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小安,头上的伤怎么样?我刚从外地回来,发生这么大事为什么你也不打电话跟家里人说一声?明天我抽空去看看你。”
常望德口吻焦虑,是一个父亲担心女儿的模样。
常安却回:“没事,一点小伤。”
“真没事吗?”
“嗯,真的没事,您不用过来了。”
“也好,那回去之后让你阿姨和佳卉过去看看。”常望德很轻易就放弃要来看常安的念头,他似乎真的很忙,旁边好像还有人在跟他汇报事情。
常安本不指望常望德能做什么,就如之前尚林苑炸药事件一样,有些部门不作为,事情结束后常望德连一句责任都没问,只在电话里安慰了常安两句:“人没事就好,这是个例,好在没有造成更坏的影响。”
谁能想到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说的话呢?而且这位父亲还身处高位。
常安以为这次也一样,常望德顶多袖手旁观,可没想到很快那边又问:“你是不是已经去警局报案?爸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事情闹成这样已经有些难看了,要不到此为止吧,就当给爸一个面子?”
常安几乎要笑出来。
全世界都在支持她和“小三”恶斗到底,怎么最后反对她的竟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爸…”常安稳了下气息,“我这不是闹,我只是通过法律途径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
“合法权益?你这算什么合法权益?家丑不外扬啊,一点小事非要闹到对簿公堂?”
“一点小事?”
“对,你是受了伤,爸也知道你这次也有很多委屈,但这是家事,家事我们可以关起门来自己解决,没必要闹得这么大白白让人看笑话!再说就算官司赢了你能得到什么?除了一点赔偿金之外又有什么好处?为什么就不能息事宁人呢!”常望德的口气已经十分不好,雷霆威怒般。
常安忍不住轻哼一声,“您是在为我考虑吗?”
“你这什么口气?”
“我没有,我只是在就事论事!好看难看我都会告到底,起码治她一个故意伤害罪,至于面子上的事…爸,我不在乎,反正我只是一个普通公民,我在行驶一个普通公民的权利,但您可能不一样,毕竟位高权重,家里一点风吹草动可能也会影响您的仕途,所以如果这事对您造成了困扰,我先说声对不起。”
常安不依不饶说完,心里更是铁了心要告到底。
那边常望德气得大发雷霆:“这是你跟我说话应该有的态度?有没有想过事情发展之后的严重性?一旦对簿公堂所有人都会知道我常望德的女儿家庭经营有问题,到时候你让别人怎么看你,让别人怎么看我和周家那边的人?胡闹,简直胡闹!”
常望德像是要被气裂肝脏,他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家里的丑事要拿出去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常安听了逆鳞四起。
“爸,您的意思是,整件事情反而都成了我的错?”
“难道不是?”话到这份上彼此也不用再伪装,“夫妻感情经营本来就是双方的事,这个时候你应该想着怎么去缓和与维系,而不是因为一点矛盾就闹得人仰马翻,更何况为人妻子不该留点余地?”
“所以这就是当年你背叛我妈的理由?”
“什么?”常望德顿时愣了一声。
他与魏素瑛之间的事算是他人生唯一的污点,所以当年瞒着不让人提,后来是没人敢再提,但是常安心里清楚,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常望德的背叛都是不争的事实!
“混账,你……”那边也总算反应过来了,气得一句话顶到嘴边又说不下去,继而常安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常望德应该遣走了身边的随从人员。
他喘了两口大气,“你是不是要存心气死我?”
常安心里悲凉。
“爸,我怎么敢!”
“你怎么敢?你有什么不敢?你跟你妈脾气一模一样,面上看着服服帖帖,骨子里却倔得很。算了算了,不谈以前的事,我就问你一句,去不去销案?”
终于点到正题。
常安看着窗外的天空,时近黄昏,阴沉无比,就像她此时的心情。
是啊,这么多年了,她从小就被灌输做人要知分寸,要懂规矩,条条框框跟牢笼一样把她圈死,她照理应该被养成一个很懂事的乖孩子,按照父亲选的路走,按照父亲的方式去接受,甚至按照父亲指定的人选去结婚生子,可是事实呢?
“爸,很抱歉,我可能没办法再按照您的要求去做每一件事,您要是觉得我在胡闹就胡闹吧,但是这场官司我肯定会打到低,您要真生气,顶多再把我连夜往伦敦送一次,但是可能这次也不会那么容易了,毕竟我已经不是十七岁!”
