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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分时节,瓦罐村落了一场雨,后来雨就变成了雪,后来四围的坡呀梁呀就都戴了白帽儿了,围了白围巾了,而坡呀梁呀打半山腰往下直到瓦罐村,依旧是素素淡淡灰灰黄黄的。转过天儿,云也散了,雪也消了,天蓝得跟水洗过一模样儿,又连着晒了三个两个日头,坡上坡下地头村畔,各种野花就接着续着开了。先是塄头埝垴一丛丛一簇簇迎春花,然后是坡头梁畔一树树一棵棵望春花山茱萸野桃花野樱花连翘花,只在三天五天之间就满山满坡红红火火地绽开了,不管是黑儿里还是白儿里,也不管是熹微的晨色里还是浓厚的夜幕下,时时处处都响着这花那花绽放的声音,那声音如婴孩的欢笑声,又似沉睡一冬的老人的憨笑,这笑声就银铃儿铜铃儿样响了一坡一沟一地一村。

    魏石寨听着这里那里花儿朗朗爽爽的笑声,却不见瓦罐村人,更听不见瓦罐村人旧时那热热闹闹的说笑,再看着空空如也的村庄,心也就空空地疼将起来……

    记不清是哪个春日里,瓦罐村搬出了第一户人家。搬走的人家户主叫魏青山,是魏石寨的本家。魏青山也是春季头一户搬走的。魏青山搬走那当儿,好像是土地下放没几年光景,魏青山就跟公社木材站联起手来,通过私人关系搞到木材计划,然后通过木材站倒卖出去,从中挣得一些利润。几年过后,国家鼓励发展私营企业,魏青山抓住时机,注册了官岭乡第一家木工厂。说是木工厂,其实就是粗加工,啥儿坑木枕木,啥儿把柄腿橧,啥儿椽头檩条,经过简单加工处理,整车整车运出山外,不消几年光景,魏青山就成了瓦罐村第一个万元户。成了万元户的魏青山,先是在城里买下一处老宅子,这家老宅子的主人举家搬进了距卢西县城一百多公里外的河坝市。买了老宅子,魏青山就把娃儿闺女转到县城上学,媳妇跟着他做着木工厂的会计兼内务。那阵子虽说魏青山一家都不在瓦罐村住了,然他家的那一亩三分地却依旧耕种着。农忙时,魏青山就领着媳妇和厂里的工人,回村在老屋里住上三天两天,等把地种毕了,就又一窝蜂儿走了,老屋也就锁门闭户了哩。后来,魏青山又把那处老宅子推倒盖起了两层小楼,就彻底撂下山里的土地老屋不要了,只顾着一门心思挣钱,一年里除了清明跟正月十五回村里到老坟上烧纸送灯,就很少回村。

    魏青山彻底从瓦罐村搬出去,是一个山花烂漫的时节。那时村里还住着二十几户人家,他是第一个搬出瓦罐村的。走的时候,只把搁在屋里中堂上祖宗的老牌位儿跟两个祖上传下来的太师椅带出了山,其余家当全部锁在屋里了,锁在屋里就走了。魏青山搬走的当儿,瓦罐村一村人都感叹不已唏嘘不止——感叹有钱真好,唏嘘住了多少辈儿的老地场,说丢就丢下不要了,就走了么!

    春日里搬走的第二户人家,也就是瓦罐村搬走的第四户叫个赵大礼。赵大礼是村里的剃头匠,在村头开了个剃头铺。之前的生意一直不赖,剃头的,刮脸的,日日如瓦沟河的水儿,不大不小不间不断地流着,从没断过线儿。如是逢着谁家人老了,请他过去给死人剃个头刮个脸,那一宗生意就抵过平日里好几天的忙碌。

    他家搬走,也是因了政策开放了!一开放,人就不愿意剃光头了,就要留个小平头大背头分发头啥儿的,说那样儿好看,气派,说剃光头太难看,不时兴了。而他给人剃了一辈子光头,一老猛儿叫他手捉理发推子,就跟光会使唤?头锄头的庄稼汉,要去拿笔杆儿写字儿一模样难。除了村里十几个老汉隔三差五还光顾一下他的剃头铺,中青年人全都跑到镇子的理发铺里去了。

