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范老大人在延英殿内与皇帝陛下奏对的时候,许乐正站在中书省政事堂的窗户前,沉默的看着窗外素白的大雪。
政事堂与前面的朝房隔着一个天井,天井后又有个小月亮门,门后还有一个不大的后院,然后才是政事堂。布局上的疏离和主人超然的地位,让这处宰相专用的办公之所,在人员往来不断的中书省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也有着难得的清幽与宁静。
院中的枯草,窗外的秃枝,墙边的山石,地下的青砖,被大雪一盖尽皆不见,到处都是高低起伏的一处处白,与政事堂墙体的黑色两相比对,犹如一幅笔力笨拙、用色呆板的丹青,显得单调而了无生趣。
负责在宰相大人上朝之后过来打扫收拾的两名杂役,提着水桶、抹布等清洁用具进了后院,本以为院中已经无人,不想刚走了几步便觉得有些异样,一抬头,竟看到对面政事堂墙上的窗户大开着,一个人头赫然搁在下方的窗框上!
看不见身子,只一个脑袋,看面相似乎是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但他们从没在任何一个这般年纪的孩子脸上,看到过如此沧桑、愤怒、无奈、失落的表情。
如果光是表情诡异还不算什么,毕竟他们都是三代以前就在范老大人家里伺候的,生在宰相家,长在宰相家,即便是个下人,眼界见识也比一般的官员更高一些,基本没什么事情能吓得住他们。
可是他们分明看到,那孩子的面前竟悬浮着一个人头大小的雪团,雪团被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托着,在半空中不断扭曲,变换着形状,一会儿变成个一字,一会变成个人字,一会被捏成个有着超长耳朵和大门牙的兔子,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只带着蝴蝶结的猫……
大雪遮目,本应无人的清晨,向来幽静的政事堂,窗户上的人头,孩子脸上诡异的表情,悬浮空中不断变形的雪团……这种种条件加在一起,两个杂役便有些慌了,他们想到了传说中的修行者,可谁家的孩子能在三四岁大的时候就可以修行入道的?
“什么人?”拿着抹布扫帚的杂役声音颤抖,大声喊道。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旁边噗通一声水桶落地,里面的水洒了出来,溅湿两人的袍角,但他的同伴丝毫未觉,瞪大了眼睛,指着那个人头:“你,是人是妖!”
许乐有点儿郁闷,不就是身子矮了些,只能在窗口露出一个脑袋吗?不就是处在这种环境里,有点儿触景生情,想起了些许往事吗?不就是昨夜刚开始修行,看左右无人的时候有点儿技痒吗?
虽然我修的确实是妖力,但这个锅我可不背。
“两位是来打扫政事堂的?来来来,不要怕,我是范老新收的弟子,是人,不是妖!”许乐双手撑在窗框上,踮起脚尖,露出脑袋下面的脖子和一片衣领,笑着向两个杂役打着招呼。
“您是世子殿下?”一个杂役立刻就想到了今早老主人收徒的传言,立刻向躬身下拜。
另一个却伸手拦住了他,将信将疑的指着许乐面前的雪团:“那你,这……不是说世子殿下九窍不通,不适合修行吗?”
