自己走,不让搀扶。蓝总说那就不搀扶了,我跟大叔陪您一起上主席台咋样?魏长庚勉强答应。于是,蓝总和魏石寨就伴在魏长庚左右,护送他走上主席台。站在麦克风跟前,魏长庚扫视一番台下,好家伙,人还真不少,骶脑黑压压像搁了一地西瓜。他当村长和生产队长的时候,经常给社员开会,那也没有这大的阵势。后来老了,就很少参加这种场合了,多少年不在台上讲话了,立在那里腿直打颤,手也在抖。尽管他有意清了清嗓子,可是才一开口,就有一疙瘩痰堵在了喉咙里。他一用力,把那疙瘩痰压了下去,就颤着声儿说:“我只说,只说一句话,咱瓦罐村,咱瓦罐村是好地场!蓝总,蓝总是好人!两好搁,搁一好,咱瓦罐村和,和蓝总往后一定,一定会越来越好!中了,不说了!”

    掌声如潮。接着,主持人又介绍了魏石寨,也是掌声一片。主持人邀请他说几句。魏石寨稍作推辞,就被蓝总推上了主席台。平时说话还算顺畅流利的魏石寨,这时却成了结巴,说不成句儿,并且神情紧张,举止局促,腿也在打颤,说话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颤音。他说话的大概意思是,瓦罐村有救了,瓦罐村人有福气了,蓝总是瓦罐村的救星,是瓦罐村人的福星,他只要活一天,就要跟着蓝总守瓦罐村一天,要是哪一天他老了死了,还要埋在瓦罐村,看着瓦罐村越来越美,越来越好。说完,还给蓝总鞠了一躬,给台下人鞠了一躬。话虽说的断断续续结结巴巴,但是并没有因此而削弱了他对瓦罐村的爱,对蓝总的感恩,那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情意如一股暖流,在会场内涌动传递,使每一位与会者都为之动容。

    恳谈会的成功召开,让蓝总十分开心,当他拿着一摞合作协议时,就觉得沉甸甸的——这不是一摞合作协议,而是二十二户一百多瓦罐村人对他的信任和厚爱。因为高兴,他特意留魏长庚和魏石寨在县宾馆住一夜,晚上再备置一桌酒菜,开怀畅饮,一醉方休。魏长庚一听把手摇得拨浪鼓样,说:“小蓝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也知道,我是滴酒不沾。石娃他也很少喝酒,我叔侄俩在山里日子够枯燥吧?你啥时见我俩喝过酒?”魏石寨也说:“大伯他说的没错!来一趟县城不易,趁天还不黑,去我娃儿家转一圈儿,然后赶紧回瓦罐村,老黄离不了我俩哩!”蓝总说不过他俩,只好依了。

    回到屋里,已近黄昏,老黄果然在院子里汪汪直叫,前爪在大门上使劲儿抓着,门被抓得咣当咣当响,门环也叮当作响。魏石寨老远就碎步小跑着,边跑边喊:“老黄,老黄,我们回来了,回来了!”老黄就在门里抓挖得更厉害,还发出急促的难听的怪叫声。魏石寨急急开了门锁,木门还没有完全开启,老黄就从门缝里急不可耐地挤出来,显得有些狂躁和激动,绕在魏石寨的身边转着,还不停地摇着尾巴。这当儿,魏长庚也出现在不远处的村路上,老黄抬头张看一眼,就迈开四蹄儿一溜烟跑过去,在魏长庚身边,老黄后腿直立,前爪搭在魏长庚的肩上。魏长庚摇摇晃晃,差点儿招架不住。魏石寨见此情势,就喊老黄,说快下来,快下来,马上把大伯弄倒了!老黄轻巧放下前爪,不停在魏长庚腿上嗅着。魏长庚从头到尾用干柴棒样的手捋了一下老黄的脊背,说老黄,急着了吧?我说吧,黑里要是不回来,怕是老黄又要害一场病哩么!

    一场猛雨过后,瓦沟河里的水量大增,山里的万物生灵经过洗礼,一碧万顷着。

    这日,天晴着,日头爷儿毒着。蓝总领着几个古建筑修复匠人,来到瓦罐村,在一家老屋里住下,先是把各家老屋的失修状况一一进行查看记录,然后就在魏石寨的帮助下,四处搜寻他收藏起来的陈砖旧瓦,说能在村子里寻找到的,最好不要外出去买,一是交通不便,运送困难,二是这里的砖瓦跟买进的不一定十分合槽,大小尺寸不好拿捏。如若最后实在搜集不到的,再到山外购买。前些年,村里有少数老房因种种原因被拆掉重建,而拆掉的砖瓦,都没有毁坏,而是被他和大伯较好地予以收藏保护起来了。近年,村里人慢慢外迁,老宅子没有人居住,掉砖溜瓦的事时常生发,魏长庚和魏石寨就满村子查看,发现脱落的砖瓦,就随手拾起,能修补的,尽量修补,实在修补不成的,就把砖瓦收拾起来。这可解决了匠人们的大难题,再不为修复材料而发愁,找寻到的砖瓦足够这次修复用,其余的材料就不成啥问题了。

    进了伏天,空里如燃着火,魏石寨除了一早一晚帮着那些匠人做些琐碎的活路之外,就是在麦场上最后再晒一晒新麦,尔后热收归仓。那日,日头叫叫的,魏石寨在麦场白皮之后,就将十几蛇皮袋新麦发落到场上,摊开晒了。晌午,魏石寨乏了,搅麦的任务就由魏长庚接替。魏长庚戴顶变形发黑的草帽儿,拿个木耙,在日头下隔半个时辰就来回地搅动一下麦子,直到日头爷儿显出倦意,魏石寨也睡透了歇美了,就赤了脚,拿着木锨把麦子拢起了堆。魏石寨拢麦堆的当儿,魏长庚就坐在麦堆上,叫魏石寨把热烫烫的麦子往他腿上埋,直至把两条腿都埋进麦子里。魏长庚吸溜着说,腿就像丢进滚水锅里了,就跟装进蒸笼里了,热得很,又难受,又舒坦。魏石寨把麦子拢了三四堆,就依着魏长庚的样儿,也把两条腿埋进滚烫的麦子里蒸。多半个时辰,大伯就如醉了酒样,满脸通红,汗如滚水珠。魏长庚拽出双腿,又把两只胳膊也埋进麦子里。这时,魏石寨也是脸红耳赤,大汗淋漓,连声喊着热死了,热死了。又说,热死了,也美死了,不得活了,不得活了!魏长庚趴在麦堆上,把胳膊深深插进麦子里,任着汗水在头上脸上身上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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