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山脉一带,清明前十天和清明当天,是后辈人上坟烧纸祭奠的日子,宁静安谧的瓦罐村,也是从清明节的前十天开始,因了进进出出祭祀先人的人群而人气大旺。
那是清明节前十天的大清早,窗纸将将才泛出一层灰苍苍的白,老黄就在闩了大门的院子里汪汪汪地咬叫着,还用爪子在大门上抓挖出哧哧啦啦哐哐啷啷的响动,把门撞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老黄咬叫最凶的当儿,就听大门外的官路上响着嘟嘟嘟的摩托车引擎声。
被老黄吵醒的魏石寨把耳朵支棱起,一老先只听见老黄一声接一声的咬叫,之后就听见一晃而过的摩托车声,就在心里说,今儿谁个回来这早上坟哩,天不明就回村里了,他这是几点出门的么?上个坟用得着起这早?想了,就又把支楞的耳朵缩回被窝里,想管他谁个,再睡一会儿。正想着,就听魏长庚说,石娃呀,老黄这是咋啦,天不明就咬恁厉害,该不是又有人偷树了吧?魏石寨说,大伯,不是偷树,怕是谁家起个大早回来上坟了哩。魏长庚说,啥?上坟?哦,今儿啥时候了,就回来上坟了?魏石寨说,今儿个距清明还有整十天,一准儿是谁家趁早回来上坟了。魏长庚说,嗨吆,就是,我都过糊涂了,都忘了今儿个距清明只有十天了。上坟,上坟咋回村这早呀?魏石寨说,人家许是有啥事儿,赶早回村上了坟,还能赶早回屋做些事,现如今人时间金贵么。魏长庚说,不中起来瞅瞅,看到底是上坟烧纸的,还是有其它啥儿情况?魏石寨说,中,大伯,你再睡一会儿,我起来过去瞅瞅。魏石寨开门来到院子的当儿,老黄的咬叫已经停歇,他却立在大门后,如个卫士样守在那里,做好了一旦大门洞开,他就将勇往直前冲出去的架势。老黄见魏石寨过来开大门,就尽现殷勤与亲昵,跟在魏石寨左右,随了吱吱扭扭的开门声,老黄也在第一时间冲将出去。老黄没有上坡爬梁,也未有入村进院,而是径直朝着村西的老坟场跑将过去。看了老黄跑走的路径,魏石寨的心里就彻底明了了。他掩了大门,沿着老黄走去的道路来到了老坟场。远远的,只见两个人影在老坟场的一角来回走动着,几关坟的坟头上,已经飘起白纸条儿,那些白纸条儿有的绑在树枝上,有的拴在蒿草棵子上,在习习的晨风里,悠悠地打着旋儿,如一条条银白的鱼儿,在灵动地游走着。
老黄在坟场边缘扎起架势,朝着那上坟人汪汪汪地咬着,却不敢近前,只远远地来回兜踅着。上坟人不管不顾,只把手里的白纸条儿十分有耐性地拴绑着,仿如根本就没有老黄的存在样,我行我素。
“老黄,老黄,不咬,不咬了!谁呀?起这早?”魏石寨老远吆喝着老黄,还朝老坟场打招呼,只把坟的位置判断应该是老张家,却并看不甚清楚到底是张家的谁个。
上坟人听到招呼声,就停了拴绑纸条儿,回说:“我哩,魏大哥,是我哩,九成子么。”说了,就定定张看着魏石寨。
魏石寨仍没看清那个人脸,然仅从说话的声音,就断定是张九成,到最后听到“九成子”三个字,他就更加印证了将才的判断。就说,是九成呀?咋回来这早么?张九成说,赶早不赶晚,早些回来上了,就算了了一桩心事,要不是日日心里总不得安宁,老是挂着,啥事儿都做不踏实。魏石寨说,也是,你们自从出了咱瓦罐村,在外头的日子就见天紧紧凑凑的,不像山里松松垮垮,城里人生活都过得有节有奏的。张九成说,咋不是哩,不紧凑不中么,紧赶慢赶还怕撵不上人哩,都是这张嘴给逼的,不钻挤就要掉队,就要被人小看,就活不出个人样儿么。