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打扫好了茶室。千临涯坐在榻榻米上休息了一会儿。
现在时间是12点30分。上午的茶会持续了接近4个小时,他只有1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马上就要接着主办下一场午点。
他两腿箕踞而坐,双臂撑在背后,感觉自己像一只倒飞的海燕。
如果颈椎不疼,就更自由了。
醍醐琉璃子送走了那些茶客,走进屋来,跪坐在千临涯身旁,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他脸颊一口。
软软的嘴唇印在脸颊上,痒痒的。
“辛苦了。”
“现在还完全谈不上辛苦,下午和晚上都做下来,那才叫辛苦呢。”千临涯仰着头。
琉璃子如同大和抚子一般,跪坐着挪动到他身后,攥起拳头,轻轻敲在他肩膀上:
“给你捶背。”
千临涯回脸看了她的明眸一眼,咧开嘴笑着说:“琉璃子,别在茶室里做这种事,待会儿会影响我的纯粹之心。”
琉璃子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呢!”
“‘还没来得及’?那就是说你果然准备做什么咯?”
琉璃子力气小,揉捏得差点劲,但他感觉挺舒服。
“他们评价怎么样?”
“很好,很棒,太棒了。”琉璃子说,“就差把你夸到天上去。”
“是吗?我都说了那么犀利的话的前提下?该不会是逢场作戏,看在我是你男朋友的份上,特意说给你听的吧?”
“大家都是名门,何必说给我听?是因为你确实有见地,茶也点的好,人家自然会由衷地佩服你。有实力的人,不管说什么,别人也只能听着。”琉璃子说,她的手越揉越往上,都像在掐千临涯的脖子了,“更何况,你还是我男朋友。”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是你男朋友。”
“就算你不是我男朋友,你也是最棒的,不然这样的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而且我现在觉得,你越来越棒了。”琉璃子揉着揉着,靠他越来越近。
“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说的这个吧。”
“哪怕不是情人,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到你的特殊之处。”琉璃子用夸张地语调说,“就像天上的月亮一般。”
“琉璃子,今天你有点不对劲,怎么嘴巴突然这么甜?你快把我给说麻了。”
“是吗?要尝一下吗?我的嘴巴。”
千临涯挪开视线,装作没有听到她刚才那句话。
琉璃子不在乎地继续帮他捏肩。
“西园寺小姐之后还拉着我问东问西,都是问有关你的事。她在大学学的是国际关系,连那样的她都对你那么感兴趣,看来她是真的从内心很在意你。”
“哎呀,麻了麻了”被琉璃子这么夸,千临涯已经把“八风不动”是哪八风给抛到爪哇国了。
“几位夫人还说,你点茶的手法已经不比千玄房老师差了。”
“过奖了,过奖了,太过奖了。”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他自认为自己的点茶技巧,确实是不比千玄房差。
毕竟是系统认证的茶仙级别。
“下午就要接待千玄房本人了,紧张吗?”
“有什么好紧张的?”
“别人评价你一句,可以顶你努力十年呢。”
“琉璃子,我想起来了,八风不动的意思是说,不被称、讥、毁、誉、利、衰、苦、乐所影响。如果为了别人的评价而动摇,我也不用以茶圣为目标努力了。”
“那我刚才夸你,你动摇了么?”
“你是论外。”千临涯毫不害羞地说,“因为你太可爱了,对于可爱的人的夸赞,我没有抵抗力。”
琉璃子笑意浓厚,双手悬在了她脖子旁:“那要是其他可爱女生的夸赞呢?你会投降吗?比如,长相无比可爱的茶道美少女?”
“又不是动漫,哪里有那种人,如果真见到了这种人,我再投降也不迟疼,琉璃子,疼啊!”
