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 沈青葙便留在宫中,同曹如一和一众梨园弟子一同研究应战之法,那湿面做的玄铁弦模子被匠人拿走, 随后比着模子的长短粗细磨出了几根普通铁弦,虽然音色比阿史那思的玄铁弦差了许多, 然而弹拨时所需的力度相差不是很大,在没有更趁手的琵琶之前, 众人便用这些普通的铁弦练手, 也算聊胜于无。
到千秋节前一天, 玄铁的琵琶弦终于做好, 在众人的期盼中装上一把石槽琵琶,曹如一抱起来调好了品相,满心期待地用玄铁拨一弹,众人脸上都流露出了失望之色。
虽然外观看起来与阿史那思那把玄铁琵琶没什么差别, 但音色音质, 乃至韵味的悠远, 只要亲手弹过两把琵琶的人一下就能听出来, 这把新做的,比起那把差了不少。
神武帝一看众人的神色就知道不成, 沉着脸说道:“就按青葙的主意, 若是明天阿史那思挑衅, 就用他的琵琶, 来胜了他!”
曹如一不敢多言, 连忙领着梨园子弟躬身应下:“臣遵旨!”
神武帝的目光逐一掠过众人, 从站在最前面的曹如一,再到沈青葙、沈兰台,次第又看过后面站着的几个梨园子弟, 原本带着几分阴沉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丝和煦的笑容,声音温和,醇厚如酒:“明天好好弹,莫辱没朕。”
帝王的笑意如同冬日骄阳,让众人惴惴不安的心绪顿时平复许多,沈青葙站在阶下,明知道不可直视天子,却又鬼使神差地偷偷向他仰望,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目眼尾翘起,乍一看似乎是在含笑,然而深黑的瞳孔却是冷静,不带分毫笑意。
沈青葙蓦地想到了应长乐,她也有这种满面笑容里的冷漠目光,这父女两个,可真是相似啊。
……
千秋节转眼即至。
天还未明时,麟德殿前就已经万头攒动,文武百官以及内外命妇,并有各国使团依序站在殿外巨大开阔的广场上,静待神武帝驾临。
沈青葙跟在宋飞琼身后,站在公主府的一众僚属中,略带着几分紧张望向麟德殿前高高的白石台阶,就见每级台阶都两尺来宽,一丈来长,呈人字形分列在麟德殿前,绵延而上,直通到殿前巨大的广场,等吉时到后,她就要随着众人从这里拾级而上,进殿中向神武帝贺寿。
离她不远处,曹如一和一众梨园子弟带着各样乐器紧张又肃穆地等待着,不时有人向最前面的奚怒皆使团张望,然而隔着无数深紫、绯红、青蓝的公服和夫人们的高冠云髻,阿史那思的身形一丁点儿也看不见,也不知那把铁弦琵琶此时又在何处。
手指上连着几天被铁弦磨出的痕迹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疼,沈青葙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阵没来由的紧张。
那铁弦琵琶她从头到尾只不过摸了一刻钟不到,连日来她随着众人用仿制的铁弦琵琶昼夜练习,但仿制品与真品之间终究有许多差异,也不知能不能应付阿史那思?
手掌下意识地攥了拳,沁出了点点微汗,却又突然意识到,今日代表神武帝出战的应当是曹如一,她只是以防万一留下的后手,若是不出岔子,应当只是站在边上,欣赏两大高手之间的争斗,倒也不必这么紧张。
紧绷的肩头下意识地松弛了一些,却在这时,突然觉得心中一动,抬眼望时,在东宫僚属的一列中,裴寂微微侧脸回头,遥遥望着她。
沈青葙立刻向队伍里缩了下,躲过他的目光,隔着前面无数衣冠和无数张模糊的脸,依旧能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上不易觉察的黯淡,嘴角微微垂下,跟着,裴寂转过了头。
沈青葙却在此时,想起了那天金花落幽深的厅堂里,他躬身向她下拜,在满是荷香的微风中,用他那不同于往日的,沉重哀伤的调子向她说道,对不起。
心底似有无声的叹息,耳边却同时响起了如九天仙乐般悠扬欢喜的《千秋乐》,神武帝的圣驾到了。
沈青葙收敛心神,抬头眺望时,神武帝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麟德殿前,惠妃含笑与他并肩走来,身后跟着以徐莳为首的后宫嫔妃,又见赵福来手持拂尘,走到阶前高声宣布:“进殿贺寿!”
