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的声声呼唤里,魏石寨从县城返回了瓦罐村。这是农历五月初四的后半晌,日头爷儿虽已立在偏西的山圪梁上,然那毒毒的光一如正午晒得人直冒汗。老黄第一个迎出大门楼,汪汪地咬叫着,把个尾巴摇得呼儿呼儿的,四只蹄子在脚地上打出嗒嗒的声儿。老远,魏石寨就喊着老黄,老黄!老黄就颠儿颠儿跑到了魏石寨跟前,仿如别离了几百年的亲人朋友样,直立着拥入魏石寨的怀抱。魏石寨伸展双臂,把老黄紧紧搂住,说老黄呀,你这几天咋就又灵醒过来了?你咋还像个小娃儿么?!一刹那,眼就湿湿了,鼻子也酸酸的。魏石寨把手在老黄的脊背上轻轻拍拍,说好了好了,乖,回屋吧!“乖”字一出口,魏石寨就如抱着自己的娃儿闺女样,有着血亲般的感觉了。
夜儿个早起魏石寨出村的当儿,大伯把他送到大门口,就把身子靠在门框上,嘱他路上消停些,乏了就歇歇,渴了就喝水,热了就凉凉。说了,魏长庚就靠在门框里看着魏石寨用一根木棍担着两个实腾腾的蛇皮袋,走上了村边的官路。老黄一直跟着魏石寨走出老远。魏石寨在前头走,听到身后好像跟着啥儿,一回头,却看见老黄在距他一两米远的路上走着。魏石寨驻足回望,老黄也停了脚步,不舍地看着魏石寨。魏石寨把肩膀上的木杠换了一个肩膀,说,老黄,你回吧,大伯还在屋,你回去跟他做个伴儿,我明儿个后半晌就回山。老黄回头看看远处的门楼,又把眼盯着魏石寨。魏石寨朝老黄摆摆手说,回吧,不准再撵我了,哦!老黄四蹄钉在地上,痴痴看着魏石寨。魏石寨朝前又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老黄依旧钉在那里,就迈开脚步朝山外走去。
今儿回山里,魏石寨是踏着布谷鸟的歌声走回来的。在山里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布谷鸟的叫声有多好听,出了一趟山,回到山里,就跟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居老家样,不光是山新水新,就连一草一木都是新的,就连河滩里的石头沙子都是新的,布谷鸟的叫声听起来就跟唱歌样,听着叫魏石寨心里舒坦美气。就在布谷鸟的歌声里,老黄又来迎他了。他朝着大门楼走去,老黄就在他的左右蹦着跳着,跟个顽皮的孩子样和他逗耍着。大门楼的门框里没有大伯的影子,却在下边的门墩儿上,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老山羊胡子在山风的吹拂下,悠悠颤动着。
“回来啦?石娃。”
“回来啦!”
“没耽搁事儿吧?”
“没有,县长后晌回市里,正好跟上。蓝总出差不在屋,我就寻着他媳妇,等她下班了,送到她屋里啦。”
“那就中,那就中!就给县长送几捆槲包呀,没送别的啥儿?”
“县长说他就稀罕槲包。他说他是大城市里长大的。以前从来不知道槲包是个啥子东西,到卢西工作了,才知道槲包原来跟城市里的粽子一样,又比粽子好吃,老婆娃儿亲戚朋友都要叫他弄些尝尝鲜哩。”
“这对他们来说是稀罕物,对咱来说就跟他们对烟酒样,再熟悉不过。那你说,咱弄这算不算送礼行贿呀?”
“我也跟咱娃这么说,最好甭叫身边同志知晓了,人家会嫌咱巴结领导,还说咱行贿送礼哩。你猜娃儿咋说?”
“咋说?”