    生意做不下去,赵大礼就把剃头铺搬到了镇子里——毕竟镇子人多,光是老汉儿加起来,就比瓦罐村的人还要多多了哩。出了瓦罐村,赵大礼的剃头铺生意虽说比在瓦罐村有了些许起色,然要养活一家人,还是显得捉襟见肘。此时适逢他的闺女小秀高中毕业,再上大学,一是屋里负担重——小秀还有一个憨哥哥,都二十好几了,啥儿啥儿都离不了大人照顾,还有一个精弟弟,正上小学呢。二是小秀的成绩也不咋好,本科不沾边儿,专科还凑合,就决定不上学了,就回到瓦罐村,跟她妈在屋里做家务种地。

    有一天,赵大礼闲来无事,在镇街上随处瞎转,却看见镇街里一连几家理发烫发店,都是女娃儿在主持,就猛地想起他那毕业在家的闺女……半年后,闺女赵小秀学成归来,原先的羊角辫儿,变成了弯弯曲曲蓬蓬松松的卷发头,赵大礼剃头铺也改头换面,成了“赵小秀美发店”。美发店一分为二,一边儿剃头,一边儿美发,就满足了这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生意也如那春日里的竹笋儿,齐齐整整哧溜哧溜往上窜,蓬蓬勃勃着。这事儿是在头一年的夏秋里,到了第二年的春日里,一家子也都搬进了镇子里,瓦罐村的老屋就空下来了。

    在烂漫的五彩花影里,在处处荡漾的绿风里,瓦罐村的第六户人家,也就是春日里搬走的第三户人家叫张九成。张九成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泥瓦匠,一老先只在瓦罐村为村人修房造屋。直到大集体解散后,村人吃喝不愁,各家各户就比赛着翻修旧屋,建造新屋。那当儿张九成领着一班人马,就成了村里一个专业工匠队。几年下来,村里的老屋翻修完了,新屋也建造得差不多了,张九成的专业工匠队正要闲着没事做的当儿,赶巧城里一个亲戚介绍,张九成就领着他的工匠队,归入城里一个专业建筑施工队了。

    一开始,瓦罐村工匠队的工人们只在工地上做些重活粗活,如搬运砖头水泥,捋钢筋搭脚手架……后来张九成也慢慢学着做起了精活细活,如搁砖砌墙,吊线上灰,后来还掌握了看图纸。不消三年五载,张九成就又拉着他那一干人马,独自成立了一个建筑公司,取名“九成建筑公司”,承揽一些中小型建筑工程,包底一般都在三二百万左右。经过几年打拼,张九成与城建局的头头脑脑建立起良好的私人关系,终在县城站稳脚跟,大小工程接续不断,九成建筑公司也赚得盆满钵满。

    张九成在城里有了自己个的房子。有了自己个的房子,一家人就在一个花枝招展的春日里搬出了瓦罐村。

    张九成搬出瓦罐村,却因了他的搬出还起了连锁反应,随后又有三家,也就是村里搬出的第七、第八、第九户,更是春日里从瓦罐村搬出的第四、第五、第六户,都在入夏前,前脚跟后脚地搬走了。搬走的这三家不是别人,正是跟了张九成一坨进城,在九成建筑公司里的四梁八柱,一个叫张大毛,一个叫李来财,另一个叫魏小磨。张大毛是九成建筑公司的副经理,李来财是财务主管,魏小磨是质量总监,都是公司的创业者和元老,死心塌地跟着张九成从瓦罐村打入县城,又从寄人篱下到开辟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如若没有这些四梁八柱的鼎力支持,光靠他张九成一个人,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耍不转城里那潭水——城里的“水”可深着呢!可不像在瓦罐村那样儿,只要张三李四跟张九成招呼一声,他就领着他的专业工匠队顺风顺水地干上了。在城里要想揽一项工程,之前是要做许许多多扎实而有效的“铺垫”的!“铺垫”做好了,还要打通各个“关节”——要知道,作“铺垫”和打通“关节”那是要真金白银的,可不是空嘴说空话儿哩!为着弄好这些“铺垫”跟打通这些“关节”,张九成可是没少费心思没少花银子——这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娃儿就套不到狼么!

