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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招呼声,这熟悉的语调,不正是六万的声音吗?

    这小鸟儿今日飞去四海酒肆一趟,不意竟将六万的声音模仿得一般无二,可见真不是一般的俗鸟。

    他在正堂的长桌前兀自寻了张椅子坐下,身后便是开窗,窗外只有一片黑黢黢罢了。

    屋中鸟影穿梭,但都很守序的,从不在屋内留下粪便,也从不在里头饮食,只是免不了有些呱噪。

    他把手指放在桌上轻弹着,若有所思地等着宋老怪前来。

    在一记沉重的咳嗽以后,连接后院的布幔被揭成,一个佝楼的身影徐徐步出,一头鹤发,但满面红光,正是宋老怪来了。

    老怪望了望停在他肩上的雪鹆,笑着说道:“此物与你甚投缘。”

    冯无病微微一笑,无话可答。

    宋老怪径直走向廊边,提起炽烫的水壶,又慢吞吞地走回桌边,将茶壶一浇,暖好盅,沏了两杯黄金的茶汤,一杯递了过来,一杯自用。

    冯无病握起茶盅,闻到一股滚烫的竹香。

    啜了一口,提神醒脑,入喉甘香,自知不是寻常之物,就免不住将之全喝空了。

    宋老怪续盅时,缓缓发话道:“只怕你已经听说了,恍容里最近有些异动。”声音沙哑,好像垂死之人。

    果然是为了这事。冯无病点点头,“我已经派手下去查看了。”

    “查到了什么?”宋老怪的眼里流出奇异的光,充满了蛊惑与期待。

    冯无病摇摇头,“还不知道,宋老今夜召我前来,也是为了这事?”

    “出大事了。”宋老定定地望着冯无病,一句一字地说。

    冯无病眉间一蹙,身子向前一倾,十分警觉地问:“愿闻其详。”

    “抱歉了,关于这件事,老朽并不能多说什么,只怕惹祸上身,望你体谅。”声音依旧很慢很哑,而且还充满了歉意。

    冯无病点点头,肩头一松,坐了回去。

    “但老朽蒙你关照多年,也绝非忘恩负义之徒,”宋老怪顿住,从又长又大的袍袖内抽出一幅尺长的画卷,递给了他,又交代:“回去再看吧。”

    冯无病一边点头一边将画放入袖中,眼前心里,皆疑虑重重。

    带着这样的疑虑,再好的茶入了口,也失了它原有的滋味,第三盅下肚后,他即起身拱手告辞,身体比来时暖和、清醒多了。

    “真是好茶!”临了,他不忘称赞。

    宋老怪捋了捋发黄的胡须,紧紧拧着眉头,又提醒他道:“务必多加小心。”

    他一笑置之,竟自离开。

    提及恍容里,比起“丧事一条街”,还有个更为吓人的别名,叫“无归路”。

    那是中京城最黑暗、最隐蔽、最诡异的所在,各种来历不明的赃物、闻所未闻的稀奇宝物,异宠,不善的巫术,人命交易,甚至美人与小孩……所谓凡人绝不涉猎,涉猎者绝非凡人。

    早些年,中京府曾一直将这里视为眼中钉,可每回突袭拿人总是扑空,渐渐也就厌弃了和那班神龙见首不尾的贩子纠缠不清。

    虽说这里的交易见不得天,到底没有造成直接的灾难,外界的人再好奇,可没有合适的门路,是很难进入那里的,冯无病安插在城中探子不计其数,可以说对中京城中每个大户人家发生的事都了若直掌,却惟独渗透不到这里边。

    多年来,他便一直将这地方视为心中隐患,如今果然出事,总有些没底。

    思忖到这儿时,四海酒肆已经在他的脚下了,翩翩落下,如同一片哀叶,花树将他的身影掩去一半。

    一片宽大的黑影从透着人声与光亮的内堂内跑出来,边跑边叫:“东家,你可回来了,出事了!”

    五万出事了。

    他听完六万的话,便急忙跃窗,一下钻进五万的房间,用了最短的时间,来到旧木床边。

    床上的人已经庵庵一息,浑身高烧袭人,口里陆陆续续蹦着几个重复的字眼,满有煞白,唇边已无血色。

    可奇怪的事,五万浑身不见外伤,号过脉象,也不像是中了歹毒的内和伤,静心潜查,才发现正有一股异力不停流转于他周身脉络,在各大穴位之间横冲直撞,显然这就是为祸的原因了。

    “估计是蛊毒,”他转着与六万交代:“取一坛烈酒,再取一柄干净小刀来。”言已,他自己也急匆匆地走向门外。

    “东家是要……”六万着急地叫住了他。

    他回首,强压着起伏的心绪,还算镇定地说道:“放血施咒,或还有救。”

    当他从自己房中取来银龟罗子时,六万早就候在屋中。

    走到床边,割开五万已经变冷发硬还隐约透紫的手腕,汩汩黑血登时带着恶息喷痛出来。

    好歹毒的蛊!他心里寻思,血之所以显现黑色,是因为血里已经长满了微小的黑色蛊虫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活血污染至此,可见这些小虫丝的繁殖能力有多强。

    养蛊,也是炼炁师钻研的领域之一,好的蛊虫可助人治病疗伤,恶的害人于无形。

    五万的身手,虽算不上顶尖,但想要伤他至此,也并不容易。“看来恍容里那地方,一定高手如云。”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第三枚药丸取出,寒进了他口中。

    六万担忧地候在一边。

    不过多时,五万发出一声痛吟,缓缓睁开眼睛,又休息半刻,精气回转,面庞上渐渐有了血色。

    “多谢东家。”五万捧着胸口,十分费力地说。

    “你为我受累,不必客气。”

    冯无病为他把过脉象,自知已无大碍,心中的大石总算放下。

    五万又调息了一阵,接着便将自己去恍容里的前后经过详细说了。

    冯无病听罢,心中又惊又怕,沉吟半刻后,主动对面前的兄弟说道:“兹事危急,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六万有些担忧地拉住他的手,“东家何必亲自涉险,让小的去!”

    六万白莽莽一条大汉,体壮声粗,可心思却是最为细腻的。

    他微微一笑,摇摇头,“不必担忧,我自有法子。”

    “但圣主立有规矩,你若擅自离开四海酒肆,不怕受责罚吗?”

    “且顾不得那么多了,”他长身而起,心中因着对圣主立下的规矩有所顾忌而格外沉重,脸上却是一派平静,“你们不用担心,把家看好,等我回来。”

    移时,回了自己房间,摊开了宋老怪送的画卷,借桌上的羊角灯光,开始细窥究竟。

    恍容里之所以叫这名字,是因为那地方背靠着一个完美的天堑,一条幽深的恍河,隔着两片巨大的断壁,悬崖下边原本深不见处,此际,在宋老怪赠给他的画中,峭壁之上,陡然陡然多出一条神秘莫测的栈道,蜿蜒崎岖,一直深向尽对,河中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趴着一只仰脸探天的大鼋,身背披满了绿苔,看上去足足可媲古庙的大钟,令人光是视之便心生胆寒。

    在恍河的另一边,那光滑、潮湿、神秘的彼岸,还站着一位神秘的男子,身着蓝衣,眼里却散着瘆人的幽碧绿光,活着生长于暗处的毒株,野蛮,不讲道理,又充满危险。

    冯无病看完这画,心中有种说不出填闷与难受,默然于心底滋生的巨大的不安感像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攫着他喉咙。

    “怎么会这样巧?”他暗中寻思,“五万在恍容里受了伤,宋老怪此画亦明显指向那里,难道那地方果然出了什么变故?”

