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皇宫之中有三处地方可供皇帝沐浴,一处是正北方的御清池,乃是大典、祭祀前夕皇帝独自沐浴的庄严所在。
另外两处则是皇帝与妃子们沐浴及嬉戏欢愉所用的汤池,里面是从城外獐子山上引来的温泉水,在山上时水温极热,到了宫中正好冷热合宜,四季常温,乃是极为享受的所在。
但今天晚上,燕北寒哪个池子都没有去,他只让宫人们抬了个大木桶放入宇宸殿的后殿,就在他平日睡觉的寝殿旁边,一个小小的偏殿之中。
偏殿之内,黄幔低垂,不知名的特异熏香弥漫一室,再加上位于中央的那个硕大浴桶中不断蒸腾而起的水汽,让殿中的一切都显得朦胧而又神秘。
皇帝陛下燕北寒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披头散发,赤着双足,身披明黄色宽袍,先来到桌边拿起三支长香点燃,恭恭敬敬的插入香案上一个形制古朴的香炉之中。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爇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旆临轩。令臣关告,迳达九天……急急如律令!”
燕北寒口中喃喃念诵道门的祝香神咒,围着浴桶不停打转,脚下踏的竟然是道门祈禳镇邪所用的步罡踏斗!
道门昌盛,历来与佛门、儒家并称为九州之上的三大道统,门人弟子遍及天下,这种祈禳的景象不管放在那里都属正常,可就是出现在大幽皇宫之内,却是从骨子里透着一股怪异的味道。
大幽向来不信佛道,不崇儒术,从帝王到百姓,无不尚武,无不善战,他们只信任自己手中的大幽铁枪。
然而随着先王燕北行的离去,他的弟弟燕北寒,新一代大幽皇位的继承者,先是迎了儒家的汪鸿卓为信远候,如今自己又在这空无一人的偏殿之中设香案,颂香咒,踏罡步,从头到脚端的是一副道门弟子的做派!
但奇怪的是,那靠着墙壁的香案上面并没有布置任何神像龛位,只见三支长香,火头明灭,香烟袅袅,盘旋而上,与水汽和熏笼中的烟气汇聚在一起,竟是经久不散,在殿顶逐渐形成一团翻滚着的诡异香云。
谁也不知道燕北寒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祝香神咒好念,可道家罡步却不是那么好学的,所谓步罡踏斗,步,指的是禹步,斗,说的是北斗。
就是道门法师假十尺见方的土地,铺设画有二十八宿星象的罡单,作为九重之天,然后在罡单之上,脚登云靴,随着道曲,沉思九天,按斗宿之象,默念咒诀,徐步踏之,以召请神将、伏魔降邪或者神飞九天、奏达表章,十分的玄妙。
一般没个十几二十年的修炼,根本就踏不出神通来。
燕北寒踏的就非常不好,走走停停,时断时续,有时候竟然还要站在原地想上一想,就算被他给踏出来了,七步之中也要踩偏个一步两步。
按说这样的步罡踏斗非但不会有任何效果,估计祖师爷的棺材板都快按不住了,可偏偏燕北寒却踩得很有信心,显然这种事并不是他第一次做了。
一边踏还一边不停的小声叨叨着祝香神咒,而那盛满热水,雾气昭昭的木桶之中竟真的就渐渐起了变故。
满满的清水无风自动,渐渐形成一个漩涡,漩涡由表及里,随着燕北寒的禹步和祝祷越转越快,最后竟带动着满桶的清水旋转成一个直通桶底的漩涡巨眼,仿佛连通着另一个世界。
一种无法形容的妖异气息从漩涡巨眼中逸散而出,与水汽结合,凝成了一片深沉沉的黑幕。
紧接着,一道巨大的阴影从漩涡巨眼中爬了出来!
头生双角,肌肉虬结,轮廓如牛,却比牛庞大了数倍,在黑幕的后面影影绰绰,只露出两只火炭一般暗红色的眼睛。
目光带着狂热的意味从黑幕之后直射而出,看向了停止踏步,伸着脖子看向这边的燕北寒。
目光相碰,皇帝陛下的眼神居然瑟缩了一下,垂下头去躲开了对方那两只如欲噬人的眼睛。
“如此急迫,招我前来,所为何事?”
巨大妖物的声音如婴儿啼哭,彻底从浴桶漩涡中钻出来的身躯更是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偏殿,它桀桀怪笑,语气中没有半分对大幽帝王的尊敬,反而充斥着浓浓的不屑与轻蔑。
燕北寒心中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的将后宫突发灰色雾气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拱手道:“如今大幽无人可用,迫不得已只好请大人出手相助……”
“无妨,我和那人有过约定,答应祝你成事,这是我与他只见的瓜葛,与你无干,凭你,也不配招我前来。”
那巨大妖物打断了燕北寒的话,一边说着,一边放开神识去感应后宫中的那座灰色幻阵,同时大喇喇的说道:“你放心,区区妖术不足为虑,只要有我在此,我……卧槽!!”