常安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弯下身去趴在膝盖上抱住自己。
或许知道她身份的人都会十分羡慕,常望德的女儿啊,家世显赫不说,还有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她理应受庇佑,无法无天,甚至有求必应,可是事实呢?
眼看常望德的官越做越大,仕途越走越顺,别人以为家里人沾了多少光,可只有常安自己知道,他的官位越高,她身上的牢笼就越沉。
常望德是一个把“名声威望”看得比命还重的人,他要做政绩,当好官,死后名垂千史不留任何诟病,所以要求家人也要为之一起牺牲。
常安从小到大都在隐瞒身份,上学期间周围没有一个同学知道她是常望德的女儿。
常望德明令禁止她把同学和朋友往家带,更不能透露家人的任何信息,所以常安几乎没有朋友,没有特权,甚至连委屈都不能有,因为无处可说,也无人会帮,必须是一个永远服帖乖巧又通情达理的好姑娘。
周勀在门外目睹了整个过程,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可是眼看着软塌上的人缩起来抱住自己,他心里还是跟着揪了起来。
“常安…”
周勀走到软塌旁边碰了下常安的肩膀。
常安稍稍动了动,抬起头来……
她没想到周勀会突然回来,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进来。
结果周勀看到她满脸满眼的泪痕。
她一个人缩在椅子上无声哭泣,时近黄昏,风吹进来,她小小的一个人,唯有满头黑发盖住她的身子。
周勀心里猛地又漏了一拍。
她的眼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了他的软肋,好像她一皱眉,一哭,一掉泪,他就会跟着一起心疼起来,就像现在这样,他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把这小小的人搂到自己怀里。
周勀坐到常安身后,裹着她的肩膀把她抬起来一点。
“好了…嗯?”
他的动作轻柔中又带着一点强势,几乎是把常安拉起来带入自己胸前。
常安居然也没反抗,大概人在脆弱的时候极度需要一个怀抱,一个肩膀,而他又刚好适时出现,怀抱这么暖,肩膀这么宽……她轻轻把头贴过去,却将眼睛闭上。
不想不看也不装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喘着气,顺着呼吸,可是眼泪却越来越收不住。
“你知道吗…我妈…我妈不是生病走的,也不是意外……她吞了一百多颗安眠药,一百多颗呢…这么大剂量,如果不是一心求死,怎么可能……”
关于薛冰去世的原因当年也一直是个迷,媒体报道含糊其辞,有说意外,有说事故,也有说得了急病,加上她身居高位,牵扯各方面利益众多,所以去世之后很快就被封锁了消息。
只是周勀比常安大了好几岁,他那时候已经记事,而且家中也有官.场背景,所以还是听到了一些“谣传”。
谣传说薛冰是因为发现了常望德和魏素瑛的关系,抑郁之下才选择了轻生,这个说法也是当时“圈内”一致认为合理的说法,所以薛冰的死和魏素瑛的存在一直是常望德的禁忌。
可是薛冰走后没多久,常望德就把魏素瑛接进了常家,虽然没有敲锣打鼓公告天下,但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当时这个做法对于常望德的处境来说应该相当不明智,甚至有人断言他会因此断送自己的政治生涯,但事实并没有。
不仅没有,他还一路高歌猛进,从区里调到市里,再从市里调到省里,几乎可以算是平步青云。
当然,常望德这几年的政绩也是有目共睹,有能力,有魄力,恪守己任,善听民心,所以底下人对他的拥戴率很高,只是在常安看来,他或许是一个好官,但却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周勀感受到怀里的人抖得厉害,哭声也渐渐大起来。
“…缝针的时候我能忍,麻药过后撕心裂肺的时候我也能忍,甚至他袖手旁观不肯为我多说一句话的时候我也可以忍……我一直都能理解他的立场和顾虑,但他不能总是为了自己就来强制我做一些事……当年逼我去英国,现在又逼着我忍气吞声……”
常安已经彻底压不住,她也有委屈的,也有愤怒的,根本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深明大义,所以此时靠在周勀胸口哭到近乎痉挛。
周勀起初还能拍着她的肩膀哄,慢慢变成搂住她的姿势。
常安也不管了,只剩下一味哭,像是要把这几天憋在心里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哭到后面几乎已经把身体重量全部过继到周勀身上。
周勀个子高,需要窝着上身才能迁就她的姿势,呼吸变得又密又紧。
“好了,我的错!”