    此时天色已经渐明,他一夜未睡,感到神思昏昏,脑袋发沉,便匆匆宽了衣袍上床休息。

    次日入夜,他早已换上一身粗布旧衣,把笨重的石膏缠在小腿上,扮作一个瘸子,拄着拐杖,艰难地步上去往恍容里的小路。

    出门前,六万和他照了一面,一见到他这副打扮,怃然呆了一下,半晌才恍过神来,蹙起眉头,颇为担心地说道:“东家可以提防一些。”

    他点点头,拧开手中的酒葫芦,刻意洒满全身,什么都没说,就自后门走了出去。

    一路上他自格外留心,无论风吹草动都相当谨慎,就在将要迈进恍容里时,碎石路上突然传来一阵十分着急的脚步声,猛一回头,来的是位身穿黄袍的道人。

    这道人又高又瘦,后背插着一根发黄的拂尘,脸上、身上沾满黄泥,凑近一看,脖根与颊边全是污垢,一副久未洗沐的模样。

    冯无病本是极好干净之人,但在驻宋四海酒肆之前,他曾随军出征,过过几年艰难日子,也曾连贯几个月不洗不沐,对于人身上那种久汗积臭早就习以为常。

    道人最后停在他身畔,左手指了他,右手指向恍容里街道,目光里透着疑惑,口口“呀呀”有音。

    冯无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道人是个哑巴。

    连忙点点头,“是,我也是去赴会的。”

    关于“赴会”一词,是五万给也捎回来的线索,他也只是依稀偷听到的说法,至于到底赴得是什么会,尚来不及打听,就受了伤。

    道人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忽地将长手伸出,一把夹住的身子,将他挟在自己的腑下,莽莽冲冲向前奔去。

    明明他身量不小,可是被道人一路挟在腑下急走,就好像一只被母鸡护在身下的雏物,脚底下渐渐空了,开始像踏在一团败絮之上,后面便腾空而行,心中纳罕其人轻功真是不俗。

    概是对方可怜他“不利于行”,才特意要携他一程,不意竟使他生出几分惭愧之心。

    二人奔行一阵,移时便到了恍河边,天堑垂眼可望。

    现下河岸上已经站了一阵长长队伍,或瞎或残,全是身患残疾之辈。

    人数众多之下,却不拥不挤,和气平静地等待步上栈道,各人脸上的模样,像是去向神秘的朝圣之路,不禁使冯无病心头一阵惶惑。

    哑道将他稳稳放在平路上,他站定后朝对方施了一礼,很是客气地说道:“多谢兄弟!”

    哑道脸上一红,客气地拍了拍胸脯,显出一副古道热肠的模样。

    他手上虽然掌握了一些五万打听来的线索,可是尚且不知对方深浅,不明就里之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暗暗留意四下之人,想从大家的口风里探听几缕有用的线索。

    一个头顶载着老虎帽的小孩子突然地从后边冲出来,擦过他的拐杖,差点叫他漏馅,还好在他及时回神,故意使身体向边上一偏,眼看就要栽倒之时,那名哑道搀住了他。

    他正要回身称谢,一个恼火的声音传来:“臭子,你作死吗?还不回来扶公公!”

    探眼一望,一位衣着干净的瞎子,正缓缓向队伍走进,这人手里举着一根探路的竹杆,竹杆不停点地,发出“笃笃笃”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躁。

    冯无病此时才说道:“多谢。”

    哑道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眼里直直望着瞎子,目光中流露出几点担忧。

    冯无病望着他,不禁心道:“这人虽是残废,倒是才有心地纯良,不知来历干不干净,如果可以,带他到圣主面前,也加入我们一行,倒也算一桩美事。”

    但这不过只是他一厢情愿,兀自瞎想了一会儿,又开始细细留意起四下。

    队伍在缓慢地向前挪动,无人攀谈更多,除过那个小孩莽莽撞撞朝前边挤,造成一阵阵的埋怨。

    不过多时,骚动折了回来,那个叫霍儿的小鬼头在险些再次扑倒冯无病后,一下子扑到竹杖老翁的身上,紧紧挽住了他的手臂,“公公,一共三百二十三人,我都数清楚了。”他边喘着气边说。

    竹杖老翁一把揪起霍儿的耳朵尖,厉害地骂道:“谁让你去数了?谁要你自作主张,擅自离开的?这边上就是浑浑河水,你不怕我会落下去吗?”

    “哎哟~哎哟~公公饶了我吧,公公,是我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霍儿叫唤起来,显得可怜巴巴,引得人群频频回头,但竹杖老翁既然目已失明,又岂能感知到这些,手指一转,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小鬼的耳朵拧下来,就连冯无病看了都有了过意不去,想要出手帮忙。

    恰在此时,哑道人一手握住老翁的腕子,重重一捏,他一身淡黄色的胺脏黄袍,在这雾气森森的诡秘幽夜里本就淡得如同一缕焦烟,又因为他好路见不平的心性,使冯无病一恍觉得这人莫不是大罗金仙所化,一时心折不已。

    “呀!”竹杖老翁且因吃痛,当即放了小孩,同时痛骂道:“是谁这么不开眼,欺负一个没了眼的老头儿!”

    哑道见他撒手,这才撒手,“呜呜哇哇”的说了一串,大约是在斥责老翁不该如此虐待这小孩。

    可惜语不成语,调不成调,到头来,只换得竹杖老翁一声轻蔑至极的冷笑,“原来也是个不全人,这小子是我花五两白银从牙子手中买来的,这辈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用不着你一介外人多管闲事!”

    小孩望着哑道,脸上明显一怔,过后听到老翁的话,情不自禁流下泪来,但他流泪时故意隐瞒了动静,使得竹杖老翁没有觉察。

    冯无病看着他轻悄悄地将眼泪吞进肚子里的凄苦模样,心里一时酸梦,好像自己也成了那个没人疼没人教的孩子。

    转念一想,就凭自己在中京都布下的眼线,日后想要找出这对主仆并不难,只消花些银钱,便可以将这孩子赎出来,想到这儿,才稍稍宽慰一些。

    约摸半盏茶后,冯无病才终于踏上那条新修的、又窄又长的栈道,走在上头,只听板块摇曳,“咯吱”作响,而转头一望,脚下便是万丈深渊与长年不日天日,始终鬼气萦绕的恍河,心里一时紧张起来,对脚下的跟,只能更加小心应付。

    真不知道这些残疾之人涉入这种险境是要做什么,栈道边虽有扶手,却粗糙潦草的很,万一一个不慎,失足坠下去,岂不得不尝失。

    “公公小心,”身后传来霍儿稚嫩的声音:“这木板有些滑,不好走。”

    “嗯。”明明霍儿是好心提醒,老翁却也只是潦草答应。

    终于走完长长的栈道,绕到了山壁的至北处,只觉得四下更阴更冷更加湿冷难耐了。

    抬头一望,冯无病不觉被面前所见的光景吓得心头一凛。不知是谁,居然在这等寸草不生的地方凿出了一个巨大的石洞,而且此洞入口窄,内里宽,深得不可见尽头,再朝洞壁上看,处处都是人工砸凿的痕迹,要凿出这么大的地方,必定极其耗人耗时耗力,但他身居四海酒肆,自认中京大小事无一不知,却对此处的动静毫不知情,这才晓得,天大地大,总有人之眼目无法触及之处。

    心中正有所感慨时,身子绕过一截拦路的屏风,缓缓步进一个巨大的深黑的石殿,殿中已经坐着乌涣涣好些人,上首的方位,搁着一块高高突起的巨大磐石,石上披着一张白虎皮,老虎无神但忧患的眼神若有似有地盯着殿中芸芸众人,光是对之对视,便使人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他们四人是最后进入殿中的,只得跟着坐在众人后头,殿中四角分别点着一盏巨大羊角大灯,灯光明亮刺眼,烟罩中不住有青烟发出,仔细嗅闻,居然带有点点沉香味。

    直到此时此刻,冯无病天衣无缝地混进这个地方,混到这些身患残疾的人中间,却仍然不知道自己混进来的目的是什么?“大会”是这些?这是默默期待,一脸敬虔的可怜人们到底是在等谁?