“他说就只有司机知道,顺便又给司机弄了十捆。”娃说,“这又不是啥值钱的东西,算不得送礼行贿,就是正常的人情往来,同志们知道了也没啥要紧的,但是最好不让他们知道为好,人心隔肚皮,如今人心都躁着呢。”
“就是哩,不要叫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对娃儿的工作也不好哩么。”
“娃还说,送槲包可不是他主动给领导提出来的,是领导碰见他问他槲包这槲包那的,还说没有见过,更没有吃过。咱娃就顺嘴儿说他老家就有。县长一听眼就发光,说啥时候有机会也去尝尝槲包。咱娃就说,赶您端午放假前,我叫我家里人给送些。县长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就是随口一说么!咱娃就赶紧通知屋里。初三后晌县长正要走,咱娃就把槲包送到县长车上了。县长要给咱娃掏钱,你说咱娃能收人家县长的钱?”
“这……”魏长庚有些作难的样儿,“那到底收了还是没收?”
“搁给你,你收是不收?”
“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那最后?”
“自然是没收,收了多难看呀?这都是自家出产,搭点功夫就是了,咱又不是卖槲包的,咋好意思收人家的钱?”
“也是哩,都是屋里出产,不是拿去卖的。”
端午说到就到,嗑嚓嘭就到了端午了。一清早,瓦沟河里起了白雾,白雾从河道里升腾起来,就罩住了瓦罐村的坡坡岭岭沟沟坎坎。魏石寨和魏长庚早早就起来,来到河畔,蹴下身子,撩起清凌凌的河水,喝几口,再洗把脸。两个老汉在河里喝了凉水,又用清水洗了脸,顿然觉得神清气爽,拿眼在四下里瞅瞅,却并不见一男一女,就由不得想起往年端午节一大早这瓦沟河里的繁华热闹。往年的这个时辰,瓦沟河里早已是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了,村里的男女老幼早早就起来来到这河畔,做着自古至今一直延续下来的老做法,掬一捧水喝了,再撩水洗脸,说是这样一年里就神清气爽耳聪目明不害病不吃药。而今,瓦罐村人都走了,端午节里,一清早瓦沟河里也没了人了,到处冷冷清清,村里除了几声鸟鸣狗吠鸡叫,就只有瓦沟河水那哗哗啦啦的断断续续的走路声抑或是说话声了。
“村里今年咋这凉呀?”魏石寨踢了一下脚边的一个卵石。
“可不是咋哩么,没人,咋能不凉呀!”魏长庚甩了甩手上的水,又在脸上抹了一下。
“这好的地场,咋说走都走了哩?”
“你觉着好,旁人可不一定就觉着好么。不通车,不通电,留不住人哩。”
“车是没通,可是咱瓦罐村这不是也点上电灯了么?”
“人没有长前后眼,谁能料想到人都走了,咱村却来了电了,咱这山窝子也跟城里一模样儿把黑里也变成白日了?出去的人家肯定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么。”
“车不通也有不通的好处哩。”
“啥好处?”
“你想,车要是一通,那山外的人还不可着股儿往咱瓦罐村涌?这人要是一多,咱这瓦罐村还能像现如今这般清静自在?这人一多,免不了有坏人,害糟鸟,害糟树,就连花草虫鱼,就连河里的水都保不住不受害糟,到那时,咱瓦罐村的清静日月就算是到头啦!”