神识与那灰色雾气甫一接触,就觉得那雾气中传来一股诡异的吸引力,让自己神智恍惚的同时,仿佛神识和妖丹都差点被吸了过去。
燕北寒上一秒刚放下心来,下一秒就听那妖物喊了声卧槽,咻的一下又钻回了水下:“卧槽,你特么这是惹到了什么东西!……惹不起惹不起,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告辞!”
说完,黑幕散去,漩涡消失,水面恢复平静,一阵寒风吹彻偏殿,只留下燕北寒静悄悄的一个孤独身影,无比的凄凉落寞。
不是,现在的妖族大能都这么不要脸了吗??
哦,顺风时那逼装的不要不要的,那身影、那气势、那目光那语气……结果碰到个更厉害的,就这?
……就这!?
燕北寒呆立当场,愣怔半天,突然间噗的一口鲜血喷出,落在地上竟然斑斓异常,却是召唤失败受到反噬,呕出了一大口心血。
燕北寒看了那血半天,才艰难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浑身颤抖的瞄着水桶半晌无语,但该解决的问题还是得解决不是?
最后终于咬了咬牙,转身从香案上又拿出三支更粗更长的香。
这种香他并不知道制作的方法,是当年他从大朔返回大幽时那位神秘的人物留给他的,三年多前的那个雪夜他曾用掉了九支,如今这三支已经是他手上仅剩的存货,用了就再也没有了。
抚摸着三支宝贵的长香,燕北寒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将它们点燃,之后继续苦逼兮兮的踏罡步斗……
没过多久,水面又一次荡起了漩涡,一股滔天般的邪异妖气从浴桶中直冲而起!
“燕北寒,你行行好,可别再踩你那惨不忍睹的禹步了,你不嫌丢人,本王看着都替你丢人。”声音尖利刺耳,如婴儿大声啼哭,又像是泼妇在厉声叱喝。
与此同时,妖气与水汽香烟凝成的黑幕之后,一道轮廓细细长长的身影缓缓从漩涡里钻了出来。
燕北寒急忙停步,有些恼火的道:“不是你们说的,每次召唤都要踏罡步斗吗?”
“哼,你可算了吧,踏罡步斗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就你这禹步踩的,踏了还不如不踏呢,实话告诉你吧,召唤本王,有这三支长香就足够了。”
它这么一说,燕北寒心里就又是一堵,一方面自己像个傻子似的跳了这么多次禹步,还有一个……这特么是自己手上最后的三支长香了,以后,哪特么还有什么以后啊!
“燕北寒,本王非常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连黧山犀渠一族的首领也解决不了,值得你动用役万灵通玄香,召唤本王出来?”
……
“一会动起手来,我用咒术牵制住他,你伺机近身肉搏,咱们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尽可能拖延时间,等心月姐前来救援。”
梅园之中,化身狐形的鹿小狼姐妹迎着高瘦俊美的祎祝仲康,将许乐和笋儿护在身后。
狼小鹿皱着唇鼻,向男子呲出尖利的獠牙,但嘴中却小声对姐姐道:“姐,你真觉得我们能等来心月姐吗?”
“你想说什么?”鹿小狼心中一沉。
“按照心月姐这段时间在这皇宫内布下的阵法,无论公子在什么地方出了意外,她都可以刹那间传送过来,但距离祎祝仲康现身直到现在,事情早已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能力,心月姐若是能赶过来,此刻早该到了。”
后面的话狼小鹿不用再说,鹿小狼也已想到心月那边恐怕也遇到了麻烦,她咬了咬嘴唇:“就算等不来心月姐,至少要为公子争取点儿时间。”
说着,她稍微回头,许乐立刻看懂了她想传递的眼神:危险,快逃!
“要活着,我去搬救兵!”
收到鹿小狼眼神的第一时间,许乐就抓起笋儿的小手转身逃跑,同时向姐妹两个说了这么一句。
他从来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上辈子看电影的时候,最看不上的就是那种屁本事没有,还偏要叫生叫死的留下来拖累别人的那种二货,他曾经无数次跟一起看片的朋友、女朋友们说过,要是咱们万一遇上了抢银行或者恐怖袭击啥的,千万别犹豫,叫你们跑就赶紧跑,跑出来了再伺机报警什么的。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心月小姐姐到了现在还没有赶到,但山不来就我,难道我不能去就山?
更何况还是两座那么大的靠山!
然而许乐的身体刚刚转了一半,刚刚牵起笋儿的小手,祎祝仲康的双手便迅速结印,抬手就是一道散发着淡紫色光芒的咒印打了过来,不偏不倚落在了许乐的头顶。
咒印如同是紫光凝聚,印在许乐的脑门上就像纹了一片邪异的纹身,在接触皮肤的瞬间,紫色光芒笼罩而下,使得许乐和笋儿的身体都仿佛沐浴在一层淡紫色的光晕之中。
两人的身子猛然定住,同时脸上眼中惊慌的神情飞快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安详愉悦的神情!
“幻术,该死,又是幻术!”
狼小鹿愤怒的低吼一声,她擅长近身搏杀的战法,而姐姐鹿小狼则是擅长咒术,两个都不擅长幻术的姐妹,偏偏遇到了擅长幻术的祎祝氏!