然而双腕弱力的琉璃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一翻身,反而把琉璃子压在了身体底下。
“喂,你等会儿还要在这里点茶呢。”琉璃子弱弱地说。
可能是由于醍醐家远祖,是紫式部这位著有源氏物语的杰出女性,因此从古到今,和文艺界的关系向来过从甚密,对于文艺方面的支持也是不遗余力。
下午,在有点拘谨的千梦叶的接引下,文艺界的名人们鱼贯进入茶室。
走在最前头的,就是里千家的上代家元,千玄房了。
说来奇怪,千鹏云斋玄房,虽然早就隐退,将家元的位置让给了坐忘斋,但在影响力上,他完全盖过坐忘斋,以至于提起里千家,大家想到的首先就是鹏云斋,而不是坐忘斋。
千玄房今年98岁,头发全白,眼眶深陷。
因为身材高大,走起路来虽然缓慢,但依然龙行虎步。
他似乎天生自带一股威严气质,在面对他时,虽然明知是一位接近百岁的老人,但没人敢轻视他。
趁着他走过来的功夫,千临涯仔细打量着这位大宗匠。
在日本,不,在全球,大宗匠只有一个。
提起大宗匠,就是千玄房,提起千玄房,就是大宗匠。
千利休死后,再也没有茶圣;而千玄房活着,就不会出现另一个大宗匠。
这是对于尊者的尊重,也是在世茶人最大的荣耀。
千临涯现在的气质等级满级,出尘气质、亲和气质、威严气质三者合一,让他兼具谪仙的飘逸、邻人的亲切、狮子的威压,这使他在与人交流时,总是能占尽上风,没人能忽视他的意见。
但他在见到千玄房的第一眼,背后就感受到了淡淡压迫感。
自己已经在系统帮助下点到满级的气质,此时居然仍然不及千玄房。
这说明,大宗匠,已经超过人类的极限了。
千玄房的身后,还跟着知名导演、知名家、知名画家,其中一些,是国民耳熟能详的名字。
但没人能和千玄房并列前行。
千玄房虽然在哪里都标榜自己只是一介茶人,但他绝对不仅仅是一介茶人。
在四千家中,在所有的茶道流派中,里千家最为繁荣,枝干延伸得最广。里千家的独树一帜,他要记首功。
不管是茶道界还是世俗间,他都是绝对的实力强悍着。他在是顶级茶人的同时,还兼任着全世界100多个公职和要职。
他一旦出国,便是代表全日本。当他访问其他国家时,便是代表日本访问别国,接待国都会以国宾礼对待他。
90多岁高龄,却依然活跃在世界各地,弘扬茶道。
最关键的是,除了国内右翼分子时有抱怨“大宗匠太亲中了”以外,没有任何污名。
这是一个身世传奇的人,地位超然的人。
现在的千临涯,至少在气势上,还不是他的对手。
两人相对鞠躬。
再抬头时,千玄房已经进入茶室了。
这里虽然是千临涯的茶室,但对于千玄房这样地位超然的茶人来说,进入这里就像回家一样,也可以随心所欲。
将其他客人依次迎进屋后,千临涯开始点茶。
千临涯手法熟练,还是和上午待客时一模一样,既不懈怠,也不谄媚。
如果说有什么区别,就是他的心神更加集中了。
这虽然只是一场茶会,和其他所有茶会一样,需要倾尽茶人所有。
但对于千临涯来说,这场茶会意义非凡。
这是宗千家家元,在给里千家前任家元点茶。
如果换成一般心智脆弱者,光是想到这一层,就要心中惴惴了。
宗千家在四千家中,叨陪末座,位属末流。
在面对声势磅礴的里千家时,在面对一手缔造了里千家和茶道辉煌的人物时,怎还能完全保持镇定?