魏长庚思忖了片刻,就点点头,表示赞同。魏石寨先自上了河畔的土塄,又伸手将大伯拉了上去,两人就在村路上悠闲地走着。
自打记事起,每年的端午节,魏石寨的母亲魏郭氏就早早喊叫家里人起来,为的是赶在全村人前头,到河里洗头茬水。说是端午里河水能治百病,喝了身体好,洗了脸,眼窝一年到头不害眼病,故而每逢端午,瓦罐村人常常天不明就有人到河里喝水洗脸,图的就是一年的健康吉祥。俩人在村路上走着,就看见老黄依然在水边用前蹄儿打水戏耍。魏长庚就喊老黄回屋。老黄一跃身子上了岸,随了魏长庚朝屋里走去。魏石寨则走在云雾缭绕的村路上,朝着竹园径直走过去。走到竹园边上,没风,见竹园里一片静默,密匝匝的竹叶儿挂了晶晶亮亮的露水珠儿,显得更加青翠。密密的竹林里,窜出旗杆儿样的竹笋,这里一簇,那里一片,高高低低,高的有两人高,低的也有一人半人的样儿。魏石寨的记忆里“噌”地就蹦出母亲用瓦罐捂竹笋的画面。记得小时候,每逢春夏之交,母亲魏郭氏头天黑前,就拿了瓦罐盆,来到竹园里,将才破土而出的竹笋用瓦盆扣了,上头再压块石头,等到第二天早起,母亲再起个大早,搬去石头,揭开瓦盆,那竹笋就如一条长虫盘在瓦罐盆里,粗粗嫩嫩,用手一掰,脆生生就断了,拿回屋里,饭时,一盘鲜嫩可口的鲜笋菜就成了一家人改善生活的佳肴。而今,竹笋密密麻麻长了一地,却难得看见一人来掰它。魏石寨拿镰刀割了一些竹叶,又在一旁的土塄上河沟里割了艾草银花,拽了些许车前子,在水里淘洗了,所有的小收获都用藤蔓捆成小捆,才背着一闪一闪走回屋里。把艾草一把一把靠在大门边,二门边,插在大门脑,二门脑,说是这样可以驱蚊虫,辟邪气;把银花等挂在阴凉处,阴干了,等到伏天泡凉茶,去火解毒消暑降温,这可是山里人最好的凉茶。这当儿,瓦罐村就云样雾样水样汩汩流淌着艾草的清香了,一路上也在涌动着艾草的香气儿,一院子,一屋子都波滚浪涌着艾草绿生生香喷喷的浓香了。这当儿,坡上梁上的雾气开始慢慢消散,半空里的日头爷儿伴着云雾的流动,一忽儿探出头来,一忽儿又藏得没了踪影。
在九龙山一带,每逢端午,农人除了要起早到河里喝水洗脸上坡割艾草外,成年人还要喝雄黄酒,小娃娃则要在手脖脚脖和脖子上绑了七彩线绳儿,脖子上还要挂个香草布袋儿,心细的老人还要在娃娃们的耳朵窟窿鼻子窟窿屁股门儿抹上雄黄酒,据说这样可以防止虫子钻入娃娃体内,给娃娃造成伤害。
村子里没有了娃娃,屋子里院子里更没有娃娃们的影子,自然就少了七彩线绳儿,也免去了这里那里抹雄黄酒,倒是魏石寨依然记着拿出一瓶儿白酒,在抽屉里寻出陈年的雄黄,展开泛黄的纸包儿,倒出一些雄黄在白瓷碗里,把白酒也倒出三二两,与雄黄酒混合了,摇匀了,就把酒碗端给大伯说,大伯,你先喝一口。魏长庚皱皱眉头说,你喝吧,我如今不沾酒么。魏石寨说,不沾酒,那雄黄酒也不沾了呀?就一口么。魏长庚说,一口也晕,年龄不饶人,还是不喝着好。魏石寨说,真不敢喝?魏长庚说,真不敢喝!魏石寨端起碗,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两口,碗里只剩下指头豆儿大小一摊红黄的沉淀物。魏石寨搁下碗说,好家伙,冲,像一股火从喉咙窜到了心口窝了。魏长庚说,你是空心肚子呀,赶紧吃些东西,垫个底儿,伤胃哩!魏石寨就在蒸笼里取出一个麦面白馍馍,掰开,狠劲儿咬了一口,边嚼馍馍边把另一半馍馍递给魏长庚说,大伯,给!魏长庚接过馍馍,也吃了起来。魏石寨在做完了挂艾草晾凉茶喝雄黄酒一应事宜之后,忽然想起城里的孙子,也不知道绑了花花绳没有,也不知道耳朵鼻子摸了雄黄酒没有,就把电话打给桂英。魏石寨一接通电话就问,桂英,起来了没?