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节令在冷冷热热里朝着瓦罐村走来了。走来了,就把瓦罐村的日月走出个地覆天翻了哩。
这日一早起来,天就透透亮亮的蓝着,瓦楞上,院子里的阴根处,坡上地里路旁的枯草败叶上,皆覆着一层白面样的薄霜,满世界都在瑟瑟发抖着。当日头爷儿轰轰烈烈跃上东山圪梁,当金灿灿的日光呼呼咙咙铺展开来,当向阳的坡脸和瓦罐村错落的房舍以及它周边的田畴小路河道皆罩在那一片金子般的光影里的当儿,薄霜早已在无声无息中消失无影,而空里却在滚淌流动着灼人的热浪,清早尖刻凌厉的寒冷,早已被这如春夏般的温情热烈所取代,老天爷在轻而易举间,就上演了一出冰火两重天的活剧。
九龙山脉一带在雨水这日里是没有见到一星雨水影子的,魏石寨倒是在收音机里听着中国北方的这里那里却在小雪大雪或暴雪里迎来雨水节气。而南边就正好相反了——这里在下着暴雨,那里又被大雾紧锁——还听说美洲澳洲的几个地场洪水淹了村庄,龙卷风卷走了房子汽车,大火烧了森林——真的是世界大了,啥事儿都有哩。
“听收音机里说,年前年后这些日子,咱中国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路上跑的,啥儿啥儿都在满满儿地紧紧儿地跑着哩,这两天才稍微松快一些儿。”魏长庚从年前一直到年后,都在关心着中国过年期间的一次人口大迁徙——收音机里说,这是全世界最壮丽最壮观最大规模的人群大移动。
“是哩是哩,专家说,如果用一条会动的线儿把这个过程画出来,那一开始这条线儿是在低处走的,越到年根儿,这线儿就越往高处走,走到年三十儿了,就枯嗵一家伙掉下来了,线儿就在最低处走,走过了破五,线儿就又一飞冲天了,一家伙又飞到了高处,如飞鸟般,上上下下地朝前飞着,一直飞过了正月十五,直到正月二十前后,那条飞在空里的线儿才慢慢低下来。”魏石寨边说,边在空里比划着。
“最多一天能运**百万上千万哩,啥儿飞机,轮船,高铁,低铁,高速,国道,省道,日日都忙着拉人哩么!”魏长庚说,“早了不敢说,就是二十三十几年前,这些连想都不敢想,如今都一样一样成了实实在在的了,赶我死前不知道还能不能坐坐高铁,听说一个钟头蹿六七百里嘞,那不跟长了翅膀一模样儿了?”
“国家发展越来越快了么,坐飞机都撵不上了哩。”魏石寨说,“等天暖和了,叫你大孙子请两天假,回一趟瓦罐村,接你出去坐坐高铁。我也没坐过哩,到时咱俩一坨坐,咱俩也都去享受享受现代生活呀。”
“大孙子工作老忙,可不敢随便耽搁人家的工作,我也就是过过嘴瘾,都快入土的人了,坐不坐都中,你要是进城了,倒是可以去享受一下。咱卢西县城不是通了高速路了?听说从咱卢西县城到河坝市高铁站,走高速只一个来钟头。从河坝市到郑州市,坐高铁,也是一个钟头出头。再进城,你就去坐一回,你坐了,回来给我说说,我听听就中了。”
“他老忙?要说也不假,不过话又说回来,工作啥时间能干完?我独孤一人去坐?那咋中,要去咱俩一坨去,要不去,都不去,还能我独孤一个人去?”
