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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龙山脉是一满满的绿了。这绿就如早晨的日光样,嗑嚓嘭就降临到九龙山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里了,就轰轰隆隆叮叮咣咣走进坡坡梁梁沟沟岔岔了。九龙山脉的这个季节,日光是绿的,空气是绿的,人的心也是绿的,脸面上也挂着一层浓浓的绿意。

    田块里的冬麦,在静谧安然的夜里,劈劈啪啪地拔节抽秆,仿在一夜之间就从匍匐于地面而一跃达到了没膝的高度了,就到了孕穗儿扬花的地步了。年后播种的土豆已经长出一簇一团黑敦敦的苗儿,那苗儿就有小碗口大碗口样大了;秋田里的玉谷高粱黍子豆类也都齐刷刷地出苗了,嫩黄的新苗齐扑扑列满一地,这些地里全然没有了往年的风景——到处都站着立着著衣戴帽手执竹竿的草人,地里的庄稼苗儿也未有因了没竖那些草人而损失一颗半粒,都是完完整整地在窝里孕育出苗,却没有受到任啥儿野物的糟害。

    在谷雨节令里,瓦罐村的各色果木花儿皆已萎败凋落,而在那些依然残存着花蒂的花把儿上,皆挂着幼小稚嫩的果木娃儿,樱桃、梨子、桃子、柿子、沙梨,一个个皆憨态可掬呆萌乖巧地在枝头树梢疏疏密密地挂着。