咹?起来了?哦,出去把艾草都买回来了?啥?街上卖艾草的乡下人可多了?一街两行都是大车小车的艾草?一块钱一捆,两块钱三捆?呀呀嘿,城边儿的农民也真会赚钱,节前十天半个月就开始卖槲包卖香草布袋儿,过节了,也不在屋里安生过节,又割了艾草,大车小车拉进城里卖钱!啥?满卢西县城都是艾草的香气了?桂英说,城里人真能磨,两块钱三捆还嫌少,一定要两块钱四捆,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就答应了。城里人还嫌捆太小,上翻下翻,直到满意拿到四捆自认为够大的艾草才风样飘走。桂英说,你说城里人鬼不鬼?魏石寨说,乡下人厚道,艾草又是野地里长出来的,不投本钱,多一捆少一捆不算啥,只要拉进成的都能顺利卖掉就中,甭再卖不完又拉回来,那就不划算了。桂英说,不投本钱就贱了?那还不是农民起早摸黑上坡下沟割回来的呀?卖贱了咱的劳动力就不值几个钱了!城里人如今打一天工要八十、一百,女人一天也要六十、七十,可着咱农民起早打黄昏,一天就不值几十块钱?一车艾草一百捆,也卖不到五六十块,你说农民的力气就恁不值钱呀?魏石寨说,从古至今农民都是出苦力的,咋能跟城市人比?再说,现如今不是时兴市场经济么,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就算成交了,你卖高了卖不动,一分钱不值,这还能体现出市场经济的意义么?桂英说,你个死鬼还知道不少哩么,啥四(市)场经济五场经济的,臭能!魏石寨说,中了中了不争这了,争了也没用,还是说说咱孙子吧,绑花花绳了没有?买香草布袋了没有?抹雄黄酒了没有?桂英说,你个死鬼,哪恁些“没有”?都有!啥儿你都甭操心了,我还想问问你哩,过端午蒸馍了没有?做豆腐了没有?喝雄黄酒了没有?魏石寨说,你个死鬼,你咋也这多“没有”呀?除了没做豆腐,啥都有!桂英问咋不做个豆腐?过节也没个过节的样儿!魏石寨说,这不是忙着给咱娃儿包槲包送槲包哩么?就没顾着做豆腐,倒是初四回村时在官岭街上买了几斤浆豆腐,天老热,在清水里泡着,一会儿就炒菜,青菜炖豆腐,馏槲包白馍,喝白面拌汤。桂英说,吃上不能对付,不说你了,还有大伯,要吃好。还有老黄,也要吃好,他前些日子受了不小的跌顿,要好好贴补贴补他的身子,按年龄,他也不比你小,也算是咱屋的一口老人了。魏石寨说,知道知道,我跟大伯吃啥,老黄就跟着吃啥,他跟我们一个标准。桂英说,麦黄了没有?芋头也快刨了吧?魏石寨说,麦都打黄色儿了,估计再有几天都能割了。芋头花也开了,秧子还旺旺的,我试着挖了几个,有小娃拳头大哩!再等几天,等秧子发黄了就刨。桂英又问,麦收了,地里再回茬种些啥子呀?魏石寨说,种些回茬玉谷,回茬豆子,别的还能种啥?桂英说,过了芒种,眼看着就到了夏至了,也快进了伏天了,你做活悠悠的,嫑热着了挣着了,看病吃药划不着,能做多少就做多少,甭逞强,甭卖能,年龄不饶人,再说,咱屋里又不缺你种那些庄稼,就给你个营生,省得你闲着没事,再急出个病病灾灾的。魏石寨说,知道知道!我跟大伯在这瓦罐村种地就是图个闲不着,其它啥儿也不图。桂英说,这才叫思路清。魏石寨说,我啥时思路不清了,一天到黑都不糊涂!桂英说,说你能,你就拿脚尖儿拧哩!
这年的端午,瓦罐村静静的,虽有艾香涌动,却少了活生生的人,更少了往昔家家户户煮槲包吃槲包那热闹忙碌的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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