整个浓茶流程当中,不管是宾主,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对于千临涯来说,心中纷繁复杂的声音层出不穷。
甚至一度影响到了他的点茶。
他抬起头,又看了千玄房深陷的眼眶一眼。
这位长者,表情平静,丝毫没有给他施加任何压力的意思。
但他沉稳地坐在那里,本身就形成了一种压力。
实际上,一般茶人在点茶时,都会感到这股压力。自由练习时能信手拈来的动作,一到了茶席上,面对众人之时,就会完全走样。
但千临涯是个特例,他从开始学习点茶到现在,一直顺风顺水,从来没有感受到过任何压力。
不仅没有压力,他还总是喜欢在点茶时别出心裁,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举动。
他曾经想过,明明茶道可以更加精彩,为什么一般茶人不去做?
现在他才明白,在面对上位者时,连记住基本动作保证不出错,都已经非常难得了,更何况是玩花的?
硬顶着千玄室灼烧感十足的逼视,千临涯总算是点完了浓茶。
这次,他没有像上午那样有私心,他只用了伊势邦夫做的最好的一个茶碗。
按照惯例,他转动茶碗,充分展示茶碗的曼妙后,才递给坐在最上首的千玄房。
千玄房移动到他面前,非常恭敬地——如同初学者那样恭敬——从榻榻米上拿起茶碗,然后严谨地转动几圈,充分观赏茶碗后,才缓缓喝下浓茶。
喝下后,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茶席间的气氛总算缓和起来。
所有人喝完浓茶,到庭院中立后,回到茶室,客人们陆续开始交谈。
这样的场合对于文艺界的人士来说,比一般人更加如鱼得水。
因为相对于一般人,在政治、金钱等等世俗话题之外,他们还有更多话题,关于美学,关于艺术,关于思想。
在日常场合,他们往往找不到对手来聊这种话题,但在茶席上,聊这些反而成了应有之义。
千临涯和往常一样,恢复了平静,也恢复了对茶席的掌控。
他淡然地观察着茶席上的动向,注意着每个人的词条变化。
在关键时刻,他会偶尔插入一两句话,让整个氛围更加浓厚。
他也同样观察着千玄房,这位老人,和表面一样古井无波,他身上没有出现任何词条。
可能真的是如他自己所说,他的血液里面流的都是茶水。
所以他已经真正做到心如止水了。
但是,现在开始,千临涯重新掌控茶席。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他的茶席,便是他的国。
他也是可以随心所欲的那个人。
他逐渐参与他们的对话,有时答一两句,让席间的气氛更加和谐。
茶席渐入佳境。
对于文艺界人士的话题,千玄房始终没有参与其中,饮完薄茶之后,他才调整坐姿,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照幽斋,你认为,茶道,是为了什么?”
大宗匠的声音,直白,干瘪,就像一个恢复顽童心智的普通老人。
千临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茶室也安静下来。
“您问这个问题的意思是?”
“我想知道你为了什么而点茶。”
大宗匠说话很简洁,但也很明了。
他的话听在别人耳朵里,可能会让人一头雾水。
在此间茶室,只有千临涯一人能懂他话里的意思。
有那么一刹那,千临涯还以为,这位大宗匠也有一个茶道系统,他也可以一发读出自己心中所想。
因为他问的问题,也是千临涯一直思考的问题。
斟酌了一会儿,千临涯说:“800多年前,荣西禅师作了喫茶养生记,并且用茶治好了将军的热病,因此,茶道在日本得到大力推广。那个时候,点茶也好,喝茶也好,是为了养生。”
“嗯。”大宗匠点头。
这样的历史故事,只要是茶人都会晓得,他说这个,也是为了作引。
“400年前,利休公说,茶道,无非就是把茶汤弄到茶碗里,让人能喝的到嘴里。”
这个说法出自利休百首,对于同为四千家的他们来说,自然也是耳熟能详。
“如今养生之物已经不止茶了;如果是为了喝茶,泡茶法也比点茶法更为方便。对于很多茶人来说,茶道恐怕只是为了安身立命,众人都去做,也便去做了,仅此而已。”
“要问茶道是为了什么,如果放在一个月以前,我恐怕也只能答,茶道是无用之道,不为了什么而点。”
“茶道乃无用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