    “狼”是套到了,工程也拿到了,钱也挣了不少,可是,后来就出事儿了——城建局的局长在当上副县长之后,因了在城建局干局长时的一宗工程出了问题,就被抓了,这个工程的承包者正是张九成。这个副县长交代,张九成为了承包这项工程,曾经给他送了二十万,他就做了一个假招标,让张九成顺利中标。原先的局长、如今的副县长判了刑坐了黑屋,张九成也被关了半年,花了不少钱财,才得以释放。

    张九成被关以后,他的四梁八柱一个个吓得四散而逃,生怕牵连到自己个。而拼尽了全部钱财去营救他的,就只有他的媳妇子女。没想到,半年之后他又出来了。出来了,他的心就比冬天的冰溜还凉了,就解散了建筑队,另谋生路去了。后来听说他去了南方,又加入了一个啥儿建筑施工队,不过他不是老总,而是个普通工人,一个月五千八千工资,只有逢年过节的当儿,他才回一趟卢西县城。他那几个四梁八柱终也四散而去,不知去向。

    魏石寨走在村头的小路上,一坡一梁挂着绿披着彩。魏石寨看见那些花朵儿上趴着几只土蜂,在贪婪地吮吸着花蜜,吸了一会儿,就一只两只飞走了,飞走了,就又有几只飞过来,轻轻儿落在花朵子上,如饥饿的婴孩般吮着母亲的**样,吮着那花芯里的汁水儿。一朵花儿凋落下来,随了温柔的风儿悠悠落下。魏石寨把眼钉在那朵败落的花骨朵儿上。花骨朵儿轻轻落在脚地上。魏石寨蹲下身子,却看见在那花骨朵儿掉落的脚地上,有一行黑明发亮的小蚂蚁,从地洞里出来,排成长队,长队一直排到一个草丛里。小蚂蚁忙忙碌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不知在忙着啥儿。

    “春是真真儿来了!”魏石寨立起身子。立起身子,就看见村路上走来了大伯魏长庚和老黄,走在一片和和暖暖的光影里。

    “老大一会儿不见你了,原来一个人在这儿哩!”

    “一个人出来走走。真快哩,树叶儿说出来就出来了,花儿说开就开了哩。”

    “季节到了,你看地里的麦苗儿也起身了,草也旺旺地长起来了,跟麦苗儿争食儿哩,得瞅空儿进地锄草呀。”

    “我也正想着马上露水落了,就进地去锄草哩,你倒想在前头了!”魏石寨举目张看着远处近处的层层麦田,麦苗儿似在油里蘸过一模样儿,在日光下油油亮亮地绿着。挂在麦叶儿上的露水珠儿,似万万千千只孩童张开的眼,晶晶莹莹着。

    “回屋歇息一会儿,露水马上就落了,落了就下地。”魏长庚说。

    说着,就往回走去。老黄在前边撒着欢儿,疯疯癫癫地蹦来跳去,金黄的皮毛在日光下猎猎翻滚着。

    麦苗儿如挂在坡脸上的绿地毯,铺出条条块块的绿。那绿色里,魏长庚和魏石寨每人挎个小布包,手持锄头,猫着腰在麦垄间来来回回地锄着,还不时弯下腰,拾起锄掉的芨芨菜面条菜,装进随身携带的小布袋儿里。

    日头爷儿朗朗地洒了一坡一地,火火地热着,氤氲的热气呼呼上窜,把蹲坐在远处小路上的老黄弄成扭曲晃动颤抖的一幅画儿。老黄长长久久地张看着天上飞过的喜鹊和黑老鸦,把两只耳朵忽闪忽闪扇动着,似要飞起来一模样儿,痴痴地看着在空里或打着旋儿,或箭一般飞来飞去的鸟雀子,尾巴在脚地上如苕帚样扫来扫去……

    魏长庚和魏石寨的脊背上渗出了黏乎乎的水儿,脸上挂着明晃晃的水珠儿,额上脸上,皆泛着古铜色的光泽。当顶的日头爷儿,如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盆儿,烤得人油光光的。

    歇晌的当儿,魏长庚和魏石寨把各自小布袋儿里的野菜集中到竹篮里,拿到瓦沟河淘洗干净,择去枯叶干叶儿,在滚水里汆了,再用凉水冰一冰,拌了香油辣子油香醋和盐,就着宽面叶儿,魏长庚跟魏石寨吃得香甜,吃得过瘾。

    “长征路上,拿野菜当饭吃,为的是不能叫饿死!”

    “闹饥荒那些年月,这野菜也不知救活了多少人哩!”

    “现如今,吃野菜倒成了尝新鲜了么!”

    “桂英说,城里人掏钱也要买野菜吃哩。不少乡下人挖了野菜,炮制干净,就拿到城里去卖,快得很,听说比家菜还贵哩。”

    “人呀,就是个贱虫儿,一老先提起吃野菜,心里就挖闹,那是忆苦思甜;现如今说起吃野菜,嘴就流涎水,却是忆甜思苦了!”魏长庚一下一下嚼着嘴里的野菜,花白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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