    但有一点,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是何龙潭虎穴,他既然来了,都只有硬闯到底,绝不会临阵脱逃,再说,凭他的身手,料也没那么容易着谁的道。

    过了一会儿,一只蝙蝠突然飞入洞中,结果东撞西撞,好像全然没有方向,最终一头栽倒在地上,撞得头肿嘴歪,抽搐几下,也就死了。

    冯无病借由感应到这洞的方位颇为诡异,方才他随着众人进洞,通行过那些弯弯绕绕的小路,早就不记得东南西北了,正心有所思,一道奇香突然自左首位飘然发出,他一抬头,却见一位身着华贵、长脸尖腮,眉长插鬓,神色妖艳的男子不动声色地飞落到磐石上的白虎皮上。

    他刚一落脚,原本静谧的四下,顿时嘈杂不已。

    妖艳男子摆了摆手,四下顿时静了。

    左首位的布幔此时又被缓缓掀开,缓缓步出一个面色红润,气淡神闲的老翁,衣着布料,所用所戴,与妖艳男子都十分相似,加之二人眉宇间隐隐&nbp;有相似之处,明显带有血亲之故,至于究竟是不是父子,就不得而知了。

    惟一叫冯无病有些放心不下的是,后头缓缓步上来的这位老者腰畔上,居然挂着一个轴玉所雕的玉龟,这不禁让他联想到了宋老怪送他的画中所画的那只巨鼋。

    老者直到磐石旁边,双手负后,稳当而立。

    磐石上身量奇长的那位妖艳男子开了口:“大以继明照于四方,今问某浚恒来此,得蒙各位恩待,愿恩泽广惠,普贤众生,凡有疾苦难过之人,皆可上前诉说苦情,问某自当竭尽全力,排忧解难。”

    他说话的声音又嘹又亮,传播得格外远,加之洞中安静,所以就连每句话停顿时的喘息,都能清晰地传进冯无病的耳中。

    “这位南方天师真有这么神?”就在不远处,一个垂老嘶哑的声音传到了冯无病耳中,侧耳细听,边上另有一人说道:“听说他是九墟洞府人,想来自然有神力。”

    “九墟洞是什么洞?那是什么地方?”

    “哼,你这老儿真是孤陋寡闻,连大名鼎鼎的圣主都不知道,听说圣主无所不知无所不会,却一直神秘莫测。”

    “无所不知,无所不会,那就是天上的菩萨显活吗?……那,那她究竟是干什么的?为何我此前从未听到这个名号。”

    “唔,这么说吧,她就是个做生意的。”

    “做生意……哎,我还只当是个活菩萨呢,原来也不是为利所趋的商流之辈。”

    “圣主绝非商流,更不曾为利所趋!”当面听到那样的混账话,冯无病心头一时生出好大的不痛快,可是碍于局势,又不好发作,只是静静将这话咽进肚里,独自一个静静忍了。

    气完这头,再抬眼望向磐石上所站之人,心中的火气顿时更蹿一头。

    偏生这个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的人,居然还敢假称自己是九墟之人,洞府内哪位英雄豪杰他不曾见过,哪个不是顶天立地光风霁月的好汉(这会儿他脑门一热,只顾气恼,一时想入神了,事后追悔,其实洞府之中,也并不是每位的来历都是光风霁月,令人无可指摘的,比如行事乖癖的猫少与不择手段的陶忍冬,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他心中之气盛,只要轻轻一点,估计立马就连将这个空气滞涩的洞穴点着,就在此时,一旁的霍儿突然推了他一把,“叔叔,你的脸为何这样紫?”

    “咳咳!”他连忙俯下身子,猛猛地呛了两声,故作艰难地告诉这孩子:“无妨,这里头气薄,我有些喘不过气罢了。”

    霍儿点点头,这才放心了些。

    闻他此言,哑道立马朝他投来一个关怀问询的目光。

    就在这儿,一道清靓的身影忽然颤颤巍巍的站走,然后伸出双手,无助地向前摸索着,摸了一会儿,才凑到磐石跟前,当众跪下,冲白虎皮上的人哭诉喊道:“还望天师能够开恩医治小女双眼!”

    声音那样恳切着急,使得四下一静,冯无病定眼一瞧,可不正是失踪多日的那个盲琴女吗?

    “原来她是听信了这妖人的鬼话,到此等候来了。”冯无病想到如此,轻轻叹了口气。

    又想,这姑姑孤苦伶仃,半生漂泊,暗中不知吃了多少人世的苦薄寒凉,总算得知自己能一线机会复见光明,自然不肯轻易错过。

    “你是瞎子,”那妖人定眼将她一瞧,浑声说道:“所求的,一定是为了这双累你一生的眼睛吧?”

    盲女将头重重地叩在地上,叩得甚至都出了回响声,可见其情之深,其情之切,冯无病心中莫名感到心疼不已。

    叩了足足八下,妖人才说:“好了,够了,你只管将心中的愿望说出来吧。”

    “是,小女亲耳听过天师的许多神迹,知道天师能为实真非假,能叫哑巴重新开口,能叫跛子重新走路,能叫瞎子复见光明,如今只有薄银一百零八银,是小女子沿街卖艺多年,积攒来的一点积蓄,望天师可以成全小女的心意,助小女恢复光明。”

    当亲眼瞧见那盲女将一包银子从怀中取出,摊开来,呈放在只有她自己看不到的位置时,四下又是一片哗然。

    “我认得她,”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粗鲁的声音,“我可以为她作证,她这些日子都在四海酒肆跟前卖艺乞讨,所过生活,实在是十分凄苦。”

    “对,我好像也见过她。”

    “是了,是了。”

    人群里作证的人越来越来。

    妖人见到银两后,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却没完完全全地笑出来,而是很会隐藏地说道:“哦,你双目失明,又无所依,日子定然很不好过,这银两,当真甘心实意全数奉献出来吗?”

