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 此时四下已暗,周遭灯火渐明。
弟妹桂香是个不擅言辞之人,相照面,叫了声名,便兀自忙活去了,一儿一女全丢在前堂,交由翠晴与阿爹、阿娘照看。
侄儿三岁刚满,满屋乱翻乱跑,脑大身小,两眼放光,身姿敏捷,看着十分机灵,侄女才四个月大,乖乖睡摇床里,满身奶渍,模样乖巧,逗人心疼。
虽屋小檐低,家用贫寒,可这一双儿女俊俏敦实,不像吃过苦的样子。
她望着襁褓里的孩子,头一回感受到温情的力量,羡慕起这样实实在在的天伦之乐。
十两银子换来的屋舍与生计,小弟还不算辜负,她甘心了些。
俄顷,打更人路过,一路点燃路灯,弟弟合紧屋门,擦干净桌子,陆续摆上许些菜肴,一会儿桂香脱了围裙走出来,大家正式上桌用饭。
比不得富庶人家,就算是迎客的席面,也是素多过荤。
众多菜里,酸辣猪皮是她最喜欢的,但也不能多吃,夹了片卤香干,和着菜苗豆腐汤泡饭,匆匆用罢,正好小侄儿在边上吵闹,不肯好好吃饭,就起身逗他玩耍去了。
等家里的三个女人皆下桌后,小弟取出酒来,开始与阿爹对饮,望着那副熟练的架式,一种陡然生出的心寒渐渐麻痹翠晴全身,甚至叫她不能多思多想。
仿佛是从小弟身上看到了过去阿爹的影子。
可他毕竟入过塾读过书,怎么也比阿爹明白事理,为何依旧逃不开荒城男人的老路子?
她不理解。
瞄了一眼弟妹,倒是一脸平静。大约习惯了,大约是无可奈何,大约也是心寒的,总之并没多劝。
翠晴低下头,望着熟睡的小侄女,身子在不知不觉中打了记冷颤。
席尾,阿爹偶然问起一件“起庄”的事,让原本平缓和谐的气氛陡然激变,小弟脸色猛然一垮,桂香若有似无的朝他瞟去两眼,阿娘开始咳嗽。
阿爹“啪”地一声放下筷子,提着嗓门骂起来“那个小王八蛋,邀了你们这伙傻缺出钱出力,结果现在事儿办不成了,钱也抽不出来,你们就该合起伙来上城公署告他!”
小弟摔下酒碗,面色如铁,有些激动地说道“那有什么鸟用?自古民告官,哪个告出青天了?说的难听点,城公署就是他家开的,城主老爷就是他家养的驴,谁会搭理我们这些小民?”
“那是你们没拧起来!”阿爹说到激动处,两根食指形象地绞在一起。“六两银子啊!你得推多少磨,搅多少豆汤水才能卖得出来?别说里头还有桂香的嫁妆钱呢,如今说没就没了!呸,我真替你小子晦气!”
“好了,”阿娘颤颤地发话道“小晴多少年不回来一趟,何必非说这些个?别罗唣了,吃你的酒吧!”
“你闭嘴!”阿爹竟越发借着酒劲作张作致,狠狠打了一下桌沿,梗着脖子骂道“大老爷们说话,要你女人家插什么嘴?”
阿娘也被惹急了,一手攥着摇床的棱边,直直靠着板墙,尽管歪嘴也不甘示弱“你就是窝里横,只知道逼儿子讨钱,怎不亲自到毛家要去?你那么些酒友,成日与你称兄道弟,这会子真出了事,也没见谁给你帮把手啊!”
阿娘之声势浩大,甚至吓醒了小侄女,开始嚎啕大哭。
桂香连忙把小丫头抱起来拍背,冲坐在一边手足无措的翠晴使了个眼色,“长姐,屋里怪闷的,把孩儿都热醒了,你捎两把椅子,咱们姑嫂到外边坐去。”
翠晴这才从母亲的震怒中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后,提起两把椅子便跟着桂香朝外走,刚迈过门槛,小侄儿刺猬一样猫着身子先蹿了出去。
星河满天,月光要比稀稀拉拉的路灯管用多了,左右四邻人不少,全都搬着板凳出来纳凉,沿街坐了一路。
夜风轻拂,心情舒坦下来。
偶然幽香阵阵,随风拂面,那是邻居家焚燃的驱蚊香,有艾草的痕迹,多闻几百年都不会腻味。
“长姐,回来几天啊?”桂香问。
“爬蛇节过完就走。”
小侄女已经不哭了,紧紧贴着母亲的臂怀继续睡觉。
“主人家可好?”
“不错的,要不然也不会放我回来。”
“还没攒够赎身的银子吗?还是说……”桂香若有似无地探了她一眼,“那边已经有人了?”
她微微一笑,道“没有。比不得你,年纪青青便儿女双全了。还没问,你是哪里的人?”
“凤尾村的,我爹也是打豆腐的,他这门手艺还是跟他老丈人学的呢。”
她笑了笑,“怎么就这么有缘嫁进我家了呢?是有人说亲吗?”
桂香点点头,“他一个同窗是我邻居。我家共有姊妹五个,就指着我爹一人养活,长到十五岁时,邻居过来牵线说亲,阿爹立马就答应了。要不是这样,只怕也要远走他乡。”
她听完静了半晌,又问“还打算生吗?”
桂香摇摇头,“不想生了,生小年倒还好,年轻力壮的,生这小丫头时,不慎把腰给挺了,到现在都是疼的,活也干不成,全靠他爹一人维持。”
原来小侄儿叫小年。
“小年那天生的?”她望着静静蹲在一旁的小侄儿问。
“嗯,生他时可冷了,是阿娘买了炭火来,才勉强过了个像样的月子。”
她点点头,“阿娘对你不错。”
桂香点点头,“毕竟是孙子嘛。”
月静静走着,四下人说着话,小侄女嘟嘟闹闹睡不安生,桂香为她拍背,为她哼歌“出东门,过大桥,大桥底下一树枣儿,拿着杆子去打枣,青的多,红的少。哦哦喂,哦哦喂。一个枣儿,两个枣儿,三个枣儿,四个枣儿,五个枣儿,六个枣儿,七个枣儿,八个枣儿,九个枣儿,十个枣儿……”
屋里的争吵声时断时续。
她起身走到小年身旁,原来小家伙正在写自己的名字,青石板上多了许多白条。
她微微一笑,“谁教你的?”
小年瞪着她问“大姑姑识字吗?”
她斟酌着说“认识的不多。”
“塾里还收丫头?”小年没头没脑地问。
“不收,我跟着主人家学的。”她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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