    坡边塄埝上点种的窝瓜笋瓜豆角都一老嗡儿在扯着秧儿长着身子。

    新栽的二百棵杨柳树,也已发芽生叶,正在焕发着新的生机。

    所有的生灵都在这和风绿日里疯长着猛窜着。草也在贪婪地扩张着它们的地盘,秋地里的草与那刚刚旺起来壮起来的庄稼苗儿赛着跑儿长着。

    吃了早饭,露水经日头爷儿一扫,就倏地不见了踪影。魏石寨背起锄头就要下地。魏长庚说,地里活也不能叫你一个人独揽了吧?魏石寨说,你就甭去地了,就在屋里歇息着。魏长庚说,自从栽完了树,我就没下过一回地哩么,身上都歇得出绿毛了,骨头也生锈了。魏石寨说,该你歇,你这年龄不歇,难不成还叫我这半大不老的人去歇着?魏长庚说,能动弹一下,就不能老坐……这当儿,笨疙瘩手机就在魏石寨的口袋里蹦蹦颤颤地呜呜哇哇叫唤起来。魏石寨撂下锄头,掏出手机随意看了一眼,就说是蓝总的。魏长庚说,蓝总挂的电话?那还不赶紧接?魏石寨就在笨疙瘩手机上摁了一下,随之把手机搁在耳边说,嗨,蓝总,啊,你好,你也好!咹?在干啥?准备下地锄草。咹?地里草多不多?啊呀,多么,多哩很哩。咹?你大爷?在我跟前儿哩。身体?这阵子还不错,天暖和了,风发咳嗽也少了,就是老毛病,天一变,他身上的伤比天气预报还准哩么,天一变,就这疼哩那痒哩。其它?其它倒没啥大毛病,吃饭一顿还是老样子,可口饭,一顿一碗两碗,不可口了就少吃一点儿。哦,我知道,我知道,要尽量做得可他的口,这我知道,可是哪有恁美?不定哪一顿不可他的口,我就给他再打个荷包蛋啥儿的,人老了,胃口不如之前了,这我知道。是哩是哩,这山里头一早一晚冷,就是五黄六月一早一晚都要穿棉袄哩么,更甭说还没有到夏天,这个不用你说,你大爷他可注意了。咹?还烤火不烤?烤哩,下雨天还烧炕哩。哦,咹?你说上回你来听说你大爷想坐坐高铁?那就是他顺嘴儿说说,他这大年龄了,哪敢出去折腾?老操心哩!这阵子他再没作念过。是,是哩,要说这季节不冷不热,陪他出去走走也中,就是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咹?把电话给你大爷?中,中,你给他说。魏石寨说着,就转过脸对魏长庚说,大伯,蓝总要给你说话哩。魏长庚说,啥?蓝总给我买了个褂褂?魏石寨苦笑一下提高了嗓门说,蓝总要亲自给你说话!魏长庚听真切了,自嘲地笑了,说我真会打岔,来,把电话给我。魏长庚把笨疙瘩手机紧紧按在耳朵上,说,我的亲人吔,你事恁多,咋又给我挂电话呀?咹,不忙?说瞎话,你是大忙人,咋能不忙?咹?好,好,啥儿都好,吃得好,穿的好,身子好,心里也好,都是托你的福气,托我侄娃的福气么。好着哩,有啥儿不好就给你挂电话了,没啥儿不好的。你说啥,想陪我出去转转看看?哎呦呦,你的好心我领了,我都快死的人了,还去哪转?省城,东京,西京?恁远?不去不去,老了,出门儿不方便,给你们添麻达哩,可不去,可是不去。咹?你来接我,瓦罐村到官岭街坐三轮车?官岭到卢西县城坐你的小卧车?然后到河坝南站坐高铁?好是好的没啥说哩,你想的可真细致么,可是我咋就是不想出去哩?咹,啥儿功臣不功臣,出去看看我们那一代人打下的江山如今变成啥样儿了?好哩好哩,变得好的没法说哩,没亲眼见过?没见过我老是在收音机里听说哩么,天上地下,真真是天上地下呀!以前多穷呀,现如今咱国家厉害,世界快排到老二了,马上都要超过小日本了,超过了小日本,就要撵上美国了。国家有钱了,人也富裕了,大城小市都弄得跟仙境一模样儿哩。我咋不知道,黑里没啥事儿就听收音机,听着心里美气着哩,心里高心着哩,死了也能圪挤上眼窝了。啥?必须得跟你去?呀呀嘿,这是死任务?不完成不中?你这娃子真是……真是好得叫我老汉没啥说么。你说咱俩不沾亲不带故,你咋待我这好哩?敬重我?嗨呀,我有啥儿值当你敬重的呀?那个年月都一样儿,不把坏人撵走,就没有穷人的好光景。嘿嘿,你最敬重**那一代人?我咋能跟**比,他是穷人的救星福星,我算个啥儿?啥子?你做主了,听石娃你大叔说我身子骨还中?中个屁呀中,出去万一给你搁到半路上可咋弄?没事?到时候你请你的媳妇,县医院的专家医生给我全程监护?呀呀嘿,你咋恁费心哩,叫我说啥儿好哩么,还劳及你媳妇做啥呀?她也想见见我?我都成了老妖精了,还有啥看头?嘿嘿,她说我是老英雄,不是老妖精?哎呀呀,你们可真费心,叫我不去都不中,不去就枉了你们一片好心了,那先暂时定住吧,到时候再看身子骨捣蛋不捣蛋,不捣蛋了,就跟你们一坨出去转转看看。中,初步定在五一之前,五一出门人老多?中,中。你跟你石娃叔还说不说了?中,给,石娃儿,蓝总还要给你说几句。魏石寨接过电话,说大侄子呀,我都听见了,这十天半月要好好照顾大伯,不感冒,不风发,中,我尽量做好大伯出门前的准备事宜。啥,出门老爷子要穿得新崭崭的?这个……到时候……哦,你说你给老爷子置备?咋能叫你给置备?我叫桂英在城里给他买一套新的就是了。咹,不用?你来接他时顺便带过来?哎呀呀,你真心细,啥儿都考虑的恁周全,叫我这应侄娃的都脸红。中,中,大概四月底,中,到时候电话联系?中!