    “是!小女一片诚心,万望天师能哆成全!想这些年,自我眼瞎后,所受苦有如犁田之牲,所担惊有如笼中之畜,外人予我要骂便骂要打便打,我在世间又飘零无依,有时真想一了百了。若是天师肯将奇迹降下给我,使我重新见到这个世界,哪怕一日,我也心甘情愿。”

    冯无病听得一怔。

    依他白日所见光景,这盲女虽身有不便,却是自尊自清,与外人从不多说身世苦楚,看上去一副超然处世的模样,没想到内心竟是如此苦大愁深,看到她平日示人的那面达观开脱不过全是假的,可她真实的内心深处,对光明一定是极度渴望的,才会不惜拿出所有的积蓄放心一搏。

    这当儿,那妖人又说道:“这世间有一等人,吝钱到不肯治病,冬天不愿生炉火,夏天不肯买蒲扇,遑论使钱助人,这样的钱财累积到最后,他却半个子都带不走,却因所积福薄业深,报应到儿子子孙头上,使得家门不幸,虽积有千金,却是散如散沙。钱财等事,易来易散,人生一世,实不必太过在意留心,你一介目盲之人,今懂得用这些易散之物,换一生光明前程,换回在人前人后昂首阔步的尊严,实在不能不说是有大智大福的。好罢,见你心诚如则,我亦不好再多推唐——上前一步!”

    天师说完这话,四下里,顿时传开一阵窸窸窣窣,大家全都兴奋地伸长脖子,哆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妖人的手。

    就连冯无病也因为好奇,一进忘情,紧张地盯着盲女的背景,他心里直犯嘀咕,实在吃不透这位神态邪里邪气,举止轻浮,又故作神秘的“天师”到底要如何当着众目睽睽的面帮盲女实现她多年所愿?

    只见得那妖人左手在右手袖中一掏,摸出一把银制的小刀,抽开刀鞘,露出明显显的窄刃,几乎只有一片柳片的大小,刃身晃眼,照舀着他挂在前襟的七彩宝石璎珞,显然熠熠生辉,使人挪不到双目。

    银光一闪,在很短很快的时间内,妖人横挥银刀,削过盲目的双眼,盲女本来站在定定的,因她目盲,即使刀刃就在眼前,也根本觉察不到,何况她对天师满怀信任,又岂能猜到他竟会出手割伤自己呢?

    这刀下去,立时腥血迸溅,但妖人及一侧身,倒是很灵巧地躲了过去。

    盲女捧着双瞎嚎啕大哭不止,声音刮耳挠心,十分瘆人,听得在场之人无不胆寒,四下登时议论纷纷。

    冯无病差一点就心难捺,就要冲上前揭破这位天师的真面目了,可转念一想,盲女本就是瞎的,受这一刀,最不济也不是肌肤上多道新疤而已,并不能使结果更坏,也就暂时制住了始意,没有发作出来。

    何况他长居四海酒肆,听多了人世间诸多不公之事,要是每有愤懑不平便出手相助,就算能变出址个分身,都未必忙得过来,所以他早就学会了止水之道,早将世间事当作旁人事,不挂碍,不多想,多数任其发展,少数实在不能置之不理的事,才另想法子解决。

    几下调息止气,他迅速平静下去,远方的盲女亦平静不少,突然,她转过身来,惊讶地瞪着一双大眼,伸出双手,在眼前来回翻看,然后不可思议地环视众人,喜不自胜地说道:“太好了,我,我能看见了!”

    “什么?”

    “真的吗?”

    四下之人既有惊奇的,也有疑心的,冯无病见些光景,更是直接呆住,心中翻涌出几分恐惧。

    他并不疑心盲女能够重新视物,因为他看到盲女那双原如死潭的双眸,此时有了漂亮的光彩,那光彩斑斓晃动,像一条活泼的锦鲤,孤独便执拗的嬉游在惨淡的初春的只有她自己的池塘里。

    妖人拿出一条雪白的帕子,将沾染在刃上的人血细细致致的拭没了,才重新塞回袖子。嘴角边始终挂着一抹讪讪的笑意,整个高大威猛的身躯被光与烟舒展开,越发像一朵引人致幻的纯白色曼陀罗花,至毒。

    冯无病浑身一栗,从这妖人的身上感受到一种意味不明的不祥之感,这种感觉来得时候总是极其缥缈,却次次都无比准确。

    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胸脯,想要驱一驱体内的秽闷。

    左右这些亲眼见证过“神迹”的人全都沸腾了,大家争先恐后地想要抢到石前,献出自己带来的宝物,要求“天师”开恩,替自己摆脱这一世原本注定无法逆改的苦楚。

    天师身边的老者开始维护秩序,让大家肃静,一个人正好被发狂的人潮挤到他跟前,无心地朝他身子扑去,老者伸手一挡,不意竟露出右手的小臂,小臂一只青色的猫跃然出世,好像活得一样,眼珠子清亮的就像真能视物一般。

    魙境民风开化,谁多人身上都有纹身,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是黑猫在魙境是守灵之物,是阴阳两界的引渡使,民间难免以为晦气,寻常人胆子再大,纹猊纹虎,或纹暴熊,也绝少有人敢纹猫的。

    这一瞬即逝的端倪,并没引起其他任何人的留心,因为那位老者很快就放下手臂,袖下垂下,巧妙地遮挡住了纹身,四下依旧吵吵囔囔,老者继续维护秩序,妖人还在若有似无的笑着,以一种伪善的目光绕视着身下的众人。

    冯无病终于站了起来,学着众人的模样,也凑到前处。

    “公公,你快点,这位九墟来的天师当真本事滔天,”霍儿一只手紧紧牵着竹杖老翁往人群里头钻,“他刚叫一个眼瞎的盲女复明,没准也能叫公公你重见光明呢!”

    “我都听到了,用不着你兀自多嘴……”竹杖老翁一脸不以为意,半晌,被霍儿带着挤入群中间的他轻声絮叨着:“可人家姑娘一出手便是一百两,我就算把你卖了,也凑不出二十两银子,天师会答应治我吗……”

    就在在纷乱的人潮中,冯无病总算找到了……的踪影,想到他为了治自己的病症,丢弃将要临盆的妻子不顾,偷拿了东家银两,还险些连累了裴三,心中真是气不打一处出,恨不得立马就连上前教他吃几招教训,可是隔着人山重重,他也是有心无力。

    让他较为在意的,还有一人,就是一跟紧跟在他身侧的哑道,面对众人纷拥上前的景象,在场一众,似乎只他一人格外平静,眼角向哑道探去,发现他正在看自己,心中一凛,便想着,要看人不如正大光明的看,一回头,哑道的目光已经扩散到四周,眼中那一派清醒与怜悯,跟四下的所有人都很不同。

    冯无病知道,这世间有那等精通术法,居心不良之辈,就算能骗过多数人,却未必能骗过某些欲浅心正之人,因为这等人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上天会用金钱来决定公平。

    磐石那儿乱住一团,一会儿功夫,天师便又当着大家的面,替一个脸上生满麻子的人换上一副干干净净的皮囊,帮一个哑巴找回了声音,人潮更加拥挤激动,大家全都不甘落后,生怕迟了一步,天师的神力或许就会下降,法术一旦削弱,神迹便再也无缘降临到自己头上。

    四下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无序,甚至最终那个手臂上纹着黑也站到了石块之上。

    倏然,一个清亮的哨声从角落里发出,一听到动静,两人立马警觉仰起脸来,一齐探向了右边,脸上各有警觉吃惊之色。

    顺着被撩起的布幔,冯无病看到了这个组织的第三个人,可巧,这人来头不小,在京人也算有点名气,该认得的人都认得他,不该认得的人全都当他毫无来历。

    这人正是中京府府尹毕鸿的亲弟弟毕鸿生。

    毕鸿生只将布幔掀开一条细缝,撅着嘴,又吹了三两下哨声,声音尖啸,充满警示的味道。

    冯无病心中开始犯疑,毕华生虽然一贯游手好闲,恃豪凌弱,心术不正,是个实打实的败家子,却没听说和恍容里,和这里的“鬼市”有任何关联。

    “之前姓童的就一直怀疑府衙中有鬼市之人的内应,不然为何十次围剿九次扑空,这样看来,或许是有毕华生有关?”冯无病兀自想着。

    石台上,妖人和老者相互递了个眼神后,老者缓缓开口安抚众人道:“好了,今日便到此为此吧!”