“别慌!”鹿小狼低喝一声:“你帮我挡住他,我去救公子!”
说着,巨大的身形陡然调转,向着身后只有几步距离的许乐奔去。
她曾听白姨说起过,身处幻术之中虽然很难破解,但幻术本身却最怕外力从幻境外面破除。这道控制许乐的幻术咒印结印时间如此短暂,必然不可能是多么复杂精妙的幻术,那么只要自己能把公子和笋儿从僵立状态中惊醒过来,十有**就可以破除幻术。
两姐妹心有灵犀,在鹿小狼转身的同时,狼小鹿已经探出利爪,向着对面的祎祝仲康冲了上去。
只是,当她身形窜出之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眼前没人了。
人呢?祎祝仲康呢?他不止幻术厉害,难道连身法、速度也如此厉害?
狼小鹿马上看向自己的两边,却发现两边也是空无一人,她落地转身,环顾四周,但却惊讶的发现,别说祎祝仲康,就连许乐、笋儿、还有自己的姐姐鹿小狼也都消失不见。
梅园里空荡荡的,那些先前被许乐和群鬼杀死的军士们的尸体也不见了踪影,而且地上都是厚厚的积雪,平整异常,雪上没有先前打斗留下的痕迹,没有众人的脚印,就连她自己的脚印也没有。
自己,就像是突然踏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没人来过的梅园!
“姐!”
“公子?”
“笋儿!!”
狼小鹿不断转身,四下寻找,可不管她怎么去找,依然找不到姐姐和公子。
她开始喊,她开始叫,却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仿佛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不知不觉的,狼小鹿已经恢复了人形,没有衣服,**着在雪地里奔来跑去,满脸惶急,就像一个真正的,与姐姐走失了的,**岁的小姑娘一样。
表面上沉默寡言、坚强冷毅的狼小鹿,其实内里远比可爱俏皮的姐姐更缺乏安全感,从出生起就死了父母,跟着姐姐不断遭遇追杀的她,从来没有跟姐姐分开过,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她的心中早就把姐姐当做了一辈子的依靠。
但现在,姐姐却不见了,不止姐姐不见了,公子、笋儿、这世上的其他人仿佛一下子都不见了。
那种惶恐,那种无助,那种被世界抛弃、隔离的压抑感,像是一条条毒蛇一样,不断噬咬着狼小鹿的内心。
“每一个下位妖族要想存活下去,都一定是从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吞噬妖丹从而获得对方一部分的妖力修为,是妖族特有的速成法门,也就是因为有了这个法门,每一个妖族不管愿不愿意,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了要在残酷的搏杀中渡过一生。”
“就因为这个,人族都说妖族冷酷,妖族无情,妖族心狠手辣,妖族不择手段……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妖族的智慧和感情并不比人族差了什么,而正因为从小生长在这样的环境,很多妖族内心深处其实比人族更加细腻敏感,更加渴望那些美好的东西,比如亲情、友情,还有爱情。”
“所以世上才有了那么多纠缠一生的孽缘。”
“但是与生存相比,那些东西都是累赘……就像现在的你,看得出你们姐妹的感情很好,你可能已经把她当做了心里强大力量的来源了吧?也正因为如此,只要把你们分隔开来,你就丧失了战斗下去的勇气。”
“对于一位妖族而言,信心和勇气居然不是来源于自身的强大,而是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本就是一种令人发笑的舍本逐末。”
高瘦俊美的男人出现在了狼小鹿的身边,梅园里依旧是一片狼藉,尸体和血水铺满大地,许乐和笋儿被紫色咒印定在原地,鹿小狼则跃起在半空眼看就要撞上两人的身体。
但本该去阻挡祎祝仲康的狼小鹿却突然恢复了人形,双目圆睁,张大小嘴,在原地很小的一块地方不断打转。
她的额头赫然被印上了一道灰色的咒印,那是很简单的一种幻咒,朴实无华,不能编织出逼真的假象,也无法勾引起心底最不愿想起的回忆。
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屏蔽感知。
从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和嗅觉,完全屏蔽,让受术者感受到自己与世界隔离开来的恐慌。
这种幻术,但凡通晓一点儿幻术常识,或者心智极为坚毅的人都可以轻易破去,只要宁心静气,暂时不依靠感官而是依靠精神意识去感知世界,便可以发现咒印的所在,只需一点点妖力便可以将之冲碎。
但狼小鹿却并不是个心智坚强的人,她表面上的冰冷,表面上的生人勿进,只不过是一种脆弱的伪装,而她在战斗方面的天赋与心月非常接近,都是那种五感极为敏锐,天生就是为了修炼体术战法的天才。
这种天赋,让她更加依赖自己的感官,所以当最依赖的姐姐不见了,自己最可靠的感官都受到了蒙蔽,她的心又如何能静的下来?
砰!
一声重响之中,正向许乐飞奔而去的鹿小狼就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巨墙,巨大的狐身倒飞而回,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而男人高瘦的身形,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的身边。
“听说心月那丫头很看重你们?”
“那今晚就从你们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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