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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起来,空里又如水洗一般,天透蓝,云渗白,坡黑绿,水澈清。

    蓝总跟蓝总的媳妇——县医院的护士长刘晓梦,蓝总的助手小梁,还有桂英,就在老黄的汪汪声里来到了瓦罐村。

    一干人见到魏长庚叔侄,蓝总先把刘晓梦介绍给他俩。刘晓梦彬彬有礼一一见过魏长庚魏石寨,就“大爷”“大伯”地喊着。再看那刘晓梦,白白净净,柔柔顺顺,戴一副眼镜。

    魏长庚对蓝总说:“你有福气,娶个好媳妇哩!”

    魏石寨对刘晓梦说:“我侄子人好心善,侄媳妇也是一表人才,真格是郎才女貌么。”

    蓝总和刘晓梦皆谦恭地笑笑。

    “为了我这个死老汉子,把你都惊动来了,”魏长庚看着刘晓梦说,“叫我这心里咋这不安生哩?”

    “我可不是专门为您来的,我是另有企图呢,”刘晓梦说,“我听说咱瓦罐村美得跟仙境一般,就搭了老公的顺车,顺路也来当一回神仙!”

    “你这是哄我高兴哩,你啥好地场没去过,还稀罕我们这穷山恶水深山老荫的瞎地场?”魏长庚说。

    “不哄你,真不哄你!”蓝总说,“前几回我来,她老是值班忙,听我说咱瓦罐村这好那好,她就心里痒得慌,这回正好来个一星管二,即饱了她的眼饥,也给大伯当回陪护,不是两全其美?”

    众人皆呵呵笑了。

    换上了新衣裳新鞋新袜子的魏家叔侄俩一瞬儿就年轻了十岁二十岁,一瞬儿就精神焕发就焕然一新了。屋里没有穿衣镜,桂英就到她卧屋取来书本儿大小、边框上锈迹斑斑的镜子。说这还是我结婚时娘家陪送的,都三十来年了。说人咋这快哩,想起结婚那阵儿,就跟夜儿个一模样哩。说着,就把镜子对着魏长庚照,因那镜子小,照不到全貌,魏石寨就吆喝桂英,说你不会往远处走走,离大伯远了,不就照全了?桂英就拿着镜子往后退,边退边说,啥样?能照周全不能?魏石寨说,再往后退退。桂英就又往后退。魏长庚说,照个啥子哩嘛,再照也照不出十八岁了。说着,魏长庚的眼里脑里就满是他身着红军灰军装那些久久远远的影和像了。魏石寨说,中了中了,桂英!桂英就在一丈开外驻足站立了,问大伯看清没有?魏长庚说,麻麻糊糊,不看了不看了,你们看着好就中么,我看那有啥用?众人就都说又年轻又精神。魏长庚看着蓝总说,都是我这亲人给我的好,有了这一门儿亲人,我老汉算是跌进福窝里了,死也值了。桂英就恼恼地道,大伯甭老说不吉不利的话么,要出门儿了,也不说些顺耳好听的话。魏石寨也说,就是,大伯,再甭死呀活呀的,听着叫人不舒坦。

    桂英在屋里帮着拾掇出行的一应事宜,蓝总领着刘晓梦和司机小梁,走进瓦罐村,挨家挨门走着瞧着,听着蓝总的解说,俩人就咂着嘴儿,瞪着眼儿,点着头儿,还不时叹出一声长长的“啊——呀——嘿!”

    村头,一干人正要上三轮车出村进城,老黄却泪流满面,虽说桂英把他搂在怀里,不住地说着“老黄,老黄,过几天他俩就回来,咱在屋里等他们!”的话,老黄还是拼死拼活挣脱着,汪汪汪叫唤着,虽没有前些年那样健硕有力,一举一动里尽显着老态显着无力显着割肝割肺的痛楚与不舍。

    桂英哭了。魏长庚哭了。魏石寨哭了。在场的人都哭了。

    “这老黄……真……通人性!”刘晓梦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

    “若不是出门不让带活物,我就一定把老黄也带上。”泪水蒙住了蓝总双眼。

    偌大的一个三轮车,载着五个痛心疾首的人儿朝着山外颠簸而去,老黄和桂英在他们的视线里越来越小,直到镇子上,大家的心还一直被老黄揪抓着,隐隐作疼。

    驱散悲悲切切气氛的,是在走上官岭镇宽阔的街道,看着一街两岸高高低低的楼房,和那川流不息的车辆行人。

    “大伯,若是你一个人走在咱官岭街,你还能认出来么?”魏石寨问。

    “认不出了,认不出了,变了,这十来年一下就变得连我都认不出来了!”魏长庚不让大家搀扶,坚持自己个走,走着看着,走着叹着。

    坐上了蓝总的蛤蟆小卧车,没有了三轮车的颠簸晃荡,稳得赛过八抬大轿几百倍哩。小梁驾车。魏长庚被特意安排在副驾驶位上,为的就是让他多看看多瞅瞅。魏石寨被强行推上了后排右座平日里蓝总专用的座位上,而蓝总则甘心情愿地坐在了刘晓梦和魏石寨中间——这个位置,是蓝总只有在他的长辈血亲在车上时,他才屈就的座位。