    “天师开恩哪!请为大家清除苦厄吧!”中有一人,艰难在人群中挤出一片地方来,虔诚地叩首求拜,口中苦苦哀求道。

    在他之后,大家纷纷效法,都陆陆续续叩跪在地。

    这下却难倒了冯无病,因为在此情景之下,独他不跪,难免会显得很扎眼,到时只怕有眼尖的人,一下将他身份识破,后续的麻烦事可就多了。

    可若是跪呢?他心里头又是十分的不情愿,毕竟他这双膝盖,可是跪过真真正正的圣主的,遑论就连圣主都不兴他跪,怎甘心去拜这个假托圣主威名大兴异术的妖人呢?

    眼见再踌躇,怕要露馅,念及到底正事要紧,这一跪的账,可以日后再找这妖人慢慢去讨,便叹了口气,真的慢慢地弯下了膝头。

    所幸,眼下他一足已跛,跪得慢些,似乎也情有可原,大家并没多留意,等到双膝就快要着地时,他又故意偷偷翘起那只裹得竹块的腿的膝头,使他身姿看着未免有些诡异,却也不算真的“跪”了。

    眼角余光一扫,在场之人全都跪了,惟独那个身量奇长的哑道却一枝秀独,高高定定地站在那儿,用一种饱含蔑视的地目光直直地瞪着妖人。

    “可惜这是哑巴,不然这会儿估计早就骂出声了吧?”冯无病对这哑道的敬佩油然又增添了不少,毕竟在场不想跪倒的人有二人,最后立着的,却不是他自己。

    石台上,妖人的目光扫了过来,像一把削得极薄极寒冷的刀,静静刮过哑道的身子,只一眼就像一道凌迟,哑道站在光中,身上溅满暗血。

    冯无病感应到了这人的杀气,心想:“哑道人轻功不错,可这不代表身手也不错,这妖人看起来心狠心辣的,又深懂些异法,万一事后寻上哑道人,岂不糟糕。”

    哨声又飞出三下,一下比一下都紧迫。

    妖人冲着大家拱手一揖,又说了些相逢有缘,必能再会的场面话,然后足尖一点,如同一只穿行梁间的轻燕,轻盈无比地穿过人群,飞落到了布幔前,身后,那位老者也以同样出色的提纵术撵到。

    当他二人彻底消失在布幔后,四下彻底哗然了,就在纷纷乱乱的议论声中,冯无病艰难地撑着拐杖,晃悠悠地起来。

    期间有人妄想通过布幔,追上妖人,可揭开布幔却发现后头有一扇十分结实的木门,已经用巨大的铜锁锁上了。

    大家只好接受现实,各自带着叹息,缓缓摊着序,走出这石殿时,冯无病也再次一张茫然地混进了队伍里。

    这一回霍儿与老翁并没有在他身后,同样不存的在的,是那个令人敬意丛心的哑道,冯无病左瞧右瞧,找了好大一会儿,却始终没找出这两拔人马,不光是他们,还有那位失而复明的盲女,以及那个麻子和那个哑巴,也全都不见踪影。

    事情隐隐约约显出它不对的那一面,可冯无病一时也没有解开它们的头绪,只能继续跟前头的队伍,茫然地朝前挪动。

    “真是可惜,”他听到旁边一个人:“都等了好些天了,却始终没轮到我。”

    边上有一人打趣他道:“都苦了半辈子了,多等几日又有何防?”

    四下另有几声稀稀拉拉的讪笑作为回应。

    步下栈道,重新折回庙旁寻条漆黑的长巷,沿着走了好长一截,终于到了恍容里的大街上,此时大街上清沁沁的蓝色火把随意蹿动,夤夜碎的像东拼西凑。

    他越走越发感到心底寒凉,毕竟这一整条街经营得全是死人买卖,步在阴风号号的街道上,只见各色名样的望子随风而舞,像一个无头无脑的尸身恣意在漂游。

    原本从庙里走出来的人不少,可这会子,全都蹊跷地没了踪影,他独自越走越孤单,路过一位寿衣店时,一个纸扎的小人突然被风刮到他跟前,吓得他立马向后一跳,险些弄丢手里的拐杖。

    等他终于想明白,其实那些和他一同走到恍河边的人并不是凭空消失,而是各自早就找好了夜晚投宿的店家,才会一道不见踪影,已经是第二天稳稳坐在海肆二楼,晒着温温暖阳的时刻,至于此时此刻,他实在是被吓得够呛。

    腑下的拐杖在夜街上击出“笃笃笃”的回响,他越走越快,像逃一样,眼看长街尽头就在不远处时,却又突然放缓了步子。

    他还不没忘记今夜前来此处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就此回去,什么都没打听到,岂不等于白来了?

    那可不成!

    关于妖人的身份,以及他是到底如何施展异法之事,猛然抢据了他突突直跳的心,使他终于能一扫恐惧,开始反思对策。

    恍容里的地界虽然又空又大,可出口只有这一次,既然他并未见到妖人和那名玉龟老者、以及毕华生出来,就证明他们此刻一定还在里头。

    为了此行不至空来,他认定自己必须折回去重要打探一番,往身上一观,为脚上的木板木条犯了会难。

    但什么难的难还能难倒他云母狐?

    敛神静息,虽无旁人,他还是坚持把戏演完,直到完全出了恍容里,拐进了进近的一片树林里,才从袖袋里摸出平日常用的摺扇,扇骨是特殊钢材所制,平日里削铁如泥,何况是一些布条与木块呢?

    脱去脚上的伪装后,又赶忙将身上的粗衣脱了,露出来里头一套带紫色的夜行衣,是特殊人绡布染色后裁制的,穿在身上十分服帖,并且带有弹性,伴人翻墙越树,既轻巧又不累赘,可算得上是夜行衣中的上上佳品。

    蒙上面后,足尖一点,风声在耳畔无尽穿行,他没有择来时的旧路,实在是对那条毫无生气的长街和那些与阴间相关联的生意提不起任何兴趣,索性直接穿林而过。

    但这也是风险的,毕竟林中古木参天,遮云蔽月,没准一不留神就会惊动出来觅食的夜间猛兽,所以他只能再再地放轻脚步,既怕惊动人,更怕惊动兽。

    不过一传会儿,他就蹿到了古庙边上,站在高木向上望,古庙的格局,依然充满了古怪的气息,越看越像一间葬尸的墓穴,庙中此时已经没了活人的生息,拐入窄巷,无光无火,他快步钻过,生怕会迎面与谁相撞。

    好在这一路总算相安无事。

    等来到栈桥边上时,他想起还另有一桩要事需要立马解决。

    那就他先前乔装打扮时所有的布条和木块,与那一身旧衣,这可是物证,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与麻烦,最好的方法就是当即销毁,一股脑儿奔到雾气茫茫的恍河边上,他将一大包东西全都掷进了河中,却就在此时,水中一具漂流的尸体引起了他的留心。

