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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心有猛虎(二)

    “老师,我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

    许乐嘴里嚼着半块绿豆糕,就着茶水,一边吃一边说道:“我上午看了你留给我的奏折和户部工部的一些文书,经过了战乱、北迁、赔款,现在的国库基本算是空了,更严重的是商道阻断,工业荒废,小作坊、手工业和制造业短期内根本无法重建,经济环境遭到了灾难般的打击,连咱们大幽的铜币都遭遇了信任危机,各大钱庄如今都不肯收铜币,只肯收现银了。最惨的还是农业,咱们定都可以说是选了个最差的时机,正赶上冬天,幽州又冷,未来几乎一年半的时间,都不要指望能从土地上收到一分一毫的税赋,当然,如果陛下不怕激起民变的话,就另当别论。”

    “所以啊,那些说打开国库救济难民的奏折,基本可以烧了。还有说鼓励农耕,开拓边贸,轻徭薄赋,重建工商的奏折,也属于远水解不了近渴,等这些东西发挥效用,老百姓早饿死了。至于那些建议跟其它几个国家谈判,打着仁义的旗号试图向人家借钱借粮的奏折,擦屁股我都嫌硌得慌,咱们大幽弄到如今这个地步,就是那几个国家害的,人家生怕咱们死的不够快,像这种自爆家底的谈判书信一旦送了出去,恐怕救济粮还没等来,倒先等来了人家的军队。”

    他说的这些范烨又怎会不知,只是看不惯一个小小的孩子毫无形象的趴在桌子上,跟自己肆无忌惮的批评朝政,便有意问道:“狂妄!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但光嘴上说说算什么本事?那让你来说,应该怎么办?”

    许乐咽下嘴里的食物,翻了个白眼,随口道:“怎么办?当然是艰苦奋斗,自力更生了啊!老师,现在这种情况,再指望国库啊、国策啊什么的已经不现实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舆论导向,先安抚民心,再把如今的恶劣情况告诉他们,不要隐瞒,反而还可以适当的夸大,要让老百姓知道现在大家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大幽王朝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皇家跟他们吃的一样是带着糠皮的糙米,已经没有能力救济他们了,要想活下去,只有自己救自己。”

    “你就不怕这样一来会激起民变?”范老大人乜着许乐,阴阳怪气的问道。

    “所以啊,再苦也不能裁军!”

    许乐哼道:“我也看了户部和御史台的奏折,说什么如今战事停息,军队靡费,可以适当裁军……呵呵,裁了军,流民就真能吃饱饭了?他们吃不饱干脆上山做了土匪怎么办?裁了军,三国大军卷土重来了怎么办?裁了军,那些被裁撤的军人们怎么办?他们没有土地,没有农具,很多人甚至连家都没了,就算乖乖去开荒种地,可现在播种也要到秋天才能收获,这段时间谁养他们?”

    “所以咱们不能裁军,反而要把军队养好,我看过兵部的统计,经过了三年苦战的淘洗,大幽的军队战损率超过八成,但也同时将以前军中的积弊全部暴露出来,并用死亡的方式消除殆尽。现在的大幽军队可以说是最精锐的,军中的校官没人吃空饷,每一个军卒都是百战生还的老兵,这些人裁掉一个都是巨大的损失。瀚州的草原部族不是不愿意跟咱们交易,只喜欢越过边境烧杀抢掠吗,现在是春天,是他们马匹发情配种的时候,也是他们刚刚度过寒冬休养生息的时候,咱们驻守西北的边军正可以趁这个时候去他们那边劫掠一番。还有莽山以南的军队,也可以去大朔转转,反正咱们固守是凭借着莽山天险,只要莽山不塌,他们打不过来,只要乔装成马贼,别让人看出端倪就行。”

    范老大人喝了口茶水,润润有些干涩的口腔,斜着眼不动声色的问道:“你觉得这法子可行?”

    “我今天上午主要查看了关于草原部族的情报和莽山以南,青州、冀州几个边境小镇的情报,再结合现在咱们军队每月耗费的粮饷,这个以战养战的法子应该可行。”

    “但你知不知道瀚州之所以叫瀚州,就是因为它浩瀚无垠,极其广袤,一个瀚州相当于四个幽州的面积,它上面的草原部族足有三百多个,每一年都会逐水草而居,再加上部族之间的征战,根本没有固定的营地。”范烨沉沉的说道:“我们手中关于瀚州诸部的地图,最近的也是三年前的,现在天知道它们又去了哪里,你让军队进入瀚州作战,他们要带多少粮草?带的多了国家负担不起,带的少了,万一没找到目标就先饿死了怎么办?”

    许乐提出的以战养战其实并没有多么先进,事实上,军中早有这种声音,包括范烨自己在内,也是这个法子的拥护者,但是瀚州的广袤,和没有靠谱的地图,是所有人都绕不过去的一个问题。

    许乐蹙了蹙眉,似乎在抗拒着什么不远说出口来,但沉吟了一会儿,他还是拿起一片蜜饯狠狠的咬了一口,轻声说道:“让那些死囚去。”

    “什么?”范老大人看向自己的学生。

    “我说,让那些死囚去!”