数千人踏着白石台阶,依次登殿,人数虽然众多,却有条不紊,一丝不乱,《千秋乐》循环往复不曾停歇,百官命妇依着品级高呼贺寿口号,向神武帝叩拜行礼。
沈青葙是最后一批叩拜的,等站起身时,《千秋乐》的调子已经变成了《贺圣寿》,大殿的穹顶高而深,彩绘着仙山蓬莱的藻井闪着明灭的金光,歌儿舞姬鱼贯而入,神武帝高坐金阶之上,看着这万国来朝、天下归心的盛大景象,俊朗的脸上流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陛下,妾排了新曲,为陛下贺寿。”惠妃款款来到近前,接过了宫娥递上的琵琶。
沈青葙注意到,阿史那思立刻看向惠妃,先将她手里的琵琶看了一遍,末后审视着她两手放置的位置,神色倨傲。
歌舞声、说笑声都在此时停住,惠妃风姿优美地坐下,开始弹奏,阿史那思手持酒杯上前一步,仔细查看,沈青葙便躲在人丛里悄悄观察他,却不曾发现,裴寂隐在僚属中,也在望着她。
惠妃一曲弹完,神武帝率先喝彩,众人忙都跟着喝彩,一片热闹中,唯有阿史那思一脸不以为然的笑,大咧咧地走回座位上,扬声说道:“你们中原的琵琶软绵绵的,也只好女子来弹!中原皇帝,本王子也有一把琵琶,就让你们开开眼吧!”
这话说得极是无礼,殿中顿时一阵骚动,神武帝高坐金阶之上,却只是微微一笑:“婉约雄浑,皆中乐理,中原人杰地灵,什么不曾见过?一把铁弦琵琶而已,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阿史那思把铁弦琵琶当宝贝一样藏了这么久,满心以为拿出来一定能震惊四座,再没想到东西还没现身就被神武帝揭了底,当下呆了片刻,这才悻悻说道:“是吗?本王子新作了一首琵琶曲,曲调之难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本王子就用这铁弦琵琶弹来,与你们见个高下!”
仆从递上铁弦琵琶,阿史那思盘膝坐下,左手按品,右手拿起铁拨,铮一声,激越的琵琶声立刻从手下流出。
果然是高手。沈青葙原本就有几分紧张的心境顿时肃穆起来,再看阿史那思时,他脸上的骄横已经一扫而光,变成了沉浸其中的惬意,他的长相其实带着几分粗俗骄横,可此刻因为神色的变化,举手投足之间竟隐隐显出了宗师风范,令人刮目相看。
但,沈青葙最担心的,还是他所弹的琵琶曲。
这的确是中原从不曾听过的曲子,难度也极高,通常一曲中移调一次已是难得,移调两次就是高手,阿史那思如今已经移调两次,听他曲中不断拔高的音律,想必还会移调第三次——铁弦琵琶移调的难度本就比普通琵琶大得多,阿史那思竟轻轻松松做到了,他虽然狂妄,但的确有真本事。
名器,高手,难度极高的新曲,该当如何取胜?
沈青葙心中担忧,下意识地看向曹如一,但见他双眉紧锁,神色肃穆,沈青葙知道他在愁什么,名器可以借用,高手他本身就是,可上哪里去找一首一连移调三次的新曲,与阿史那思抗衡?
四周安静到了极点,只有铁弦琵琶的声音回荡在穹顶之下,神武帝高坐御榻,面上依旧含笑,心中所想却与沈青葙一般无二,暗自握紧了手掌。
却在此时,琵琶声兀地拔高,如同绳技艺人抛到最顶端的绳索,越来越高,越来越紧,声如金石,却绵延不绝,阿史那思果然开始了第三次移调。
所有懂行的人都暗自捏了一把汗,阿史那思微微闭目,跟着猛地睁开,在最高处时断然再加一拨,声如裂帛,紧接着收拨归心,一曲弹完。
殿中人一时都没有说话,阿史那思一双环眼睛看向神武帝,满脸都是挑衅:“中原皇帝,你说你们中原人杰地灵,你国中有铁弦琵琶吗?有人能胜过本王子这支新曲吗?你这位惠妃,有胆子跟本王子比试吗?”
惠妃脸色一沉,赵福来立刻出言弹压:“六王子慎言!惠妃殿下身份不凡,岂能与你赌赛?”
“那就是不敢了?”阿史那思放声大笑,“这还说什么人杰地灵?可笑啊可笑!”
神武帝面沉如水,叫了曹如一的名字:“如一……”
“曹如一是吧?我知道他。”阿史那思很快打断,一脸倨傲,“他是优伶,本王子不跟优伶比!”
曹如一虽是技艺人,但已是国手的地位,身份尊贵,如今被他如此贬低,殿中诸人都是不忿,尤其是梨园子弟所在的位置顿时一阵骚动,沈青葙更是生出勃然怒气,他竟如此羞辱她敬重的师长!