    不,不止一具。

    先是一具小的,后来是一具老的,一先一后,随水流而下,却是卡卡停停,水中的漩涡与滩子上的石块将他俩人推来搡去,昏暗的夜光中,那具尸体好像注定只能腐烂的两块木材,一点不由己的奔往下流。

    冯无病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原本按他的设想,今夜回去,就找人扫听出那个竹杖老公的住处,他舍不得那个孩子吃苦,原拟将他买回酒肆,当个下人使唤,至少用吃有穿,不用看人眼色,受人打骂,没想到如今一切都成了空,心头一阵怃然。

    兀自呆了一会儿,心里直觉这对主仆之死一定和那妖人脱不了关系的他,心中较比之前,气恼更盛,更发力足下,力奔上栈道,却又怕发出若引发的动静太大,会打草惊蛇,只得又急又气又捏着劲担着气地朝前莽冲,一路真是说不出的憋屈与焦急。

    狂奔到了山洞外边,向内一探,只看见一团浓黑中,他小心的摸到墙壁,决计贴着壁走。

    最初的一截,尚还壮着胆子,后来怕走心里越没底,好在眼睛已经逐渐适应周遭环境,只奇怪自己方才明明已经记好了路线,怎么就是找不到那处石殿呢?

    越想越慌。就在他以为今日怕要无功而返之时,一阵拳脚交织的声音蓦向不远处传来。

    一面侧耳留心,一面低着身子,沿着石壁往前走,没过多久,闻到一阵特殊的松油香,一点点光亮自一条细细的石缝中透出,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早错过了刚才的石殿,一定是有人事先将石殿的门合上了,黑暗中无法辨认,才会大意错过。

    摒息敛神,透过那一条细缝,向内窥视,交手之人居然正是哑道与妖人。

    厚重的石门后面,又是一个巨大的石殿,四墙上长满青苔,潮气洇得痕迹斑斑,墙缝与地面脏得一塌糊涂,不似前一间那样干燥与整洁。

    昏暗的油灯照射下,哑道一柄拂尘扫得极好,时软时利,软时可以作长鞭,利时可媲锋刀,格杀招式之间,时壁时趋,变幻莫测。

    虽然这人的武功底子已然不差,可冯无病还是不得不感慨一句:“若论佛尘,当今天下,只怕再没有谁能比得上秉拂子了,可惜那位洞主不善与人结交,素来沉默寡言,与己无关的事,从不多言鑫行,在这点上,眼前热心助人的哑道可就要高出他许多了。”

    可是人本就各有好赖之处,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实在没必要放在一处进行比较,只不过因为他俩都拿拂尘当兵器的,所以冯无病才会一时忘了分寸,回神后,才发现自己真是避世荒谬。

    思忖之间,哑道因为一时失手,胸口痛吃一记剑尖,大红的血迸溅出来,吓得冯无病不敢再躲,登时推门而入,加入战局。

    妖人眼见他来,目光一慌,秉剑大退三步后,口中萧然长啸一声,声音好像一只挣扎的云雀,啸声没完,那侠腰悬玉龟的老者便从侧门蹿了出来。

    猛一交手,冯无病才察觉,这位老者使的功法居然不是硬武派,行杀挡格之间,招招灵炁灌满,明显是个炼炁师。

    而且这人习的功法十分古怪,居然能令身子忽而涨大如灯笼,忽而缩小如瘦鼠。

    冯无病豁进全力,攻了对手十招有余,拳对拳,力对力,可惜招招都像打入败絮一样绵弹柔软,力道全部有去无回,情急之下,只好抖出钢骨扇与之相抗,对了四五招,竟尔又发现对手的功法已臻至练刀枪不入的境界,明显在自己之上。

    心中一时失了底气,冷汗渐渐冒了出来。

    正在担忧今夜难保有去无回时,哑道那边有了新的进展,只听得“啊”的一声长痛,妖人捧着伤势一步退到老者身后,老者恶睨了一眼哑道,为此一瞬分神,冯无病瞅准时机,钢骨扇子一举刺出,直冲对方面门。

    老者感受到刃气,脖子紧然一缩,居然整颗脑袋都塞进了锁骨之间,相状真是像极了一只千年老龟,冯无病见少识寡,生平当真未曾见识过这等奇招,当场吓得头皮发麻,本能地后撤到哑道身边。

    余光一扫,哑道伤势不轻,胸前已经被大片血红洇染。

    “撤!”

    那厢冯无病还未缓过神来,对手已经决定先发制人,抬掌一劈,妖人直接将角落的油灯扑熄,四周顿时暗如深渊,好在冯无病早有防备,立马擦亮了随身带来的火折子,凭着一点火光环顾四下,却并不见那两人的踪影。

    冯无病一时诧异起来。

    不是诧异他俩逃离的迅快,而是诧异这二人为何要逃。

    明明哑道已然身受重伤,而他也根本赢不了那位老者,按理来说,对方的胜算是要大过他们的,此时脱逃,难免令人心生疑窦。

    转头再看哑道,脸上已经丝毫没有了血色,呼吸也越发重了,他用力主动将其一搀扶,又换了个声音说:“走吧,我带你离开这儿。”

    哑道朝他投来一记感激的打量。

    虽说对手已经退了,可冯无病生性谨慎,深怕经过那些石径时,会再遇到什么意外挡阻,一路不敢奔行得太用力,而且几步一回头,总算借着火折子的微光,辛苦逃到栈道上,才放开哑道的手,对他说:“兄台先行,小弟殿后。”

    谁知哑道在别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后,居然一跃而起,直接跳下山壁,坠入了迷雾森然的恍河之中。

    冯无病一怔,立马双手扶栏,半个身子都快翻出栈道,伸长了脖子,够着找了一趟又一趟,可惜双眼始终不能替他拔开即些恼人又浓重的的雾气,四下又没有足够大的风,他始终无法看清这人到底死没死。

    “是不想连累我才跳的?还是下头有人接应?他究竟为何要跳?哎,可惜他不会说话,我连这位兄弟的来历究究竟如何都尚且不知呢……我虽坐镇酒肆,自称京中巨细事务无所不知,却连这位英雄好汗的名号都没听过,看来我这差事办得也不怎么样……”

    如此暗忖云云,心中多是过意不去。

    静心等了一会儿,留意着大小动静,始终没有听到身体跌落在石滩上或是坠入水中的动静,这才料定哑道并无大碍,心中大石姑且稍放,身子骨终于渐渐暖和起来。

    一抬头,东方微红,这漫长吊诡又波折连连的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不留行踪的,他终于可以任性任意的施展提纵术了,一口晨风灌入灵台,一提炁,一发足,他如一片破水的扁舟,毫不费力蹿完了栈道,又飞出古庙,依旧捡山道往酒肆方向折返。

    当他回到酒肆时,公鸡打完鸣已经过去好久,一径蹿入窗中,街上传来熙熙攘攘的走动声。

    待他宽下夜行衣,正要换上寻常衣物,六万正好叩门而去,问了一声,只道五万经过一夜调息,已经好了许多。

    他点点头,脑海却又浮想起那位哑道重伤颓废的模样,走到案前,取银龟茶罗来,打开一看,第四枚药丸仍旧安然呆在里头。

    不禁他一声叹息,兀自嘟囔:“看来这药丸,得随心携带。”

    六万不无担忧地盯着他:“此行碰上凶险了?”