    “大伯,这回你可要出去好好转转看看了。”

    “我说不去,蓝总不依哩么,非要叫我去不中。之前就是随便说说,他倒当真了。”

    “蓝总是好人。叫你出去走走也中,你自从部队回到村里,就很少出村,记得还是你当村长那会儿,到县里参加过农业学大寨会议,还领回了奖状。从那以后,你顶多到官岭街上赶个集,基本没去过县城。这回,他要领着你到县城省城里去,你就爽快去转一回吧。”

    “去了不是明着给人家寻麻达哩么?不去,人家又是实心实意。”

    “这几天你好好歇歇,我再给你好好收拾收拾,美美剃个头,刮刮脸,刮刮胡子,好好把手指甲脚趾甲剪剪,拾掇哩利利索索光眉滑眼,蓝总说他还要给你买新衣裳新鞋子,里里外外一表新,你也去感受感受如今社会的发展变化,看看国家建设得有多美多好。”

    “我跟你大奶结婚那阵子也没有这风光过,没想到土都埋到脖子疙瘩儿上了,还有这风光的日子。”

    “大伯,你这叫老来福,老了老了,还要好好享享福哩么。”

    “你这娃子,我这福气还不都是你跟蓝总给的,你如是丢下我也进城了,我的福气也就掉了么。如是没有遇着蓝总这样的好人,我也没这福那福呀。再拐回来说,还是社会好,你们都是这好社会里的好人,我才能有这老来福不是?”

    “大伯呀,你还说你老,你糊涂,听你说这些话,你连一点糊涂气儿都没有哩,你的脑子清楚着哩么。中,你在屋里好好歇着,我下地了哦!”

    魏石寨重又捉住锄把,一使劲儿就撂到了肩膀头上。魏长庚兴致极高,似肚里的话还没有倒完,就说,你先头里走,我马上也下地去。魏石寨说大伯你去做啥呀么?魏长庚说,你锄草,我就?个篮子把你除掉的草拾起来,倒到地头,省得它在地里,一经雨,又返醒活过来,我去给他来个连根剜,叫它再无生还的念想。魏石寨说,既然这式,那我等你去换鞋,我承携着你下地,省得你一个人走路我应记。

    魏长庚换罢鞋子,?着篮子,和魏石寨一坨厮跟着下地去了。

    暮春的日头爷儿,临近晌午火火的毒着。魏石寨在秋地里猫腰挥锄,比庄稼苗儿还要密还要壮的杂草在魏石寨来来回回的刮锄下,如败退的士兵,刚才还旺铮铮展蓬蓬的,根儿一经切断脱离了土地,再加上日头爷儿的酷晒,不消十分八分,就蔫蔫缩缩,尸横遍地。魏长庚拾起那些蔫不拉几的草棵子草团子,摔打掉上面的土,丢进篮子里说,灰条菜呀芨芨菜呀,锄掉就死了,这抓地龙、蒲藤草,看着死了,一下雨,又活了,命大得很哩。魏石寨说,你这法子把那些难死的草气都气死了,拾一箩头,往地头一倒,它有日天的本事也活不了啦。魏长庚说,活了也白活,反正正反不跟咱庄稼争抢地力了,倒在地边沟渠里,欠活就叫它活去。

    日头爷儿在顶头如个大火盆儿,炙烤得人汗水淋淋。魏石寨锄掉的杂草被魏长庚三下五除二就拾光倒净。魏石寨掂起锄把跑到树荫底下歇息纳凉,又对地里正在没活寻活蹲着身子拽草的大伯说,你也来凉快凉快,这老天爷咋真热哩。魏长庚说,夜儿黑里天气预报说今儿咱豫西山区最高温度二十**度哩。魏石寨说,也该热了,都快立夏了,这天可真真像夏天一样热了么。

    经过两天一晌劳作,所有秋地齐刷刷锄过一遍,地就如一个原先胡子拉碴人的脸,经过一番刮剃,一下就变得光鲜利落了,就如一个剃了头刮了脸的人样干净光鲜着,庄稼人看着绝迹了杂草而一地兴旺无比精神百倍的庄稼苗儿,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坦美气。

