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宴的第二天。
大清早北院没有再差人来喊沐河清去请安,一大家人瑟缩在北院不愿再与沐河清有瓜葛。气氛僵硬至极点,沐河清倒是乐得清闲,没了那些乌烟瘴气之人来碍眼,她反而能静下心来思考当前。
清云一推门进屋,便是沐河清闲在椅背上懒洋洋绣荷包的场景。她急吼吼地走上去,神色焦灼,走至沐河清身边,诺诺得。
还是沐河清闲闲地发话“有事便说。”
清云只得如实相告“北院请小姐去一趟。说是……骁公子回来了。”
沐河清手上动作一顿,睫毛微颤,最终还是不紧不慢地继续手头的活儿。
“小姐……”清云踯躅片刻还是干脆决定“小姐不愿去,咱们就不去,我过去随便找个借口推辞了,二房也不会说什么。”
被沐河清喊住“慢着。”
她举起手上半成的荷包,上面的秋海棠歪扭八七,针脚稀疏,实在有些惨不忍睹“你瞧这荷包,好看吗?”
清云不忍直接相告,委婉道明事实“……比前面几个确实好看一些。”
沐河清像模像样地点点头“但送给祖母的,总归要再像样一点。你且过来帮着看看。”
“小姐……”清云似乎明白了沐河清的心思“北院那边……就这么拖着了?”
沐河清弯唇笑了笑“比起送给祖母的心意,沐骁自然得往后排。他回来了又如何?”
清云走近,一边无奈地看着少女螃蟹爬一般的针脚线,一边又气又好笑。
…………
日上三竿,离清云前去南院通报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朱红绫嘴角牵强笑着拉着沐骁的手,边念叨些日常冷暖,边安抚这个杰出的大儿子。沐骁性子冷,又傲,幼时便与沐河清极不对付,长大成人也是处处提防嫌恶。如今沐河清晾着他们大半个时辰,她与沐婉也便罢了,何苦还要儿子也一起看她脸色?
“去,再给大公子添杯茶!”朱红绫招呼着香兰。
沐骁坐在左下首,微微抬手示意,狭长的双眼收敛了些许冰冷,只是提醒道“母亲,这已经是第五杯茶了。孩儿如今不渴。”
朱红绫只好干笑着搓搓手,最后颓唐叹了一声,也不再多说。
沐骁坐得端正,换了一件崭新的绸缎衣裳,裁剪得体,身姿偏瘦,稳稳地坐在位置上端着一盏茶。他将茶盏放回去,抬手示意身边伺候的下人关上门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二房一家。
朱红绫这才将这十几日接连受到的侮辱一并告诉了沐骁。
青年微微抬眼,一双阴鹫的长眼看向对面坐立忐忑的少女,特地放缓语气安抚了几句。眼中,却并不剩几许温情。
“以后,若是没有害人的本事,妹妹还是应该安分一点。”沐骁冷淡道,长眉轻蹙,带了些长兄的严厉感“沐河清如今身份不明,背后或许另有他人相助,你不要轻举妄动闹了笑话又乱了分寸。”
“我……”沐婉一双美眸眨了眨,水光粼粼,却一对上他的眼睛,复又低下头去喃喃道“我知道了,大哥。”
最后二字念的极轻,仿佛不小心便会说错话惹他不高兴了似的。
沐骁皱眉,总是不太看得上这个亲妹妹这副懦弱害怕的样子,但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将这点不满尽数压下。他又着意问了一句“沐楚儿,如今婚配之事,可有人选?”
朱红绫疲惫地撑着半边身子坐在椅子上,闻言也苦笑着摇摇头“如今你爹被玄州之事缠得不得脱身,你妹妹又受如此折辱,为母实在没功夫去关注那个小贱蹄子。索性她们母女二人也不敢造次,但是这婚事……你妹妹的婚事尚且八字没有一瞥,哪轮的上那个小贱蹄子。”
越说至最后,朱红绫的情绪越愤慨,讽刺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沐骁却沉沉摇了摇头“不可。”
“娘亲还是要多注意一下那个沐楚儿,趁着她还成不了气候先给她许配一户人家。前几日秋菊宴不是说有了些成绩么?随便找一户能帮衬爹的人家,把她嫁进去,或者做妾,爹如今最需要的还是有人替他说话,得至少解决这个问题。”
朱红绫连声应着,心里无比信任自己的大儿子。
“至于妹妹,”他眼光一转,长眉蹙得更紧“景王殿下,还是不要再肖想了。”
“景王殿下既对你无意,你们二人终是无缘。”
沐婉的眼泪夺眶而出。方才还蓄在眼眶里的泪花,如今便顺着桃花瓣般的脸颊流淌而下。
“大哥……我…我是真心爱慕……”少女哽咽着恳求历来最有办法的眼前之人,像极了在荒漠中逆旅行人仅有的最后一滴水。
沐骁仅是皱眉呵斥了一句“绝无可能。收拾好你的小心思,别招惹事情!”