    多少年不曾走出过瓦罐村的魏长庚走一路看一路,陌生而熟悉的春夏之交的豫西大地,在他的眼前快速掠过。魏石寨肩负着给大伯作讲解的任务,把一路上的新鲜和变化挨着个儿说给魏长庚听,一会儿说这条路在哪年哪月由砂石路变成柏油路了,说柏油路修通前这里原先是没有楼房的,那里原先的土房子为了扩路就拆了,如今又盖成楼房了;说这里原来是没有集市的,市场放开了,就兴起了一个市场,山里人就在这里做着山货山珍手工器物的交易,后来又有了上海武汉花花绿绿的时装,又有了浙江深圳的小百货小电器;说那里的那一片白花花的新房子,是政府新建的新农村,跟城里差不了多少……魏石寨说着,魏长庚听着看着,伴了视野的逐渐开阔和路边的房子越来越稠越来越密,魏石寨说快进城了。蓝总也说马上就到县城了。蓝总又说,下了车先到我家里坐坐稍作歇息,然后再去吃饭。魏石寨说,先到莲花小区我老大娃子屋里,晌午饭就在屋里吃,还说蓝总你也去,晓梦小梁都去,赖好也到屋里去坐一坐,去认认门儿,咱们以后这亲戚是要常来常往的。蓝总说先到我家,下午再去你老大娃儿家,晚上陪老爷子转转,看看县城夜景,咋样?刘晓梦赶紧附和:就按老蓝说的办。正说着,车子就进了楼房跟树林子一般、蛤蟆车和人跟蚂蚁样的县城了。

    “变了,变化太大了,就是天上地下么!”魏长庚搜肠刮肚地搜寻着记忆里的卢西县城旧貌,那些早已湮没在岁月沧桑里的老城土街,而今连一丝踪影也难见到,取而代之的是繁华喧嚣的现代化山城新景……

    一切按照蓝总的安排进行。夜幕降临时在莲花小区大孙子屋里吃过了夜饭,蓝总两口子和魏石寨就陪着魏长庚走上街道。小山城华灯初上,座座楼房条条街道亮起了千千万万盏灯,街路上的蛤蟆车摩托车电动车川流不息,街边人行道上人来人往,或步履匆匆,或悠闲自在。路灯把蓊蓊郁郁的树影洒落一街一路。

    当晚,魏长庚就宿在大孙子屋里,魏石寨则做了大伯的生活向导,教他如何使唤马桶,如何使唤自来水,如何开电视。魏长庚说,不学了,学了也没啥用了,只能带进墓坑里了。魏石寨听了大伯消极的言语,心里就隐隐地疼着,说大伯你乏不乏?乏了就早些睡。魏长庚说,第一回看这带颜色的电视,真美气。魏石寨说大伯你想看就多看一会儿,若是不想看了,我就发落你去睡。说着,魏石寨就端来一盆热水,搁在大伯脚跟儿,要给他脱鞋脱袜。魏长庚把魏石寨的手豁开,说我自己个能弄。说着就脱了鞋子袜子,把一双枯干黑瘦的脚丢进水盆里。他一边看着电视,一遍享受着热水泡脚的舒坦和快活,却不知啥时已经沉沉睡去了。

    次日一早,魏长庚吃了一顿洋气饭:豆浆油条煎荷包蛋,外加两个小菜,一个黄豆青菜,一个拍黄瓜。这饭跟在瓦罐村的糁子汤白面汤蒸馍馍酸黄菜大不相同。大孙子说早餐要营养搭配。孙媳妇说早饭要精要细。魏石寨说,山里人吃饱了不饥就中。魏长庚说咱可没恁些穷讲究哩。大孙子孙子媳妇就摇摇头,撇撇嘴。

    才撂下碗筷,魏石寨的笨疙瘩手机就怪声怪气地叫唤起来。儿媳捂了耳朵。儿子示意魏石寨快些接听,免得噪音聒吵人。魏石寨在电话上摁了一下,就粗喉咙大嗓子说,哦,蓝总,到楼下了?中,中,我马上就下楼,中,中哩!你就甭上来了,我马上就下去。你大爷一坐电梯就说晕?没事,我搀着他,好哩好哩。那我可下呀啊!