啪的一声雪团垂直落地,散成一个小小的雪堆,许乐拍了拍手笑道:“我确实不能修行啊,刚刚用的是道门的控物符,小玩意儿而已,不会修行的人也能用,只需要一点鲜血就可以激发。”
将两人让进屋来,让他们自行打扫,许乐再次回到窗前,将右手伸出窗外,立刻便有十数片雪花落在了掌心,许乐愣愣出神,不多时掌心处便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雪。
擦桌子的杂役瞟了这边一眼,好心的劝道:“殿下,您还是赶快回来吧,这雪齁冷的,您年纪小,身子娇贵,可别再冻坏了您。”
许乐回头一笑道:“不碍的,我不冷,这雪下得甚美,我再看一会儿就回去。”
嘴上这么说着,但许乐的目光却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掌心。
两个杂役都没有发现,在小世子伸出去的掌心之中有一层无形无色的妖力铺展开来,仿佛一层保温的手套服帖的包裹着许乐的整只手掌。雪花飘下,只是积聚在妖力上方,看似贴着皮肉,其实却连半分寒意都无法传递进来。
那妖力便是许乐昨夜炼化的一缕,本来是呈现碧玉般的绿色,且带着无法掩饰的妖族气息,有经验的修行者只要看到,立刻便会感受到那种与人族修行者完全不同的气息。
倒不是比人族的气息更加阴冷、诡异、邪恶什么的……怎么说呢,就好像同样是尿,野兽的尿就是比人类的尿要更骚一些,除了上火上的特别严重的个别现象,基本家里养过宠物的都能闻出不同来。
但放在逼格满满的修行界,很要面子的修行者们当然不可能真的用鼻子去闻,他们开发了一种简单实用的小技巧,即便对方没有主动释放气息,只要他没有高明的藏气敛息的法门,就可以用这种技巧看到对方身上的气息。
这个技巧就叫做望气术。
本来涂山白蘅还有些担心许乐修妖,会被人从气息上察觉出来,还想着在他练会高明的藏气秘法之前不放他出去,但经过元丹昨晚那一吞一吐,许乐的妖力竟然变得不同起来。
一开始他还没有发现,但随着从昨晚到今早不断的操控练习,许乐发现他可以凭自己的意志,让那缕妖力隐藏自身的气息,变幻自身的色泽,变得更加隐蔽,更加不易令人发觉,变得更具有欺骗性。
出门前他曾给涂山白蘅看过,美妇人也很惊讶,根据她一番仔细的探查结果,经过元丹这一吞一吐,已经彻底洗去了妖力上的一切气息、联系和特性,就连涂山白蘅这位前主人,现在也已经完全和这缕妖气失去了联系。
而这缕妖气已经甚至不能再算是妖气,因为它没有了妖族的气息,也失去了原本来自涂山白蘅血脉异能的属性。
现在的这缕妖气,更像是一缕原始而干净的元气,最关键的是,它现在已经斩断了跟前主人的联系,彻底属于了许乐。
“怎么会这样?那个元丹,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
“您也不知道?那个元不是你给我的吗?”
“元虽然是我给你的,但它却是我涂山一脉传承了无数年的秘宝,即便连我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哪来的,真正的作用是什么,只知道它有着无数神奇的变化和极其庞大的力量。而且,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千万年来一直在试图抢夺它。而我们青丘狐族每一代族长,在继承元的同时,也继承了保护它不受掠夺的任务。”
“就是那天晚上那道从天而降的光柱?”
“对。”
“……白姨,我现在把元还给你,还来得及吗?”
“除非你死。”
“……”
于是许乐就很惆怅,这种惆怅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范烨上朝之后,而陶渊明说过,人一“惆怅”,就容易“独悲”,正赶上天降大雪,简直太特么应景儿了,许乐正临窗赏雪,享受孤独的时候,那两个杂役就过来了。
回过头去,看到两个人还在勤勤恳恳的收拾屋子,许乐想了想问道:“你们是中书省的杂役,还是太仆寺的杂役?”
两名杂役恭恭敬敬的答道:“回殿下的话,咱们是范老大人家中的下人,我俩都是家生子,祖上好几代都是范府的仆役,老主人信任我们,这才让我们来负责打扫政事堂。”
话语中颇有几分自得,言外之意便是,宫里那些杂役,老大人可是不放心用的。
“哦?这么说你们对范老的家事应该很了解了?”
许乐眼睛一亮,问道:“我如今刚刚拜在老师门下,不知老师家中还有什么人,都喜好什么,我想改日带了礼物登门拜访,请两位为我分说分说?”
两个仆役相顾一眼,脸色都有些黯然,还是那个那抹布的开口说道:“唉,殿下有这个心就行了,不过此事,还是切莫在老主人面前提起了。”
“怎么?”许乐眉头一皱,问道。
另一个扫地的杂役涩声道:“殿下有所不知,老主人原本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此外还有三个孙子、五个孙女,八个外孙外孙女,可如今除了最小的小少爷之外,其余的已经全部……不在了。”
许乐神色一动,沉声道:“难道是因为三国伐幽?”