沐婉几乎哽咽的上气不接下气,却在此时听见大门被人自两旁拉开的声音,门口有清冷带笑的女声传来——
“婉姐姐有什么小心思,不妨与我说说?看看是怎样的心思让骁大哥这般动怒。”
沐河清携着一股清冷的秋风走近室内。乌发垂云,散如春风。她端庄走近,迈出的每一步都几乎踏在沐骁的心防线上,令他心中警铃大作。
男子用那双清秀的确阴鹫的长眼细细打量着眼前清冷从容的女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终是承认了沐河清,的确变得不一样了。
他想起前几日撇开包括章成在内的所有幕僚去见陆修尧,陆修尧最后淡淡跟他提了一句
“清儿最近变得……有些不同。待你回府,派人盯好了。”
他还斗胆问过一句“那计划是否改变?”
陆修尧当时极轻极淡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眼阴冷滋生令他心跳错乱,最后只听见他远远来了一句
“清儿将嫁与我,这一点,绝不会变。”
复又想起那日背后几乎沾湿衣物的冷汗,他竟真被自己扶持的皇子吓到这般地步!
故而方才看见沐婉还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想要爬上陆修尧的床,他几乎要后怕得发狂!
陆修尧对沐河清的执念……决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有所阻挠。即便那人正是——沐河清她自己。
“骁大哥,”少女唇角微弯,眸中含冰“好久不见。”
沐骁恍然回神,微微点了点头,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朱红绫见状赶紧招呼起人来,一边给沐河清打招呼,一边拉着沐婉回了后房,临走还嘱咐了一句“骁儿好好跟清儿叙叙旧,婉儿情绪现在不太好,我便先带她回去了。”
沐河清置若罔闻,走向沐骁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手肘支起下颔,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沐骁。
沐骁长眉紧蹙。
印象中……沐河清从不会这样。从来不是这般似笑非笑令人琢磨不透的样子。她向来骄傲任性,喜怒哀乐向来摆在脸上,最天真,也最愚蠢。可如今……莫不成之前那种骄阳般烈的性子竟都是十四载装给他看的不成?
“清妹,别来无恙。”他眼神复又阴鹫起来,似有疑惑关怀了一句“听说前几日梦魇,然后心性大变?眼下瞧着,确实与之前大不相同。若是清妹有什么难处,不如与我说上一说。”
沐河清笑了笑“骁大哥有所不知,多亏了令妹托陈嬷嬷下的药,我在梦魇中梦见了许多……之前不曾知道的人和事呢。见得多了,懂得多了,自然行事不似往日。”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如何,她这番话看似随意荒唐,却又颇有深意。
沐骁神色不变,不动声色地试探“这么说来的确没错。便是我,儿时在荣华堂落水之后,便不与祖母亲近得来。果然不得不叹一句,世事无常。”
他仔细观察着对面的神色,可她的一举一动皆再自然不过,几乎无懈可击。
少女唇角笑容更深,轻飘飘地纠正回来“骁大哥许是记得不清,你又不是在荣华堂落的水……而是在南院的芳心池啊。若是记得不错,当年还落下了耳疾?”
沐骁扯了扯嘴角,扶着扶手的手上却力气陡增“清妹,记性倒是……”
“骁大哥耳疾可还能治好?我倒听闻北域有不少名医世家,骁大哥也该留神打听打听。”沐河清唇角微弯,语气天真而轻快地打断沐骁想要继续试探的话语。
提及耳疾,沐骁手上力气又多了一分,他嘴角越发僵硬,最后也只是道“多年落下的病根,如今再想治愈,只怕好不了了。”
沐河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对,骁大哥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一边耳朵听声,若是真的治好了,反而坏了常态对吧?”
她笑眯眯地来了一句“还是治不好为好。”
沐骁“……”一口老血哽在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