他低头圈住常安,湿热呼吸似亲吻她的发顶,又慢慢扳过她的肩膀来。
常安低着头,头发黏在湿濡濡的脸上。
周勀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架在火上炙烤,抬手帮常安擦眼泪,可似乎擦也擦不完。
他真是罪该万死,好端端的怎么会去招惹金晓晓那种女人。
“对不起…常安…”他哑着声音道歉。
常安摇头,周勀觉得自己真是一点办法也没了,她越哭自己心里越乱,最后到底没忍住,低头吻了上去……
蜻蜓点水,嘴唇擦过她的眼睛。
常安一口抽气卡在喉咙里,睫毛轻颤,丝丝痒痒的刚好挠到他嘴里。
很奇妙的感觉,周勀几乎镇住,忍不住闭上眼睛,而常安居然也没立即推开他,她哭得正劲呢,浑身都浸在悲痛里,冷不丁这男人突然吻过来,所有思绪脱节,一时又连不上。
周勀在这短暂的时间内细碎辗转,一点点把她的眼泪和呼吸都吞到口腔里,然后开始转移阵地,从她眼睛往下移,擦过鼻梁到她的唇上,唇上也有干涩的眼泪,他吻着细数吃光。
欲.望总在这种一点点的进犯中得寸进尺。
“常安…”
“常安……”
周勀把怀里的人揉紧,再揉紧,混着粗气轻唤她的名字,唇齿轻阖,想要借机撬开她的牙齿。
常安在经过短暂呆滞之后总算回神。
“周勀…”
他这是在干什么?
她又是在干什么?
“你先……唔……”
手机就在这时候突然响起来,突兀的铃声回荡在房间就像警钟,打断了这个吻的同时也被迫让周勀找回了理智。
他一把松开怀里挣扎的常安,该死的差点又失控!
常安立马往后缩了小半米,低头慌慌张张在口袋里摸手机。
她在这方面的反射弧有点慢,脆弱无助得就像一只小白兔,不会强势,更不会反击。
总算把手机摸了出来,看一眼,常佳卉的电话。
“喂…”刚起声时她的嗓音还不稳,抖抖颤颤的,低头一直盯着盘在软塌上的脚。
她大概还在紧张,惊魂不定,或者心有余悸。
周勀在旁边肆无忌惮地看,看她闪烁不明却不敢抬头的眼睛,也看她被熏得粉红发烫的耳根和面颊,越看越心痒,越看越难受。
这边常安却突然问了一声:“你说什么?”继而脸色刷一下变沉,抬头盯着周勀看。
周勀被她这一惊一乍弄得有些懵,只是常佳卉在那边说什么他也听不清。
很快常安结束了那通电话,双手撑住软塌低头喘气。
周勀问:“怎么了?”
她似乎缓了一会儿才抬头,痛苦地看着周勀的眼睛,说,“金晓晓出事了。”
这世上多少人假借“爱”的名义去做伤害自己又伤害别人的事。
那通电话之后常安坐在那好久都没吭声,周勀问了几句,但发现根本问不明白,于是自己出去打了通电话给徐南,很快徐南就把了解到的情况反馈了过来。
金晓晓大概于当天下午三点左右出事,当时学校大部分学生都在上课,她独自爬上宿舍天台,纵身一跃,七楼,根本没有生还的余地。
徐南反馈的消息中告知校方已经报警,家属也赶了过去,目前现场都在封锁中,暂时还不清楚她突然跳楼的原因。
“好,那你盯紧一点,一旦有进展就立即给我打电话!”