    几个人各就各位又坐进蛤蟆车。没上车,刘晓梦就问魏长庚:“大爷没啥不舒服吧?”魏长庚说,没啥,就是住不惯高楼,说吊在半空中心里不踏实,后半夜就醒来了,前半夜睡得跟死人样,折腾了一天,乏了。后半夜缓过了劲儿就睡不着了。魏石寨说,他不睡,我也不睡,俩人就说话,说远说近,说这说那,天就明了。

    车子出了城,吃一根烟的功夫就上了高速。蓝总说,从县城到河坝市,原先走209国道,要走三四个钟头。通了高速,只要一个多钟头就到了。魏长庚就叹着社会发展太快了,啥儿啥儿都变了。魏石寨自嘲说,我的解说员任务完成了,下头该蓝总和晓梦上场了,出了城,我也是眼前一抹黑哩,在县城还算多少知晓一些,一出城就成个瞎子聋子了。一车人都哈哈笑。魏长庚说,你比我强,我是一出瓦罐村就瞎了聋了哩。车里又一阵豁朗朗的笑。车子里的音乐如清风细雨飘飘洒洒缠缠绵绵,车窗外的山梁沟壑一老嗡往车后倒去,只有蓝天白云在眼前驻足逗留。山间沟壑里,偶尔见到一处两处农舍,弯弯的土路水泥路如一根丝线儿样把这些村庄农舍串联起来。越走,山就越少越小,变成了一道道黄土圪梁,看见这种地貌,禁不住又勾起魏长庚七十多年前对延安的零星记忆。走着,这些黄土圪梁也没有了,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气势宏大的高楼林立的城市的轮廓,高楼顶天立地,密如树林。

    “这就是河坝市,建市三十多年,这些高楼大厦是最近这十几二十年才建的。”蓝总透过车窗,凝望着眼前的城市。

    “美哩,真美哩!”魏长庚不无惋惜说,“要是**朱老总还活着,心里不知该有多高兴哩!”

    “**肯定知道,还有总理,”蓝总说,“所有为新中国献出生命的人都看见了,他们的血没有白流!”

    “大伯,你到啥时候都忘不了**,忘不了朱老总!”魏石寨说,“在你们那一代人心里,就只有朱毛,而我对朱毛也有着恩人样的感情哩,只可惜后来的娃子孙子不知道还能不能记住他们。”

    “能,肯定能!”一直只听旁人说话的刘晓梦突然说,“书本里,电影电视里,年轻人从那些作品里都知道这太平天下是谁打的。”

    说着,说着就下了高速,就到了河坝市区了。小车绕着河坝市转了一个圆儿,蓝总说就让魏大爷魏大叔先看一看河坝市,然后登记宾馆再住下,吃了午饭,歇息片刻,后晌就带你们到黄河大坝和天鹅湖湿地公园去。河坝市果然比县城的地场大,楼房高,车子多,人也稠。

    后晌,在天鹅湖湿地公园,树跟瓦罐村一样密,却没有高山陡坡,平展展的林中,小路上草地上,到处都有人在消闲玩耍。在一处观景台上,蓝总指着不远处的水面和水草相间的地方说,看,还有几只白天鹅没有北上,他们的大部队已经走了一个多月快两个月了吧,回到西伯利亚那个冰雪世界里去了。魏石寨问,那这些咋掉队了哩?蓝总说可能是老了伤了或者病了,飞不动了,就在河坝市过夏了。在河坝市过夏太热,到时候工作人员就会把它们弄到空调房里,免得过不了夏天就热死了。魏长庚说,天鹅老了都不乱跑了,我这个老东西还东跑西跑。刘晓梦说,大爷您是有功之臣,理应在有生之年看看你们打下的天下现如今变成啥样儿了。蓝总说晓梦说得好。魏石寨也说晓梦说得有水平。

    在黄河大坝,魏长庚说,当年总理还亲自来过。蓝总说这你也知道?魏长庚说,那阵子村里正闹饥荒,听村子里的纸喇叭上说的。后来又听说苏联撤走了专家……蓝总说,是呀,那个时候咱们中国建设是靠着苏联老大哥的支援才发展起来的,后来就发生了变故,人家把专家撤了,结果,主席就号召自力更生,咱们就靠着一股拼劲儿硬是把大坝建成了!