    冯无病点点头,随即将昨夜的所见所闻都与六万一一说了。

    “倘若那人真能叫瞎子复明、使残肢复生,岂不是天大的好事,那天底下可就再也没有因为身残肢缺而受苦的人了。”六万越是满怀好奇与欣喜地说。

    望着他那一双激动得闪闪发亮的眼睛,冯无病实在有些不忍地揭穿道:“天下若真有等奇术,那两人又何必藏头缩尾,有如鼠辈,我看此事必定另有蹊跷,你把消息散出去,让大家多多留意这二人的对向……哦,对了……”话说到此,他拍了拍脑门,又加上一句:“还有那个不会说话的道士,伤势不浅,说不定会去寻医,让郎中们多留点心。”

    “是了,手下这便去办!”

    直至六万退下,冯无病原本嗡嗡嘤嘤的脑袋,才勉强得了一丝平静,躺到榻上,将寐未寐,脑中仍在思量着临夜种种所见所闻,尤其此事还牵扯到了中京府尹,就更加迷惘了。

    待至午时,他才昏昏醒来,用罢饭菜,又坐到小间饮茶。

    桌上的小匣里依旧摆了蜡丸,正待一一拆开查看,六万突然揭幔而入,“东家,有贵客上门了。”

    他入下手中的蜡丸,点点头,随即将匣盖一合,放到身后小立柜的屉子里。

    不过多时,一个又黑又小又瘦的小姑娘蹿了进来,他抬眼一望,觉着明明面生,却又像在哪儿见过,心中略有疑虑,微微一怔,直到目光往下,看到对方肩头上的褡裢,总算有了头绪,浅浅笑开,“当真贵客。”

    对方一愣,半晌,讪讪地说:“我听说你这人神通广大,京中事件巨细皆查,故而来向你打听一些线索。”

    眉头一蹙,他有些好奇地问:“小的这里每日闲客往来,是有些喜欢道听途说的,可要说到巨细事务皆有耳闻,并非事实,不知是谁向足下透露的线索,怕是要令足下失望了。”

    他一派谦辞,打算以退为近,但对方却是不以为意,兀自坐了下来,静静地望着盘中倒扣的茶盅。

    冯无病此时心中仍旧顾虑颇多,见对方刻意不肯透露,心中越发好奇。“不知足下到底想要打听些什么?”翻过一个茶盅,以热水暖过,一面添茶,一面谨慎问询。

    对方这才从褡裢中取出一张折了三回的画像,摊开一看,是一位温婉女子,五官精致,目含慈悲,……

    不由他奇怪地问:“她是……”

    对方抿了一下嘴,“我在找画上这人,有人说曾在中京城见过她,可我初到此时,人生地不熟,找了一个月,却毫无头绪,直到听人说起你见多识广,才想过来碰碰运气。”

    冯无病却是冷冷一笑,“听谁说起?”

    “这就不便相告了。”

    冯无病接过画像,细细端详半晌,心中疑团簇生,又耐着性子问:“这纸是新的,技法不够娴熟,上色勾线也相当潦草,敢问足下,这幅画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对方抿了一嘴,几分尴尬一闪而过,“原画一直被锁着,这是我偷偷临摹的。”顿了一顿,又有些不甘地说道:“我的画艺好歹是跟着名师学的,没想到竟然被你一眼看穿……”

    冯无病微微一笑,啜了口茶,续又说道:“只凭一幅画像,茫茫人海,实在不易,足下可知道画中人的来历与姓名?”

    对方却遗憾地说,“可惜,我对她的来历究竟一无所知。”

    “那……”冯无病顿了一顿,“大致的年纪呢?”

    “原画是二十年前所作,如今至少四十左右。”

    冯无病点点头。

    对方的回答,印证了他心头所想。

    思忖百千,移时方道:“恕在下直言,画中人所着的裙裳样式,正是二十年前时兴的样式,而她头上所饰的攒宝钗十分名贵,可见出身不俗,腰畔所挂的金香球,其作工细致繁复,下头又以红玛瑙鱼为坠饰,相当稀罕难得。由此可见,画中人,如若不是富庶之后,必是达官女眷,可放眼莽莽中京,这样的女子数不胜数,又是二十年前的人物,时过境迁,生死未卜,只怕……”

    “连你也找不到?”对方急了,将左掌重重拍在桌上,脸上虽然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举止却相当强势。

    冯无病身子略略一仰,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在下所言皆是实情,至于找不找得到,得先找过再说。”

    小姑娘叹了口气,重新坐直了身子,哀哀叹了半天气,才又沮丧地说道:“可惜这里不是我的家乡,否则这事早就该有眉目了,费了这么多精力,一直毫无线索,真有如大海捞针……好吧,开个价吧。”

    冯无病想了想,“一千两。”

    小姑娘点点头,倒也爽快,“可以。”

    “可丑话说在前头,此事在下一定尽心尽力操办,却不敢保证一定有足下想要的结果。”

    “这我明白,谢钱稍后差人送来。对了,叫我小甲就行了,不必那么客套。”

    冯无病张了一下嘴人,但又马上闭上了,点点头,“好。”

    小甲走后,冯无病回了自己房间一阵,再出来,手里多了一幅小画,又如来了六万,吩咐他:“你去找懂行的问问,看看有没有人知道这物件的来历。”

    六万插过小画,面露迟疑,“这金球做工繁复,又用红玛瑙作吊坠,能用得起的人家,必定非富即贵。”

    冯无病点点头,“正是如此。”

    六万将小画卷作筒状,塞入袖筒中,随即作礼而出。

    此际,四下清清静静,再无叨扰,冯无病想起昨夜经历的般般种种,小甲那张倔强又稚气的脸一下翻涌到眼前,两年事情错综缠杂在一块儿,直教令人思绪紊乱,心思难平。

    “只盼恍容里的事能早些有分晓,至于小甲这边嘛……查到线索再说吧。”

    午后,又有新的消息传来。

    童玉宸不负众望,居然真的被他找到了破庙所在,带人将石洞抄了个底朝天。

    遇上那对神秘父子,双方大战了一场,衙门这边损失惨重,对方却并无大碍,还顺利逃了。

    傍晚传来更近一步的消息,那些受骗的残疾,全都被解救了出来,只是那些人出恍容里时并非心甘情愿,有的甚至骂骂咧咧,怪衙门的人多管闲事,吓跑了他们的天师。

    另则,裴三不知为何,居然也搅进了这次的风波,而且右腿还挂了彩。

    此事当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这一下午,消息断断续续地送来,细节之处却不足,也从来没人提起过裴三,如果他早知情形如此,也早就奔去恍容里相助了。

    收到消息后,他可谓心急如焚,捱了半个时辰,却听到自街尾传来一阵调不成调,曲不曲的歌,方闻声,眉便紧紧而蹙,眉方蹙,心头便是大石着落。

    不用问,敢在宵禁后还肆情高歌,又歌得如此折魔人性情的,除了裴三,陪葬娘们,再不会有其他人了。

    “郁金黄花标,下有同心草。草生日已长,人生日就老。君子防未然,莫近嫌疑边。瓜田不蹑履,李下不正冠。故人何怨新,切少必求多。此事何足道,听我歌来罗。白头不忍死,心愁皆敖然。游戏泰始世,一日当千年……”

    他向来最不喜欢她胡唱,不喜她有事没事喝上两声,没的添人笑料,只顾自己欢愉,但今夜举杯闻其声,却分明听出几分叹恨,好似有惋惜日光流逝,容颜已改之心。

    转念又想:“她一副容貌,生得并不标致,何来感叹时光流逝,色衰丽逊的必要,想必只是伤得痛了,想要排遣痛意,才歌得如此凄凉吧。”