    在这温暖舒心的春的尾巴梢儿上,魏石寨忙着为大伯的出行做着一应准备。先是给他剃了头,剃去那稀疏花白的头发,刮去沟壑纵横的脸面上的汗毛,修剪了因了过长而显得杂乱的山羊胡子和长寿眉毛,尔后又给大伯美美泡了个热水脚,刮去老茧,剪去已经长得变形勾弯的脚趾甲。手指甲也有些长,魏石寨又细心剪去了大伯的手指甲,只等蓝总一个电话,就欢送在瓦罐村窝屈了大半辈子的大伯走出九龙山脉,去周游县城省城,去感受一次享受一下现代社会的发展成果。

    正当魏石寨在为着大伯的出行而忙碌的当儿,老黄却出现了叫人揪心的状况。先是大便变稀,接着就食量大减,精神头也出现了滑坡式下跌,然后就是卧在日头地里晒暖儿,迷迷瞪瞪,昏昏沉沉。这件事大大消弱了魏长庚出山游转的兴头,他熬煎万一老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个还高兴地出去游山逛水哩,就巴望着蓝总挂来的电话不是要他出去游逛,而是取消了这次游逛。幸好这几日没有接到蓝总的电话。一日早起,魏石寨早早起来打过尖,就急急慌慌出门往村头的官路上走去,等到晌午时分才返回。他把从官岭兽医站取回的药片片研碎,拌入晌午的饭食里,哄着老黄吃下几口。一开始老黄极力反抗,尽管饭食喷喷香,搁在往日,老黄是要美美地饱餐一顿的,然那天老黄一开始坚决抵制魏长庚和魏石寨送到他嘴边的饭食。魏长庚把不烫不烧的拌了药面面儿的饭食贴在他嘴上,他却把头执拗地扭向一旁。无奈,魏长庚就让魏石寨双手捉住老黄的头,他自己个用勺子一点一点往老黄嘴里送,边送还边说,老黄吔,吃哦,吃,不吃,你这小命恐怕就不长了。你得吃,吃了就好了。人都有个病病灾灾的,你也不是铁打的,有病了就得吃药,吃了药就好了,好了就又能吃能跑能睡了。老黄听话哦。说着,魏长庚就老泪纵横了。魏长庚的眼泪,也引出了魏石寨的伤感,他捉着老黄头的手禁不住就抖抖的颤,眼窝里聚着滚烫烫的泪水,就跟他的亲人故友得了重病一模样儿叫他揪心难过。他带着哭腔说,老黄你一定要听大伯的话,吃了这饭,吃了也许你就好了,明儿个你就又能欢蹦乱跳了。

    许是老黄听进去了两个主人的劝说,许是这两个老主人的贴心贴肝的话感动了老黄,许是他俩尽心尽意的举动打动了老黄,老黄终于张开口吃饭了,吃了足足有一大碗。老黄边吃边流泪,浑浊的泪水砸在魏长庚那枯柴棒样的手上,滑落到魏石寨粗糙如树皮般的手臂上,又滚落到脚地上,倏忽间就在黄土脚地上印了一颗“心”形的湿痕,那个“心”在脚地上越洇越大……

    一连两顿的饭食拌药吃下去,到黄昏时分,老黄的大便次数少了,也明显稠了,到了黑里,魏石寨就让老黄睡在屋里脚地上专一为他铺就的窝里,半夜时分,魏石寨又起来给老黄喂下食药,到次日天明,老黄的精神头明显好转,大便基本正常了,饭食也明显壮了,到后晌,老黄一切恢复正常,这时,悬在两个主人心头的石头才算落了地,经三五天将养回复,老黄又回到先前的机警灵敏好动贪耍的状态,每日里只要坡林村畔有个大小响动,他就会第一时间侦获,并朝着发出响动的地场咬叫奔跑,完完全全尽着一个忠实的卫士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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