    坐高铁是在进入河坝市的第二日上午,一行人坐着蛤蟆车七拐八拐就到了河坝南站了。在豪华的候车大厅里,魏长庚眼见几个小青年穿着大窟窿小眼睛的劳动布裤子,就说,这几个年轻人看着不穷,咋穿这烂的衣裳呀?蓝总和刘晓梦对视一下,就笑了。蓝总说,那不是劳动布裤子,是牛仔裤,买的时候就是大窟窿小眼睛的,如今年轻人都穿这,觉着洋气,时髦。魏长庚困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着,好好的衣裳,咋就故意弄恁些窟窿眼睛呀……

    不用排队买票,助手小梁把每个人的身份证收起来,过去在那个机器上一摁,又在一个小电视机样的方框框里点了两下,哧溜,车票就出来了。魏石寨说如今买车票不用人?蓝总说这是网上购票。魏长庚说这个法子真省事儿,那以后要是啥都用机器代替了,人不就闲得没事儿了?蓝总说,现如今智能城市建设正在进行,到时候好些事情都用机器代替,把人解放出来做其它事情。

    高铁站高大宽展,一色儿新崭崭的,连候车的座椅都是真皮,软和舒坦。等候了大概半个时辰,他们就听广播里吆喝着要进站了。

    魏长庚和魏石寨分别被安排坐在了两个靠窗的位置。坐定了,不一会儿列车就启动了,稳稳的,没有感觉就看见车站缓缓朝车后走去,越走越快,坐在魏长庚身边的蓝总把一个水杯搁在面前的一个折叠桌面儿上,水杯稳稳的,跟在屋里一模样儿,感觉不出一丝晃动颠簸。

    “三百码了!”蓝总对魏长庚说,“这个速度一个钟头能跑六百里呢。”

    “啊呦呦,那不跟飞一样了?”魏长庚瞅着窗外飞快后移的坡坡岭岭田地村庄,“这比飞机也慢不了多少吧?”

    “飞机一个钟头一千多里,还是要慢不少的!”蓝总说。

    “大伯,你晕不晕?”魏石寨扭头朝魏长庚喊叫,声音有些高,引来邻座一片眼球。

    魏长庚没有听到侄子的问话,刘晓梦就对魏石寨说,肯定不晕,坐这车谁都不晕车。魏石寨这才放了心专注地看着窗外唰唰闪过的景致。

    一个钟头多一点儿,魏长庚一行就到了省城中州。与在河坝市一样,先登记一个宾馆住下,歇息,午饭,然后叫了一辆滴滴搭车。车子载着他们在省城从一环到四环,一圈儿一圈儿转,看遍了省城的高楼大厦密集街路,看够了如水如潮的车流人潮聚聚走走走走聚聚,最后要上一回二七塔。上纪念塔不收门票,只要把身份证件在机器上一刷,就可以登塔了。登塔的是旋转步梯,上一层,就有一个展厅。上第一层的时候,魏石寨和蓝总要搀扶魏长庚,魏长庚说先甭搀,我上上试试。魏长庚就扶着旋梯中轴的墙壁,走三步五步,就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他强撑着上到了二层展厅,就坐在廊道的椅子上呼哧呼哧喘气。刘晓梦递给魏长庚一个水杯,说喝口水,喘口气儿,一会儿搀你上,能上几层就上几层。

    魏长庚说坚持上到顶吧,这回上了,兴许就没有二回了哩。

    “二七罢工是哪年的事情?”在三层廊道里,缓过劲儿的魏长庚问蓝总。

    “一九二三年二月七日。距今也有八十七年了吧?”蓝总说。

    “那时我才六岁,还是个小瓜蛋蛋哩!这些英雄就走了。”魏长庚眼里潮起一股热乎乎的东西。

    在众人的轮番搀扶下,魏长庚坚持上至塔顶。他说这是我亲自上的最高的楼哩。塔顶就响起一老嗡的掌声。

    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魏长庚和魏石寨又乘坐高铁,去了一趟九都洛阳和古城西安,看了龙门白马寺少林寺和牡丹花,又看了大雁塔钟鼓楼古城墙兵马俑捉蒋厅,一路上,蓝总做向导兼解说,刘晓梦做护理医生,时刻监护着魏长庚的身体状况,科学合理安排行程。

    在捉蒋厅,魏长庚说,当时我正在延安,听说老蒋被逮了,跟其他战士一样,又解气又高兴。后来我跟了朱老总,听他身边的警卫员说,捉蒋那阵子朱老总却没有我们那么高兴,他神色凝重严肃,不断接电话打电话,据说都是跟主席和总理通话哩。后来听说又把老蒋给放了,战士们的脸一下都吊下来了,魏长庚的脸也吊起来了,吊了老长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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