魏石寨说,人在世上都是这回事儿。千里做官,都为吃穿。当官的都为吃穿,何况咱这老百姓哩?张九成说,大哥你跟嫂子和大伯都还守在咱村?魏石寨说,日常只有我跟咱大伯还有老黄在村里,你嫂子进城引孙子去了,逢年过节才回来。张九成说,哦,就你们俩老光棍儿跟一个狗娃,多恓惶呀?不如也进城里受活去。魏石寨说,不中哩,大伯说啥儿都不进城么。他不进城,我也不稀罕进城,就耐烦这山里的清静,就稀罕咱瓦罐村的草草木木哩么。张九成就慨叹一阵子,唏嘘一阵子,末了,沉吟良久道,现如今能守在这深山窝子里的,就只有你跟大伯这些人儿了,年轻人都羡着城市哩。魏石寨指着一旁的年轻娃子问,这是……张九成说,嗨,那是你小侄子宝蛋儿呀!嗨,光顾着说话了,忘了给你介绍了。说着,就宝蛋宝蛋地唤叫着。宝蛋停了拴绑纸条儿,蹒跚走来。张九成说,宝蛋,出村的时候你还抱在怀里,这是你魏伯伯。宝蛋朝魏石寨欠欠身,点点头道,魏伯伯好。魏石寨朝宝蛋笑笑说,嗨呦,宝蛋儿都长这高了,快撵上你大了吧?宝蛋说还差三厘米。张九成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真是没假说哩。就是这会儿社会好,不缺吃,搁给我和你大伯小时候,见天老是觉着肚子里空空的,心想着啥时才能见天吃上黑馍馍黄馍馍就好了哩。
体己的话儿说了一大崮堆,鱼儿样的白纸条儿飘满了张家的祖坟。张九成和宝蛋跪在坟前烧了香表纸钱,就走出了老坟场。在村口,张九成说,正月十五雪太大,也没有回来送灯,等哪年正月十五天好路干,再回来给先人送个灯。魏石寨说,都没有回来,我和娃儿小波子替各家都送了。张九成感激涕零,千恩万谢,本不打算到魏石寨屋里小坐的,这时也决定回屋见见魏长庚。这时魏长庚已穿好衣裳坐在炕沿上。张九成说了一箩筐客气话,临走硬要塞给魏长庚三百块钱。魏石寨和魏长庚皆婉拒,怎奈张九成是铁了心要送与魏长庚,说人老了,要注意营养,嘱咐他多买些营养品。
张九成走后,魏石寨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大大的问号,不知他为啥今儿起个大早抢先第一个回村上坟。到后来,他才捋出了道道,无非是前些年的种种变故,不想再见到村里人罢了。
上坟烧纸的大队人马是在日上三竿时分纷纷涌入瓦罐村的,此时的瓦罐村就接续不断地响着摩托车三轮车引擎的突突声和故人回村后的说话问候声了。瓦罐村的张赵刘魏李五姓人家,多以中年男人为主,携了娃子孙子,也有几个老者,年届六十上下,娃子孙子相伴着进村,先跟魏石寨魏长庚打了招呼,接着就嘘寒问暖谝嗑一番,然后扶老携幼,带上纸钱香表,表情庄重而肃严,或叙说着时光的无情,或慨叹着生命的短暂,或追忆着逝者的圣贤英武,或道说着生者的思念怀想,就走进了村西的老坟场,嗡嗡嘤嘤的说道声,夹杂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遍了瓦罐村的坡坡岭岭沟沟坎坎,在瓦罐村的上空来来回回地滚荡回旋着。走进老坟场,肃立在祖坟前,先是挥动从魏石寨处临时借来的铁锨,为祖坟培土,尔后是往坟头的树上枯草棵子上拴绑着白纸条儿,接着是焚烧纸钱香表。在祖坟前的所有纪念追思活动一结束,各家尽皆相伴着走进瓦罐村,来到老宅子,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魏石寨一一为他们打开老锈的门锁,陪着他们重新在老屋里走走看看,看看走走。