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 翠色掩映,踏上回家的最后一道土坎。
印入眼里的旧家还是老样子,破败又苍凉。
步上晒场,因为失于打理,一半的面积已经被赤荆藤侵占。
晒场左边,枯井还在。那是阿爹年轻时费劲掏出来的,可惜用不到两年就干了,怎么都掘不出水来,逐渐逐渐被各种各样的废料填满,多年后搬进去一只老山龟,成天神出鬼没的。
传说,家里养龟是一件吉利的事。可老山龟的出现,并没给这个家带来任何改善,或许传说是假的,又或许老山龟只能算他们家的邻居,不算住户,福气才没有进门。
门口仍旧摆着那两盆韭莲,是她从好友家迁栽来的。
初栽时,阿娘误将其当作韭菜,直到下了锅才发现味道不对,因为白白浪费了一道油盐,而理所应当地将她狠狠修理了一顿,后来看到这花又野又美,不需打理,四季常开,才总算没有多说什么。
门边木框上别着两把柴刀,一把鲜亮,用于劈柴,另一把浑身锈黄,用于劈竹。
望着锈刀,她发了会儿呆。
她爹爹曾是一位出色的篾匠,如果当初肯听人劝,少喝两口酒,没从山坡跌下,往后的一切便不会发生。
渐渐挪步门口。
门大开着,传来纺车的咕噜声,时停时继,和着一声声没有回应的叹息。
门槛上卧着一只懒惰的蜗牛,久久不挪一步,没准已经死了,只剩下空壳在。
忽然一只跳蛛不知从哪钻出,飞快地顺着门槛爬过,爬向鞋柜,钻进了鞋柜与木墙之间的深幽间隙。
被卖之前,家里养着一条黑狗,不知是老死的,还是被偷,或是被吃了,反正已经没了。如果它还在,内屋摇纺车的阿娘绝不会还坐着,早就该迎着动静走出来了。
四下没有烟火的味道,明明已经到了用晌时分。
她迈过门槛,步入荒凉的堂间,随手将包裹搁在光亮的老木桌上,轻轻松了口气。
木头内部,虫蛀声嚓嚓隐隐,让人感觉这间房子随时随刻都会倾颓。
身后传来一个战战兢兢的脚步,一回头,果然是阿娘。
阿娘背光而立,身上像披着一层又厚又酱的桐油布,眼神发痴地盯着她看了好大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十分疑惑。
她尴尬地一笑。
阿娘终于认出她来,眼里泛过一瞬间的光,但又快速熄灭,被新的困惑所取代。在咂巴了两下嘴后,怯怯地问她“吃,吃了没?”
她摇摇头,“还没呢。”
烟囱早就堵了,柴是湿的,好不容易生着火,刷干净大铁锅,注入半锅水,直到看到阿娘抖着身子从米桶里掏出一爪米来抛进水里,她在意识到阿娘平日只喝粥果腹的同时,也看穿了导致阿娘身体虚弱、行动缓慢的病因。
中风。
好像这是阿娘家的遗传病,外公中年便中风瘫痪,久不下床,活生生拖累着一家老小。一日卧床抽烟时,不慎点燃木床,最终是被活活烧死的。
也听说那火是他故意放的。
也听说那火不是他放的。
看着阿娘一大一小的两边脸,她心里一阵不适,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紧紧扼着脖子。
夹柴的时候,右手随着作祟的内心,甚至不谨慎地抖了两下。
眼跟前,阿娘是真的老了,佝偻的身形,被孤独与疲倦吞噬的视力,发皱的皮肤,与间断的喘息。
都这么老了,还得面对家徒四壁,无米下炊,阿娘也有阿娘的绝望,她只能这么想。
草草用罢晌午,洗碗时才注意到桶里的水是浑的,费劲打开蓄水缸,里头铺着厚厚的竹叶,四壁附满蛞蝓,一看便知多年不曾打扫。
流到缸中的水,透自林子更深处的活泉。山上并不止他们一户人家,过去常为谁家的竹管透大了,导致别家无水可透而吵闹不休,也不知这些年过去,为水源争得脸红脖子粗的那一辈人各已老矣,吵闹可有变少?
洗完缸子,通了烟囱,一身衣裳变得又花又糊,手在补了又补的围裙上背了两下,反倒腻上一层油,正想烧水梳洗时,阿爹回来了。
未进家门,高兴的小调先悠悠哉哉蹿到人跟前。
一照面,已然老矣,两鬓如雪,面如菜色,人干瘦,而且是一种久病似的青筋明显的柴瘦。颊边、手部全没有了肉,晒枯的金色桔子皮一样的肌肤巴在骨头上面,骨骼分明,教人触目惊心,惟独一点,精气神倒是好的。
“小晴!”阿爹高兴地牵起她,用力一握。
那曾是一双十指翻飞、精彩绝伦的手,属于一个技艺高超的篾匠,每天至少能编三个簸箕,做二十把竹刷,那双手庇佑她度过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如今握了上来,却一片冰凉。
她叫了声“阿爹”,不适应他身上的恶酒臭与开口便淌个不歇的口气,微微蹙眉,不自觉地将脸埋下。
“长好了,比原先高,也比原先胖了。”说罢,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卤花生,用力塞进她手心,旋即步进内屋,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她解下围裙,泡好围裙,洗干净手,随便拍了拍身上的泥迹,拿起卤花生,独自坐到屋门前,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花生有股酸味,还有几粒外壳发糊,明显已经不新鲜了。
这便是老家,老了,困了,累了,颓败且无一用,与回忆既一样又很不一样,惟一教人心安的,是围着屋子的影影绰绰的这些蓝竹,还有它们身上特有的香味。
吃着吃着,吃到一颗烂了的苦花生,收回眺望的目光,翻了翻剩余的另几颗,居然还翻出一颗石头来。
纺车咕噜噜响起,阿娘重拾活计,那声音杂在阿爹震天的呼噜声中,像一条懵懂的小溪直接汇进汪洋大海,固执又不朽。
至今,无人询问,当年的十两银子最后把她带到了哪儿,家主人待她好还是不好,她为何回来,又打算呆多久?
其实这个家早就没有她了,她心知肚明。
阿爹阿娘都忘了,她不吃花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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