    当歌声近时,他特意走到小窗前,俯着脸庞,观望了一下她的情形。

    听其歌声,中气十足,悠悠绵长,倒是不像有何碍,埋头一看,正好端端坐在一条板车上,由一位粗鲁的衙役推着,右腿上果然绑着布条,上头血迹点点,童玉宸按着他的睚眦宝刀静而谨慎地跟在边旁,或许是感应到了楼上他留意的目光,就在他走到窗边后不久,便抬起脸来,冲他展颜一笑。

    他立马点了点头,以示好意。

    “童贤弟身上的衣服又破了,笑得也这般疲惫,看来那对你子不好对应啊。”

    蓦然裴三也发现了他的踪迹,总算停罢歌声,向他招了招手,咧嘴一笑,却是一口的红血染白牙,顿叫他心头一痛。

    “想她一介女流,身夫连两个看家护院的打手都对不过,竟敢为了。。。去和那两人xx,也是勇气可嘉。”

    正思忖时,裴三冲着窗子大喊:“我这样,怕是要歇几天业了。”

    他回答道:“无妨,我打发个人过去帮你。”

    “不用不用,你上别家订肉吧。”

    “可我就认你家的。”

    “哎!”裴三看着有些沮丧地叹了口,“那不是又要欠你人情吗?”

    “慢慢还,又不急。”

    边上童玉宸忽冷冷一笑,“娘子真怕还不上,不如就以身相许了吧?”

    裴三可不是吃素的,诨话刚落地,她右手的铁钗子就挥了出去,要不么童玉宸眼疾身快,非撞他个眼冒金光不可。

    楼上,他拍着手说,“先不论我和裴姑娘的事,贤弟这些年欠下的人情债也不少,又打算如何还哪?难不成……你也要以身相许吗?”

    那推着板车的,与板车上的,全都被他逗得笑作一团。

    童玉宸挠了挠脑袋,眄了他几眼后,居然说道:“好啊,老弟一会儿就来,哥哥洗好等我。”

    这招够奇够损,一出手倒叫他一时没了应应对之能,呆了一呆,又听裴三“噗嗤”笑道:“两个大男人,郎朗皎月下,如此言语不净,四人可都听着呢,可不怕明日闹作满街的笑话。罢了……”抬头又冲他说道:“既如此,先多谢你了,我还有伤,先行一步,改日再来登门致谢。”

    冯无病点点头,转首实在忍不住,又交代童玉宸:“好生安置,否则唯你是问。”

    童玉宸挥挥手,什么也没多说。车轮声重新传来,滚滚压过一片月光。

    四下复归清冷,他目送二人离开,复而看向盘月,心思莫名其妙地沉了一下。

    这件案子,自那对父子失踪后便一直悬在那儿不见进展,以及那位来历不明、死生更不明的哑道,亦不知何处去了。

    两件事串在一块,始终令他坐立难安,想圣主将他留在中京,又命他镇守四海酒肆,图的不正是借他之眼,留意四方动静,监看时势暗涌吗?

    而如今,三个人同时不知所踪,凭他的本事,却一点风声都没摸到,可见他真是没什么本事。

    心思不禁越想越慌,越慌越凉。

    不过这些日子以后,也并非全无收获,当某日,那位名叫小甲的姑娘前来向他确认找人一事是否有结果时,他倒是满心得意的招待了他。

    小甲听罢,静默了好大一会儿。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眼下已经能确定这香球来自宫里了,兴许画上这位女子是位女侍,又或者是宫内赏赐出来的,若是前者还好查,若是后者,可就……”

    他话未说完,小甲就打断他道:“反正线索就在宫中对吧?”

    冯无病抿了一下嘴,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谨小声地问:“怎么,你还想入宫?”

    小甲啜了一口茶水,思量了一会儿,向他刺探:“线索既在宫内,你亦不好再查吧?”

    冯无病悄无声地泄了口气。

    这确是实情。

    任他耳目再灵通,宫中禁管森严,往来递送消息,始终不是桩易事,更别说是要查找一件久远前的小物件了,直教人毫无头绪。

    “你能帮我查到此球来历,就已经是帮我天大的忙了。”小甲一脸感激,眨了眨眼睛,又说道:“入宫一事,并不简单,但你神通广大,不知……”

    “姑娘抬举了,在下耳目是多,却也伸不到那等严实密封的地方去,至于进宫一事,姑娘你身份特殊,就……”

    这回却轮到小甲打断了他的话,满脸不以为然地说:“既然你没有法子,那就我自己来办,到底是一条线线索,比起从前我瞎猫乱碰死耗子实在管用多了。”

    冯无病听到这话,只心道:“小丫头还不到破瓜年纪,看事总是纯粹又直接,我方才说此物出自宫中,却没说此物还在宫中,万一真是赏赐之物,入了宫怕是也从查起啊。”

    一转念,却又思忖:“但此物既然来自深宫,没准那些当差多年老奴老侍有见过的,也不失为一条法子……她如此诚心,可见画上之人对她而言一定意义不同……”

    思绪至此,联想到自己之所以一直看守着这间客来人往的繁闹酒肆,也是为了帮圣主寻觅一人,目光一抬,小甲脸上的稚气已经不见,竟然怳怳然变成了圣主那张清淡又隐含悲伤的秀脸,心中登得一痛,目光刹也迷离。

    小甲不知所以,瞪大所以,奇怪地探了他一眼。

    从此,他竟再不敢直视那对鹿一样的眼珠子了。

    叹口气罢,心绪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他一手握着茶盅,缓缓开言:“姑娘放心,我在宫中虽然没什么耳目,可毕竟久居都城,宫中掌事掌权的那一辈,无论是名讳、依附、来历、还是背景、或禁忌,全都无一不知。姑娘且耐着性子,静静等上一阵,只是探听到有合适的时机,我就算用尽手段,也一定会安排你入宫的。”

    “当真?”小甲定着一双炯炯大眼,满脸期盼地望着他。

    他偏过头,目光望向一旁,点头说道:“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价钱呢?”

    “……,一千两。”

    略思,不收钱,对方或许会不安,还不如各求心思。

    “好说,我呆会儿就让人封来……话说回来,你这人倒是挺好心的,连这么难的忙都愿意帮。”

    “交易罢了。”

    小甲轻轻一笑,似乎并不相信他这份答复,他倒也不在乎,送走小甲许久,仍静静坐在茶室里,直到六万来报,入夜后,宵禁时辰已到。

    几天之后,他总算想出了帮她顺利进宫的好法子,正好听说……的宠妾无故自缢了,而关于此案的来龙去脉,他早就暗中知悉,便差人请了她过来一叙,谈话间,向她透露了自己的计划,小甲倒也爽快,就马就应下了这回的差遣——说是差遣,其实只是为了给她日后进宫造势,铺一条稳稳当当的道儿。

    他将事情安排的一环扣一环,就连自己好友童玉宸都算计进去了,却没想到那位仁兄实在不中用,案件查到一半就收手不干了。

    为着这事儿,小甲气得连话都懒得说了,找上他以后,径饮了三大盅茶水,才终于叹了口气。

    “原本我还拿他当个英雄来看,谁知竟然也是个缩头乌龟。”

    居然在缉拿凶手时被伤,而且伤势还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