走着看着,主人就叹声不断,嘘声不止了,就长长久久地看着这里那里,就在脑海里放映着恍如隔世般的尘封发黄的故事。说看见老宅子,就跟看见了老祖先一模样儿,就跟又回到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前一模样儿了;说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原先的大闺女小伙娃儿可都变成老婆老汉了;说房子时间长了没人住,房坡上也长草了,房檐上的瓦也掉了,院墙也像豁牙老人了;说院子也生了绿苔了长了荒草了;说啥儿啥儿都不像以前了……走一圈,看一遭,说一番,叹几声,就要走了。临走,还不忘到魏石寨屋里去看看村里唯一的老寿星魏长庚,送上问候和祝福,有的还要如张九成样硬塞给魏长庚一张或几张百元大钞。魏长庚推辞不过,只好收了。
就这样,在清明将至的前十天这日,瓦罐村迎来了去年秋冬以来最热闹最红火的一天。曾经为主而今为客的瓦罐村人,来一波,走一波,走一波,又来一波,魏石寨在为他们提供上坟工具和开门锁门服务的同时,还把端午里采下收藏至今的竹叶儿车前子金银花,在大铁锅里熬了,于大门口摆上了桌椅板凳温壶瓷碗水杯,为回村上坟祭祖的瓦罐村人送上他和大伯力所能及的帮助。魏石寨在村里忙碌着,魏长庚则在大门口张罗着一应事宜。上完了坟祭过了祖,瞻仰完了老屋旧院,就来到魏长庚的茶摊前,喝茶解渴,叙旧话新,说远道近,临走了,还要絮叨一番,然后怀着留恋不舍的心情离开瓦罐村。
临近午时,魏氏一族老老小小十几口子结伴回到瓦罐村。回村的头一件事,就是先到魏石寨屋里去看望一下族里最年长的魏长庚。一干人在大门外的路边老远就看到魏长庚正在忙着给前来讨水喝的村人舀水送水。村人皆说魏大伯您就坐着吧,我们自己个来。还有的说,魏大爷,哪有叫您给舀水端水的道理,您是长辈,该当我们孝敬您老人家才是。还有的说,你这不是折我们的阳寿么,我们可是经当不起呀。众人说着,一个年轻人就夺下魏长庚手里的水壶,给大家服务起来。
魏石头紧着走几步,走到魏长庚跟前,喊着大伯,大伯,您看都是谁回来了?魏长庚只顾了跟讨茶人说话,却没有听见侄子魏石头的唤叫。一旁的讨茶人就提醒魏长庚,你们老魏家都回来了,石头在喊您呢!说话人声音有意放得高高的,魏长庚就清清楚楚地听清白了。听清白了,就回头望去,只见魏石头已经几乎贴着他的身子立在那里。魏长庚哦呦一声,似吓了一跳,说你个石头娃儿,咋跟一股风样就飘到我跟前儿了?魏石头说,我喊你好几声,你都不理我么,我心想,大伯现如今是不是有钱了,不认我这个穷侄子了,正想哩,你就一猛儿面过脸儿了,还说我不吭一声就到你跟前儿了。魏长庚说,你大伯人老了,瓷笨了,耳聋眼花,不中用了。魏奇轻声说,大爷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哩。说的声音不高,却被魏长庚听见了。魏长庚把眼扎在魏奇身上道,奇奇你说啥儿?说我身子还硬着哩?魏奇说,大爷,您不是说您耳聋眼花么,我说个轻声话您咋都听见了。魏石头说,大伯耳聪目明,刚强得很哩!此话一出口,就引来讨茶人和魏家人一阵哄笑,笑声朗若银铃,震得日头爷儿都颤颤地抖哩,震得树上的花朵儿也呼呼啦啦往下落着,震得树上的鸟雀子都扑楞楞飞走了。