“我都九十多了,出去颠腾不了啦,安安生生在屋里,出去万一有个啥岔把儿,不是给你和娃儿们寻难过哩?我哪都不去,我知道我的日子也不会有多长了,最后能落个安安稳稳走就不赖了。”
“大伯,你身子骨还硬实着哩,你就只管往一百岁走,不要成天老是这呀那呀的,听了我心里不得劲儿么。”魏石寨鼻子酸酸的,眼里湿湿的,“平时要是不中,就等孙子放暑假了,我跟桂英承携你进城,然后叫老大娃儿陪咱俩去坐坐高铁。”
“走一步说一步吧,到时如是我的身子骨还硬朗,再考虑去不去。”
“我这就给桂英挂个电话,叫他给娃儿说说,好早些做准备,到时候咱一坨去。”
“算咧算咧,不要恁冲动么,到时候再说也不迟。”说着,魏长庚就从魏石寨手里夺过笨疙瘩手机。
魏石寨和魏长庚在说着天高地远的话儿。老黄蹲坐在脚地上,如一个老实本分的学生样,听着老师们云天雾地的讲演——虽说老黄并不能明了两人说话的意思,然他还是听得很投入。俩人说着,就又说到了桂英。
桂英是正月十九一清早就走了的。桂英走时,给城里的娃儿装了二十几个枣花馍馍,还有柿饼、核桃、红枣,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塑料袋又装进蛇皮袋。魏长庚说石娃你去送送桂英么,东西老沉。桂英说不用送,能背动。魏石寨说送到官岭车站我就拐回来。桂英说到镇子共满十来里路,这也不过二十几斤,我哪有恁娇贵,不用你送了。魏长庚说石娃儿在屋闲着也是闲着,送送你,路上还有个人说话,省得一个人走山路孤虚。桂英说,我又不是十岁八岁的闺女娃儿,晴天大日头的,孤虚个啥?魏石寨说反正我在屋里也没啥子事儿,全当我去逛集了还不中?过罢年,我还真没有出过门儿哩,顺便出门散散心,也送你一程,不是两全其美?魏长庚说,就这式定了,石娃儿去送送桂英,早些走早些回。
日上三竿时,魏石寨和桂英出门儿。出门儿的当儿,老黄痴痴黏黏看着桂英,昏花的眼里积满了汪汪的水儿,似两泓浑浊的水潭。桂英回头看见老黄,心就轰隆震动了一下,就咣当一下有针刺刀戳般的疼痛。她折身回走,走到老黄近前儿,蹲下身子,如母亲爱抚儿子般把老黄揽进怀里,把脸紧紧贴在老黄的脸上,把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老黄已经失去了光泽的长毛,说老黄,我今儿要进城了,要几个月见不了你了!说你在山里要好好儿的,我在城里也会想你的!说听见没有,老黄?说着,桂英眼里就哗哗淌着泪了。老黄眼里汪汪的水儿,如一对灰珍珠,晶晶亮亮,就顺了眼角慢慢滚落下来,滚落在桂英的腿上,然后又滑落在脚地上,砸在黄土上,砸出一个个深坑,倏忽间就钻入土里消失了。
“你可要好好照顾老黄,老黄真的是老了。人老了可怜,狗儿老了也可怜!”桂英似哭似诉对魏石寨说,“老黄跟了我们一辈子,就跟咱屋里一口人一模样儿了哩,你看,他知道我要走了,多恋人,多伤心!”
魏长庚已是老泪纵横。
魏石寨眼窝泛红,鼻子发酸,两颗泪珠夺眶而出。他说,放心吧桂英,我会把老黄当成长辈样护着敬着,不会叫他受一点苦一点委屈,有啥儿好吃好喝的,就先紧着大伯,其次就是老黄。
桂英和魏石寨走出大门口。魏长庚依在门框上,久久远远地张看着。老黄在魏长庚的裤管上嗅了嗅,咬了咬,仰头看看魏长庚,就扬起四蹄追撵着已到村口的桂英和魏石寨。桂英驻足回望,朝着急急跑过来的老黄招招手说,老黄,回屋吧!魏石寨也回过头说,老黄,不送了,回吧,快回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先回吧。老黄停立在不远处,却把久久远远的目光黏着桂英。老黄“汪——汪——汪——”地咬叫着,不知是在挽留还是在欢送。桂英在走出瓦罐村的当儿,心被老黄揪抓着疼。在官岭车站临分手时,桂英又把在屋里给魏石寨说过的关于照顾好老黄的话重又说了一遍。
桂英走了,瓦罐村就又只剩着两个老男人跟一只老黄狗了。