    许乐咬了咬下唇,声音逐渐坚定:“那些死囚,反正也要流放的,不如就赶去瀚州吧,祸祸草原人的同时还可以给我们探路。放走之前拿住他们的把柄,比如家人,比如下毒,总之就是要有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让他们拿着情报和地图回来。”

    范老大人嘶嘶的吸着凉气,不是因为许乐的法子有多么耸人听闻,只是看着一个只有三岁的孩童,侃侃而谈这种将人逼至穷途末路,还要榨干他最后一丝剩余价值的毒计,总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老夫突然有点儿后悔收你了。”范烨板起面孔,神情严肃的说。

    许乐嘿嘿一笑,掰了一块酥饼送到老人嘴边:“您才不后悔呢,您要是为这个后悔,您怎么不去收老大老三为徒,我这么说,您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对不?”

    范烨嘿嘿一笑,板起的面孔瞬间融化,似有意似无意的又问:“说了半天,你倒说说幽州这几百万百姓怎么办?”

    “能怎么办,靠自己呗,最难熬的冬天已经快过去了,咱们又有那么多囚犯、妇孺、工匠,住房和穿衣的问题迟早能够解决,想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最难的就是吃饭,这一路过来的百姓多是生活在豫州、冀州、青州三地,青州还好一些,多少会水,幽州东边临着东海,向西还有最大的内陆海瀚海,朝廷只要不收税,靠水吃水想必不是问题。最主要的还是豫州冀州的人,那边多是平原,他们世代耕种,早已习惯了那样的生活,但是幽州多山,天气寒冷,再用原来的法子种原来的作物肯定不行。”

    “我的方法还是让他们跟当地的人学习,学人家怎么种地,学人家怎么打猎,学人家都在山里采摘什么样的果子野菜,老师,其实咱们大幽的子民向来都是很顽强的,是你们一直太过看重朝廷的治理,而忽略了百姓自力更生的本事。他们其实就像地上的杂草,坚韧无比,顽强而独立,你小心看护着,他们自然生长的茂盛一些,但你若没时间没精力去管,他们自己也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许乐指了指墙边,不知是不是房中烧着地龙的关系,一簇嫩绿的小草从青砖的缝隙间冒出半寸左右,根茎挺拔,在窗外吹入的寒风中左右摇摆。

    “老师你看,只要你不去拔它,即便是头上压着青砖,即便是每日只有一两个时辰能照得到阳光,即便你从没有专门用水浇灌,它也一样能狭窄的缝隙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机。”

    房中安静下来,白发苍苍的老人凝视着面前的孩子,目光中有些欣喜,有些安慰,更多的则是期许,他干瘪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张开来,接过学生送到嘴边的那块酥饼,慢慢的嚼着,小麦和蜂蜜被唾液混合,口腔里香甜一片。

    范老大人把酥饼咽下,抚摸着许乐的脑瓜,温声问道:“你才三岁,这些东西都是谁教你的?”

    他知道许乐身边有个方嬷嬷,但今日这孩子话中透露出的一些东西,却不是一个久居深宫的妇人所能够教导的。

    “方嬷嬷教了一些,从豫州过来的路上看到一些,从别人嘴里听了一些,我自己又想了一些。”

    对于这种解释,范老大人自然是不信的,却也无可奈何,这孩子身上的秘密太多,而且越接触下来就越会发现新的秘密,也只能随他去了。

    但这么一来就造成了另一个结果,那就是范老大人往后教导许乐朝臣关系的时间越来越少,一老一少讨论奏折文书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发现,对于一件事情,自己这个学生思考的角度总是非常古怪,很多时候问出的问题固然让范烨哭笑不得,但有的时候却又让老人家有一种茅塞顿开,醍醐灌顶般的灵感。

    不知不自觉的,范烨竟似乎忽略了许乐的年龄问题,而是把他当做了一个成年人看待。

    “其实最麻烦的还是民心。”

    又聊了一会儿,许乐突然说道:“在这种万众一心,共渡难关的时候,民心可千万不能散了,所以一些作秀、舆论诱导、昭示皇恩的事情还是要做,而且要大做特做,最好一天两到三次的刷新皇帝在人民心中的形象,把他塑造成神一般的存在,这其中的各种宣传手段,才是我真正在行的事情……”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接着道:“唉!只是这么一来也太便宜我那位叔叔了,我又实在是不想让他获得这么大的好处,那应该推一个什么人出去呢?……这倒是有点难办。”

    到这儿就不能再让这小子说下去了,他都开始计算着跟当今陛下分民心了!

    范老大人满头大汗,一把捂住了学生的嘴,压低声音训斥道:“口无遮拦,不知轻重,这等话也是你能说的,以后莫要再提!”

    待把手松开,却见那孩子半点不怕,笑嘻嘻的瞧着自己,也学着自己的样子压低声音:“知道啦,以后我只当着您的面说,其他人,谁也不说。”

    “……”

    直到家中的仆役将午饭送了过来,老少二人这才停下,准备用饭,刚刚摆下碗筷,门上的厚棉布帘突的被人掀起,卷入几片雪花的同时,一位身穿紫色官袍的老者笑呵呵的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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