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拿起酒壶,正想续上,一只白嫩滑爽、女人似的手伸了过来,猛地将他手脖子扼住。
童玉宸习武多年,早已练就高超的防御本领,不管人或动物,若贸然近身,必能立刻感知,及时应对。
可冯无病之快,好似一缕幽灵,既惨白又轻盈,又像水花一般无色无味,不存在呼吸的动静与脚步的声音,叫人防不胜防。
这人虽是一位炼炁师,成日价专修炼丹结印的功夫,可硬底子的身法并不差,就算放在硬武派中,也是拔尖的上乘高手。
这正是童玉宸吃亏的地方。
来到人家的地盘,有求于人家,还打不过人家,最后只剩下被拿捏的份。
偏偏四海酒肆这个鬼地方鱼龙浊杂,小道消息蹿来蹿去,冯无病又以收集这些消息为乐,可谓放眼中京城,没有谁比他更消息灵通的了。
是以,每回遇上棘手的案件,缺少线索时,童玉宸都会来此,放下官差的身段,委曲求全,任凭冯三爷戏弄,只为求一点开示。
冯三爷尽兴后,吐露出的消息往往一针见血,十拿九稳,比他独自上街打听排查有用多了。
而今日,甘蔗汁明显没能满足三爷的胃口。
顺着修长的手指向上,是一条纤细且线条分明的手臂。攀着宝蓝底芜花暗纹的直缀袖子再向上,是一个光洁的颈部,喉结明显,皱纹浅淡。再再往上,是一张上宽下窄、狐狸样式的脸,双眼大而有神、眼梢微扬,皮肤惨白、无半分血气,双唇却红润似血,只是有些干躁。
冯无病有个诨号,叫云母狐。云母是画师常使的颜料,呈现出来的白抢眼又富丽,叫人过眼难略。一如眼前这位模样俊俏又玩性不改的大掌柜,在他手下领教过一回,必使人终身难忘。
童玉宸望着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有些无奈道:“一碗甘蔗汁罢了,三爷若不情愿,在下也没那么想喝。”
想要抽手,却是抽不开,一种绵延的巧劲儿扼在腕子之间,既不过分用力,又轻易甩开不掉,好像一条蚂蟥似的,粘得身子奇痒。
几度脱不开手,急了,恼了,打算抽刀相见。
左手压住右手,伸向睚眦,迅快间银色刀光一闪,刃身“噌”地一下脱出尺把。
一手漂亮功夫,登时赢来满堂喝彩。
冯无病见招拆招,只是轻轻拍了一下桌子,桌面一震,刀鞘往上一挺,居然就将刀刃咬了回去。
童玉宸眼见宝刀抽不出来,抬起左脚横着扫出,在地上划了个半弧,劈断桌腿,直扫对方小腿而去。
冯无病灵巧地一跳,躲开的同时,使了一手隔空抓物的绝技。
只见他伸长手臂,五指在空中轻轻一握,边上的一把椅子自己就飞了过来,巧巧地殿在断了的桌腿下边。
这招技法,在童玉宸一个硬武派眼中堪称奇迹,但对炼炁师而言,只是基本功夫罢了。
桌面被童玉宸踹得一震,倾斜时,盏子与酒壶一齐滑向地面,好在冯无病及时用椅子拦下,救下满桌物什,才没稀里哗啦满地开花。
刀抽不出,腿踹不到,打不过,又制不住,童玉宸这下风着实处得有些窝囊。
轻轻抽了口气,眼风一扫,扫到桌上的酒盏,心念一动,左手在桌上一拍,盏子被力道震起,离桌一尺有余,借着掌力,盏子被当兵器使,无情地刺向冯无病面首。
可惜冯无病眼疾手更快,随便一接,便稳稳当当地拿住了酒盏,摇头一叹:“你这一手未免太差,抢我面门可还成?”
童玉宸阴阴地笑了两下,“总比坐以待毙的好。放开我,不放我喊人了啊!”
其实哪用得着喊人,四下早就静悄悄的,其他酒客的目光此刻全都系在了他们这桌。
“喊什么喊?”
“喊店大欺客,喊冯三爷怙势凌弱。”
“就你也配称弱?”冯无病总算松开了手,迤迤然落座到他对面,又施了一手隔空取物的本事,五指呈勾,轻易将隔壁空桌上的酒盏吸了过来,摆在面前——这桌的酒盏在刚才的交手中落了灰,他嫌脏。
童玉宸拿起酒壶,往他盏子里倾满,随后才给自己倒上。一面暗暗腹诽:“我这哪是称弱,明明是示弱。罢了罢了,只要这祖宗高兴就好!”
冯无病饮下甘蔗汁后,表情渐渐愉悦起来,半晌,缓缓问:“你来寻我,是为了莹月布庄的事吧?”
童玉宸点点头,并没多惊奇。
冯无病悠悠道:“别查了,这案子你碰不得。”
童玉宸心里一怔。
自打遇见文公公起,他便隐隐觉察出事态有些不对劲。
凡所有事,只要与妙音公主沾上边的,就是麻烦事。凡所有人,只要违背妙音公主的,就是自招厄祸……
“与宫中那位有关?”
“说是有关,又不是完全有关。”
他望着冯无病,从他这句好像打哑迷一样的话里体会到另一层线索。
于是,撇了一下嘴,接着问:“如此,是她身边人干的?”
冯无病慢慢地点了两下头。顿了一顿,举起手中的酒盏,一边用指尖抚摩着上头的纹理,一边漫不经心地接道:“这桩案子因钱而生,终将因钱而灭。你们白天到访布庄的事,已经惊动了那位,那位是谨慎的人,绝不会放任任何危险靠近自己,用不着多久,这案子自有结果。”
他点点头,心已领悟,欠身为冯无病续了一盏。
冯无病饮罢第二盏甘蔗汁,即立身而起,童玉宸眼见他要走,立马抓紧时间追问:“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最近我身边多了一个小丫头。她的来历你可知道?还有她从未出过的八把刀,到底什么来头?”
眼前人突然弯起眼角,“对不住,怕是要教你失望了。我的确知道她和那八把刀的来历,可我受托于人,不能相告。不过你尽管放心,就目前来看,她会是你的贵人。”
“贵人?”童玉宸捏着下巴陷入疑虑,待一回神,冯无病早已不见,脚步之轻,就像涟漪消失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