雨水过后,时节就由七九往**里走着。走着,只一早一晚在冬里,到了晌午就过着春天夏天了,棉袄棉裤棉鞋皆穿不住,夹袄夹裤穿着也是热得难受哩。日头正旺的当儿,魏石寨就穿了秋衣,吃饭时还是汗津津的呢。赶到节令的脚步一迈进**,瓦罐村就从春里夏里噗通一声彻彻底底又掉进了冬里了,给人的感觉就如从暖炉里一下掉进了冰窖里样。听收音机说,一个超强冷空气正从北方南下,把整个中国都从暖炉里扔进冰窖里了,东北西北中原这里那里都在飘着雪哩雨哩。魏石寨把脱掉的棉衣重新又穿将起来。魏长庚不管季节咋样变化,依旧一身老棉袄老棉裤老棉鞋,他说季节不到哩,看着像春像夏了,其实那都是假的,看吧,照靶!嗑腾一下,又到冬天了。魏石寨说,七九和**,河边看杨柳。都进了**了,河边的杨柳都还光着秃着,还没有一星半点儿绿哩。一个冬天,四下里尽皆是灰土土黄巴巴的,就只有麦地里的麦苗儿竹园里的竹子老坟场的松柏跟石岩坡畔的冬青树,给咱瓦罐村抹上一片一点儿绿——除去这些,一满眼都是些土灰泛黄的坡呀地呀屋呀,把人的眼窝都看得乏了烦了疼了哩,就巴望着满坡满粱满沟满岔满地满院都长出绿来。魏长庚说要一统拢儿都是绿,那起码还要一个月,起码要过了清明哩。
一世界都在冰窖里冻着。头天,天只是如蒙了厚厚的灰土,那灰土压在瓦罐村四围的山圪梁上,似要把那山圪梁上密密麻麻如竖立的头发样的树们压弯压趴下一模样儿。临黑时分,那灰土土的幕布就抖落下无数细细碎碎的雨珠水星,飘飘洒洒斜着歪着就砸将下来了,一满地就响着千千万万只雨脚踩着干树叶儿枯草棵儿、踏着瓦面路脸儿的沙沙声和啪啪声了。老黄在村路上在院子里撒着欢儿上蹦下跳,回到屋里已经完完全全是一副落汤鸡的模样儿。他抖一抖身上的水儿,竟把水儿抖到了魏长庚和魏石寨的腿上脚上。魏长庚说你这老黄,还跟小时一样顽皮么,到雨地水地里去野疯,回屋就害糟人。魏石寨说,老黄,咋把我也弄一身水呀?老黄仰起脸听了,说对不住了,一不小心就把水弄你们一身!做错了事儿样垂了头,悻悻走到门外,立在石磕台上,张看着夜幕里依旧在歪歪斜斜飘着洒着的雨丝。
前半夜雨声风声不绝于耳,到后半夜,窗上的纸就如爬上了千只万只蚂蚁样沙沙响着,雪粒儿敲打窗纸的声响一直持续到天明。翌日晨光淡薄时分,魏石寨拉开那两扇木板门,看到的竟是一满世界的冰雕雪塑,树上,坡脸上,田块上,院墙的瓦面上,就连院子的地面,屋檐下的石磕台,都裹了洁白晶亮的冰,那些冰的杰作的凹沉处洼陷处,就积了厚厚的雪毛子,风一吹,就打着旋儿,四处飘飞。这当儿雪已住,风仍急。
“一场倒春寒哩!”魏石寨四处张看一番,真的如置身冰窖一模样了哩,“不过这时节还早,对庄稼果木还形不成大的伤害,如若再晚一个半个月,果木恐怕要绝收,冬麦也不受活了哩。”
“石娃呀,窗纸咋这白?天晴了?”
“大伯,天没晴,倒是满世界都裹着冰溜子、盖着雪被子哩!”
“咋又是冰溜子,又是雪被子?我说窗纸咋渗白渗白哩,原来外头裹了溜冰,又盖了雪!我说一黑夜窗纸都在爬蚂蚁哩!”
“先是雨,后是冷风,后半夜又落了雪。快起来看看吧,一世界都是怪形怪状的冰刻玉凿,好看得很么。”
“先不急着看,啥儿都见识过了,我再背一会儿炕。你给炕洞里拢一把火,我再赖一会儿。”
“中,我给你加些温,你就再睡一会儿。我拾掇一下,马上去做饭,饭做停当了,再喊你起来。”
炕洞里的火哔哔剥剥地燃着。张在半墙上如一张黑洞洞大嘴样的出烟口,一缕儿青烟就贴了黑黢黢的墙面,直冲房檐,在房檐下打个转身,又散散漫漫地突出房檐,消失在空里了。
冰雕雪塑的世界锁住了山里人的双脚,同样也锁住了老黄的四蹄,他试探着走向院子,然,就在他走下石磕台的一刹那,竟上演了倒地翻滚的惊险一幕。这当儿魏长庚也起来了,斜依在门框上,眼见老黄要下磕台,就说你也老胳膊老腿儿了,甭栽个跟头拌坏一件儿!正说间,老黄就哧溜一滑,半个身子就着了冰了。魏长庚“哎呦——”一声,惊出一身冷汗。说时迟,那时快,老黄毕竟是老黄,虽说按人的年龄,已是七老八十了,可是他却能在栽倒的一瞬儿马上立将起来,立在裹盖了冰雪的院子里,半边身子也沾了一层白雪毛子。魏石寨见状从屋里拿来一张草苫子,铺在磕台上,引导老黄上了草苫子,老黄才重又返回石磕台儿。魏石寨把老黄推进屋里,说叫我检查一下,看有没有伤了筋动了骨?就让老黄在屋子里来回走走。老黄走路一切正常。魏长庚坐下,抚一抚老黄的头说,外头就是个溜冰场,你就在屋里可不敢出去哦,出去老危险哩。老黄蹲坐在魏长庚膝前,仿如个听话的娃儿,低眉顺眼地听着。
老黄不咬也不叫,痴着眼张看着门外。鸡们皆缩着脖子呆立于檐下,黑老鸦,喜鹊子,小麻雀一老嗡儿都噤了声,一天一地都固着白着静着默着……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