暗流涌动中,神武帝威严的声音压倒了所有人:“青葙,你来。”
沈青葙心中一凛,然而那股子强烈的愤怒,和同为琵琶手的骄傲让她立刻忙出列站定,向神武帝福身行礼:“儿在。”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都投向她,方才充斥在殿中那股压抑不平的情绪在一刹那找到了出口,几乎所有人心中都生出这么一个念头,假如有人能战胜这个嚣张无礼又技艺高超的阿史那思,那么,必定是沈青葙!
神武帝和煦的声音再又响起:“青葙,六王子既然不曾开过眼界,那么,你便让他开开眼吧。”
一刹那间,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沈青葙却只是神色不变,朗声答道:“儿领旨!”
“慢着!”阿史那思盯住她,满脸的倨傲质疑,“她是谁?该不会又是优伶贱籍吧?”
殿中又是一阵骚动,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同仇敌忾的神色,神武帝端坐榻上,淡淡说道:“她是我天授朝的名门贵女,如今在公主府做女官,年方二八。”
“小小女子,”阿史那思嗤笑一声,“能行吗?”
神武帝笑意幽微:“我中原人杰地灵,便是尚在稚龄的小娘子,也足以胜你。”
“就凭她?”阿史那思的目光落在沈青葙那双纤细的手上,跟着举起了自己骨节修长、强健有力的手,“看看她的手,再看本王子的手,她拿得动琵琶吗?”
“六王子殿下,拿不拿得动,一试不就知道了吗?”沈青葙看着他,神色从容,“还是说六王子怕输,不敢把你的琵琶给我?”
“放屁!谁不敢?”阿史那思立刻说道,“把琵琶给她!”
上钩了。沈青葙心中一宽,稳稳接过仆从递过的铁弦琵琶,趁势在榻上坐下,问道:“六王子方才说,你弹奏的是自己新做的曲子?”
“不错,”阿史那思傲然道,“是本王子新做的曲子,移调三次,天下无双!”
沈青葙淡淡一笑:“六王子怕是弄错了,此乃中原旧曲,我虽不才,却也会弹。”
她不再多说,伸手接过仆从递过的玄铁拨:“我这就弹来,让六王子开开眼界。”
金阶之上,神武帝暗赞一声,露出了笑容,她果然聪慧,也想到了用这个法子对付阿史那思。
铮一声,玄铁拨勾动玄铁弦,发出清越的声响,沈青葙的手指震得有些发麻,然而箭在弦上,出手便没有回头之路,沈青葙默默忍下疼痛不适,全神贯注回忆着方才阿史那思弹奏的曲调,分毫不差地弹了来。
一次移调,二次移调,左手按品移相,揉、打、推、带,娇嫩的皮肤划过锋锐的铁弦,一道道红痕渐渐变深,渗出血丝,右手握紧铁拨,勾、挑、扫、拂,铁弦紧而韧,手指麻木疼痛,却丝毫不肯松懈,只一板一眼,弹出完美的声音。
阿史那思脸上的轻蔑渐渐消失,满眼惊诧不甘,直勾勾看着沈青葙,神武帝和殿中所有人也都看着她,笑意盈盈,唯有裴寂,一向温雅从容的神色绷得紧紧的。
他目光如炬,在她十指翻飞的间隙里,发现了手指上暗红的血色。
心疼到了极点,却在这时,琵琶声音一转,第三次移调。
如春潮初涨,满月映照,又如春风拂面,繁花竞放,于极盛处戛然而止,沈青葙收拨归心,起身向神武帝一礼,跟着转向阿史那思:“六王子殿下,此乃中原旧曲,确凿无疑。”
阿史那思一张黑膛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片刻后跳脚大怒:“放屁!这是我新做的曲子,怎么可能是中原旧曲?”
四周围响起低低的笑声,却是先前被他轻视的梨园弟子,还有素日里与奚怒皆不睦的各国使者,大食国的使者摇头大笑:“六王子这是恼羞成怒了吗?人家小娘子明明弹出来了,你还不认,是不是男人?”
“不行,再来比过!”阿史那思怒到了极点,只管叫嚷,“我就不信了,明明是本王子做的曲子!”
沈青葙把渗血的手指藏在袖中,一向温婉的神色极罕见地带出了几分不屑:“六王子殿下,我的技艺在中原根本排不上号,犹能胜你,殿下真的还要再比下去吗?”
啪,啪,啪,却是神武帝带头鼓掌,笑容飞扬:“青葙,算了吧,放他一马,别再为难六王子殿下了。”
殿中顿时响起了擂鼓般的掌声,裴寂一双凤目紧紧望着沈青葙,怀着疼惜,怀着虔诚,怀着无尽的恋慕,一下接着一下为她鼓掌,却在这时,阿史那思的声音突然响起:“中原皇帝,把这女子给本王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史那思:难道本王子的新曲暗合古人之意?
沈青葙: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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