“谁说不是呢!”
扫地的杂役红了眼眶,垂泪道:“本来两位少爷和三位姑爷都很有出息,大少爷不到二十便中了探花,先入翰林院,后来调任吏部,然后外放冀州,积功做到刺史。二少爷也是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一开始在户部做一个主事,后来也学兄长,外放雍州为官。三位姑爷,一个在兵部,一个在北军,一个任巡查御使。三年前战事忽起,数月间三国联军便破了冀州、雍州,两位少爷死守不退,最后全家战死,然后便是各地大军勤王,朝廷开始北迁,北迁路上,两位姑爷接连战死,三姑爷在巡察途中遇刺……而老主人的几个孙子孙女,当初也是跟在父母身边一起遇难,至死,老主人都没能再看上他们一眼。”
许乐默然半晌,又问:“你们刚才说还有一位最小的孙子?”
擦桌子的杂役点了点头道:“那是大少爷的老么,刚出生之时恰逢大少爷外放,路途遥远,恐怕带在身边多有不便,所以从小便养在老主人身边,老爷和老夫人都甚是疼爱,所以长大了一些也没有送去大少爷那里,也幸亏是没有送去,这才逃过了一劫。”
“那他现在在哪里?”
杂役摇了摇头,道:“两年前老主人便把他送走了,至于去了哪里,我等也不知道,算来年纪应该也有**岁了吧?”
另一个杂役摆了摆手:“九岁多了,小主子是夏天生的,还有小半年就满十岁了,也不知今年过年能不能回来……”
三个人说了会话,待屋子收拾干净,两个杂役便告辞离开。
临走还不忘再三的请求许乐:“世子殿下,三年了,三年来我们日日在老爷身边伺候,可从来没见过他像今日这般高兴的,脸上也有笑模样了,说话声音也大了,腰也挺的直了,连那碟子里的果子也比平日多用了好些。您是个好人,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多去府中走动走动,老夫人也还健在,平时里老爷忙于政务,她一个人也甚是孤单,以前她也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呢……”
话没说完,便被旁边的同伴捅了一肘,忙改口道:“当然,您是宫里的贵人,出宫恐多有不便,若是实在不行,多来这政事堂看看老爷也是好的,您平时爱吃什么喝什么,都告诉我们,我们定为您准备的妥妥当当。”
许乐心中感动,但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拉了拉两人的手,应承道:“我记下了,放心,要是有了机会,我一定会去府上看望奶奶的。”
他虽然称呼范烨为老师,但范烨同时也是他父亲的老师,所以称呼范老夫人为奶奶,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等两人走后,许乐在堂上站了一会儿,然后折回正对窗户的书案后面坐下。
那张书案甚是低矮,许乐这么小的身体也需要跪坐的端端正正才好在上面阅读书写。
桌案上摞着厚厚两大叠文件,高度几乎能将他的头顶遮住,其中一摞是一些不涉机密的奏章,而另一摞则是各部往来的文书,这些全都是范老大人上朝之前亲自挑选出来的。
他去上朝虽然不能带着许乐,但临走前却吩咐许乐留在这里,要把他准备的这些文书全部仔细的看过一遍,老人家说的清楚,他下朝回来可是要一一查问的。
许乐右手抓着毛笔,左手撑着脑袋对着面前的白纸凝神思考,想好了,便唰唰唰落笔,半晌后再将几乎写满的墨字吹干,折起来夹到相应的文件中去,这个过程进行的非常缓慢,饶是许乐一个上午都没有休息,而范烨又在延英殿里耽搁了不少时间,但当老大人走进政事堂的时候,那两大摞文件许乐还是没能全部看完。
看到范老进门,许乐连忙站起身来,从火炉上拿起铜壶给老大人倒了杯热茶奉上,同时苦着脸说道:“老师,您这么快就回来了?您留下的这些文书我还没有看完……”
范烨却是摆了摆手,并未去看桌上那两大摞文件,接过了许乐递上的热茶,坐到平日小憩的炕上喝了口茶水,双目之中带着忧色道:“长临呐,接下来的日子,你恐怕要做好穿小鞋的准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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