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很快就过了去,随着唢呐声声,萧云瑞的棺木被抬入了皇陵之中,如他所愿那样,同先太子妃合葬在了一起。
另一边,城郊三十里处,一座小小的别苑,隐在满山的青翠之中,几乎不怎么显眼。
别苑里,一方凉亭悠悠伫立,虽是盛夏,此间却殊无暑意,沁凉而幽静,衬着远处流水潺潺,颇有种令人心旷神怡之感。
本该死去的萧云瑞,此时此刻,就端坐在亭中,而他对面,与之对坐的,却是霍念卿与萧云琅。
是你们救了我?
萧云瑞问道。初初醒来的茫然与震惊,此时已渐渐褪了去,惟剩下满腹的平静与疑惑。
当喝下那杯毒酒的时候,陷入混沌的时候,萧云瑞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就此死去,死亡于他而言,并非恐惧,而是解脱,他以为自己终于抛却束缚,自由自在,却没有想到,数日之后,本该同阿妩埋葬在一起的他,却悠悠醒转在这座陌生的别苑里。
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萧云瑞方方醒来的时候,甚至有一瞬分不清自己究竟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不知此间乃是碧落还是黄泉,更不知今夕何夕。
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死,他还活着。然后,他便看到了这座别苑的主人,霍念卿与萧云琅。
萧云瑞很快便接受了自己还活着的事实,但他尚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答,他看向面前的一双男女。
是。
面对他的疑问,霍念卿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是你们派人将那枚毒药换了?
萧云瑞想起那日他从醉仙楼里出来,怀中揣着那人给他的毒药,平静的走在街上,然后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现在想来,应该是那时,他怀中的药就已经被换过了。
他从来不是个蠢的,只是稍微一回想,一串联,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没错。
霍念卿亦再一次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救我?
萧云瑞不解。
他同面前的女子,不过只有数面之缘,甚至几乎没有说过话,即便是与他有着血缘之亲的三弟萧云琅,也向来不怎么亲近,所以,他如何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冒着欺君之罪,救得他的性命。
殿下又为何执意求死呢?
霍念卿将泡好的茶盏,推到男人的面前,她没有急于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萧云瑞身子一顿,眼中飞快的闪过什么,却又在须臾之后,复归一片平静。
我若不死的话,始终是父皇的心头大患,与其父子之间,永远存着这根刺,不如由我来做个了断。
男人微微垂着眼睫,平静的叙述着自己的心绪。
关于成帝对他的疑虑,萧云瑞没有丝毫隐瞒,因为他很清楚,以面前女子的聪颖,一定能明白他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仅仅是因为陛下的缘故吗?
霍念卿却道。
她的声音不大,仿佛不过随口提及,落在萧云瑞的心间,却仿佛针刺一般,漫开一丝微不可察的锐痛。
男人一时间没有开口,凉亭中一片沉默。
先太子妃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吧?
霍念卿一边斟着茶,一边轻声道:所以才让殿下至今念念不忘。
阿妩的确很好。
萧云瑞语声平静,但每一个字眼里,都蕴着无限的痛楚,他攥着手中茶杯,修长的手指,骨节泛白。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霍念卿轻声念道,多少失去,多少生死相隔,仿佛都在这三言两语之间诉尽,哪怕岁月更迭,碾碎了,蹂尽了,却依旧清晰的露出那一缕痛苦的底色来。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萧云瑞低声重复着这十个字,那些经年累月烙印在心头的思念与惘然,如同狂风暴雨,一瞬裹挟而至,将他淹没其中,坠着他不断往深渊里跌去,男人笑了笑:阿妩已死,徒留我一人独活,霍姑娘既然知晓活着之苦,又何必救我?
他从不畏惧死亡,甚至欣然以赴。因为或许死了之后,他就可以永远跟阿妩在一起了。
殿下相信有来世吗?
霍念卿知他早已心如死灰,殊无生念,没有着意劝他,而是转而问道。
萧云瑞顿了顿,方道:我希望有。若有来世,他与阿妩或可再续前缘。
来世之事,到底虚无缥缈,所谓人死如灯灭,前世种种,纵然深情厚爱,亦如烟云散尽,不得铭记,谁能保证下一世,所遇之人,便是自己前生心心念念的那个?即便真的有幸如此,但抛却所有记忆,抛却前世经历种种,她又真的是她,你又真的是你吗?
徐徐清风,吹来远处盈润花香,伴着女子清透嗓音,一字一句,漾进萧云瑞的耳畔。
人以记忆而活,重要的不是失去,而是留下了什么。
霍念卿轻声道:斯人已矣,身死魂消,所剩的不过是活着之人的一缕念想,那些朝夕相处、点点滴滴,无论欢乐还是痛苦,苦涩或是甜蜜,都是属于两个人独有的记忆,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死亡而消散。
只要有人还记着他,念着他,他便可以在这世间存留的久一点,若是有朝一日连你也不在了的话,这一份最后的牵系也会随之烟消云散,那才算是真正的死去。
萧云瑞听着她如斯平静的谈论着生与死,那些他从未想过的种种,如初冬一缕新雪,猝不及防落进眉间,点点融化开来,一抹沁凉,直抵心底深处,在那片荒芜里,缓缓开出一朵嫩芽。
萧云瑞笑了。
霍念卿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死生之事,向来飘渺,人之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最多不过百年,你我总有一日,都要赴这黄泉之约,又何必急于一时?
将已经冷了的茶盏倒掉,霍念卿重又为他斟了一杯。
霍姑娘说得没错。
男人伸手接过,嗓音释然:是我太过着意。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长相厮守?
前尘旧事,犹如大梦一场,在这一刻,他终于能够坦然放下。
萧云瑞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茶香苦涩,入喉之后,却犹有回甘。
男人站了起身。
叨扰了三弟与霍姑娘这么久,在下也该告辞了。
霍念卿知道他已然想通,不再多言。
今后有什么打算?
萧云琅问道。
做一闲云野鹤而已。
他这半生,困于皇宫,如今终于能够走出来了。
也好,逍遥自在。
萧云琅轻声道。
青山不改,流水长流,今日一别,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萧云瑞笑了笑,与他二人拜别。
大好河山,尚等着他游历。
萧云瑞满身轻松,朝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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