周勀结束通话之后转身回房,常安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软塌上,低着头,窝着身子,披散的头发几乎把她大半张脸都挡在阴影中。
周勀收了手机走进去。
“常安…”
常安不出声,指甲却把软塌上的丝绒抠出一道道很深的印子。
周勀其实可以猜到她此时的心情,甚至可以猜到她在想什么。
“你先别胡思乱想,或许…”
“或许不会这么巧,或许她本来就有轻生的念头,她跳楼根本跟我没关系,对不对?”她突然抬头,自己把周勀想说的话说完。
周勀一时被她堵得也不知该怎么开导,叹口气,走到软塌旁边又坐下。
“常安,你听我说,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了这条路,你没有错,错在我,所以不必自责。”
“可是……”
“没有可是,听话,换身衣服,我在外面等你,带你出去吃饭。”周勀抬手又摸了摸常安的发顶。
那个动作像是在哄一只心情低落的小猫,可是常安无故被他逗笑。
两人在怡和附近的商业区吃了晚饭,常安吃得不多,明显心情低迷,但情绪还算稳定。
因为没有开车,吃完饭之后两人步行回怡和。
路上周勀收到徐南第二波反馈信息:警方已经立案,金晓晓的尸体被送去殡仪馆,但因案子还没了结所以暂时不能火花,金大富找了律师正在和校方交涉,目前消息都在封锁中,但从金晓晓舍友那里也了解到了一些信息,据说警方在金晓晓身上搜到了遗书,同时也从她宿舍的抽屉里找到了两本日记本,遗书与日记内容还不清楚,但目前都已作为证物被警方带走封存。
最后徐南还提醒了一句:可能这事会有些麻烦,警方那边应该会去找常小姐,您让她做一下思想准备。
当时常安已经一个人走到前面去了,双手插兜里,沿着马路牙子闷头往前走,身上到底还是穿了周勀帮她买的那件奶白色大衣,头上戴的依旧是那顶遭她嫌弃过的鹅黄色毛线帽。
第二天早晨常安果然接到了市局打过来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里并没多说什么,只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却态度和善礼貌,要求常安在上午10点前去趟警局,有个案子需要协助调查。
前后不出五分钟,周勀也接到了警方的电话,内容与常安的一致。
两人一同前往,周勀开车,天气不算好,没有太阳,到处都是灰蒙蒙的阴沉感。
到了警局之后两人被带入不同的问询室,录口供,做笔录。
周勀那边要快一些,大概半个多小时便签完字出来了,只是出来之后感觉整个人都有些虚脱。
事情的发展似乎超出了他的想象。
常安所在的那间问询室却一直大门紧闭,周勀坐在大厅等,等的间隙打开手机,一会儿功夫全被未接电话和各种语音留言塞满。
其中打得最多的就是周世青和周阜山,常望德也打了两通,最后是徐南。
周勀只挑了徐南的号码回拨过去,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喂,周总,您在哪里?”
“我在市局,刚录完口供,现在情况怎么样?”
“不大好,金大富一口咬定是常小姐买通社会混混对他妹妹下手并拍了裸照,导致金晓晓在受到侵犯之后想不开自尽,另外常小姐的身份也被人肉出来了,所以现在舆论已经上升到常书记千金买凶强奸拍照至女大学生跳楼自尽这样的新闻。”
周勀摁住额头沉了一口气。
“媒体方面呢?”
“我已经让叶总在处理,另外常书记那边也有动作,但这事争议性太强,所以要完全杜绝传播可能有一定困难。”
毕竟自媒体时代,手指摁两下就能把事情传播出去。
周勀撑住额头想了想:“知道了,有消息再联系,我今天可能不会去公司。”
他挂了徐南的电话,转手又拨了刘明度的号码,刘明度语气很是客气,一个劲说在他这边绝对不会为难常安,大概常望德已经跟他打过招呼。
临近中午常安才从问询室里出来,白着一张脸,表情木然,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不稳还软了一下,帮她录口供的警员适时扶住。
“常小姐,您也不需要过于担心,我们这边会调查清楚还您一个公道,后续如果有其他问题会再跟您联系,但有一点需要跟您说清楚,这段时间您不能出云凌,因为案子还没结束,可能随时需要您过来协助调查。”
警员态度和善,一口一个敬语。
周勀过去接过常安。
“结束了吗?”
常安不说话。
警员又很殷勤地提醒:“可能口供时间有些长了,常小姐不适应,要不让她去会议室休息一下再走?”难得见这么体恤民众的警察。
到底是常安的身份曝光了,知道她身份特殊,谁敢不客客气气。
只是常安肯定不会想久留了,她借力拍了下周勀的手臂。
“走吧,我不想再呆在这里。”
“好,那我们先出去!”
直至上了车之后常安眼里才慢慢恢复一点光,实在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简直就像一场噩梦。
“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我就被扯进了一桩命案?”她静静看着车窗外的马路问周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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