在门外说了一阵子话儿,就有人惊惊地叫起来,仿如哥伦布看见了新大陆样惊惊奇奇地唤叫起来,说呀呀嘿,啥时间安上这太阳能灯了,说大伯大哥也洋气起来了,说光院子里点上电了,那屋里呢?魏长庚捋着山羊胡子仰脸看着那高高伸着的“手臂”说,屋里一样儿通了电了,黑日里跟白日里没啥儿两样了哩。族人就眼气着说,没想到,咱一搬出瓦罐村,这村里可就通上电了,再不用熬油点灯了,跟城里一模样儿了。还说,早知道有这一天,就不该搬出去,在这山里过神仙日子也透美!一人就说你就是这山望见那山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另一人就说人没有长前后眼么,前头路是黑的,走一步算一步。说着,就张罗着要往村西老坟场去。就有人说,我石寨叔呢,回来咋没看见他哩?魏长庚说,他在村里忙着给回村的人家开门锁门哩么。又说,回来了,就不回屋里坐坐?都说时候不早了,先到坟上上了坟磕了头再回来不迟。魏长庚问饥不饥,渴不渴。都说不饥也不渴,说在官岭镇子街上才吃过喝过。
魏氏一族正在魏石寨院子里准备往坟地上去的当儿,老黄却跑到正在村里这家那家忙着开门锁门的魏石寨跟前,叽叽咛咛叫唤着,用嘴儿拉着魏石寨的裤管儿,往村边小路上拉去。魏石寨说老黄,你这是咋啦,又把我往哪拉么?老黄丢开魏石寨的裤管儿,看了魏石寨一眼,就朝着村头小路跑过去,跑出一圪节儿,又停下回过头张看一番。魏石寨就跟主人家交代一声,说老黄来叫我,屋里有事儿,先回屋一趟,说你们先看着,要是急着走,就先掩了门,回头我再来锁了。说着就跟了老黄朝村头走过去。一出村,就见远处一簇人说着话儿走过来,老远,魏石寨就看见石头石碾兄弟,魏奇侄子,还有大嘴,青山,小磨一干同族血亲朝他走过来。
魏家族人在老坟上上香烧纸,奠酒挂纸条儿,培土磕头,一应祭奠事宜逐项进行,个个脸上凝着庄重与肃穆。事毕,皆缓缓离开老坟场往回走,就叹着时光无情,叹着生命无常,叹着人生无奈。末了,就都劝着魏石寨把老爷子领进城里,说老住在这深山老荫里毕竟不是个长法,说还是城镇啥啥条件都好。魏长庚也说,我也是这么说他的,叫他甭管我了,进城算了,一家人也能团聚,他就是不听。魏石寨说,我留在瓦罐村可不光是为了大伯您,我也是不想进城么,就想住山里么,这跟您没多大干系,如若不是您,我一样会留在村里。说着,就进了村。跟别姓人家一样,魏石寨照旧拧开一把把锈锁,推开一扇扇尘封的大门,陪着挨家挨户看了个遍儿。看毕,魏石寨邀族人进他屋里,说你们轻易不回来,回来了,就回屋喝口茶吃口饭再出山。族人皆说茶倒是能喝几口,饭是真真没地场吃了哩,都说进屋里瞅瞅去。魏石寨就陪着大家从正屋到厦屋一一走了一遭儿,看了一圈儿。族人就感叹,还是老样儿,没啥儿变化,就是院子里多了一根灯杆一只手臂,屋里多了一盏电灯泡,其它啥儿都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日薄西山的当儿,伴了摩托车三轮车的突突嗡嗡声渐行渐远,瓦罐村重又回归宁静与寂默。血色的斜阳稠稠浓浓地铺洒在瓦罐村的坡畔梁垴沟崖塄边,灰色土土的瓦罐村浸在这血色里,草色若有若无的坡脸田畴,以及散落各处的连翘花山桃花梨杏花,皆在这血色里默默地绽放着。微风徐徐,逗弄得老坟场游动着一满满的银色鱼儿,在不停不歇地游动着,翻飞着……而到了清明节当天,却只有一家人去了老坟场。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