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 荒城在魙境的北边,三面靠山,地域不大,因为缺乏规划,大路小道自由斜插,连条像样的直道都没有,道旁的屋舍为了迎合曲路,也是歪七扭八。
因为有天然的山峦作屏障,所以护城墙砌得马马虎虎,时断时续,或高或低。
护城墙外,不远即是终年咆哮的宏河,宏河宽广,滋养了代代荒城人民,亦是许多下游河流的源头。
后有巨山阻路,前有大水截断,或进或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所以荒城虽物产丰盛,却也闭塞异常。
这片城池,迷信上古巨蛇神,只用当地特有的草药医病,没有一首完整的童谣,不守端午、中秋与元旦,几乎是个男人都嗜酒、好色,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为眼疾所扰,并且,盛产各路传说。
再过五日,便是荒城一年一度的爬蛇节,也是唯一的节日。
到了当天,五花八门的蛇正大光明地梭行在行道上,受尽人群瞻仰,恣意享用沿路设放的祭品,百无禁忌。
翠晴这次回来,正是为了赴这个节日。
“到岸罗!看好前头!当心脚下!”艄公长长的吆喝吆得曲折婉转,老道又扎实,浑厚又绵长,如此才不会被江风吹得支离破碎。
一脚踏上渡口差不多快被泡塌的石阶,心中翻涌出一股热意,四下与记忆中的场面出入不大,她已经离开整十年了。
十年的好坏,风沙一样刮过眼睛,剌痛了眉心。
走完石阶,右首一只石狐狸悄然迎接着他们。
它神秘地睨着眼睛,静守着瞬息万变的宏江,打量着每一个走下渡船的人。
她望着这樽上白下绿的石像,替它感到不值,因而特意停下脚步,深深地致敬了它一眼。
石狐狸已在此等了两百年,身上的《金刚经》已模糊不可辨。
传说,狐狸是个善感的好情人,二百年前与一位书生相恋,书生后来进京考取功名,约好三年回来,狐狸不能过河,只好留守岸边,每日都来等候渡船,三年又三年,书生失约,狐狸最终瘦死在渡口边。
当时的城守感念万物有灵,可怜它一片真心与痴情,便出资为它塑了这樽石像。
多年后,有人在京遇见书生,才知他早已发迹,且位高权重,屋华妾美,大家担心狐狸知道后会心生怨念作祟,便又在石像上铭了《金钢经》,自那以后,往来船只从未出过事。
这一流的传说,荒城数不胜数,可其中她最不愿相信的,就是痴情换愚弄的石狐狸。
她十岁才识字,前三个字便是“金刚经”。
那时她爹还是篾匠,家境还没垮,她还有闲功夫溜到城中四下撒野。
于渡口边,她结识了此生永不能和好之人,比她年长三岁,是个蛇佬的儿子。
他大约天生就习得许多字——他说自己没入过塾,却也不曾提过自己是如何认的字。
那年他一直病着,家人不忍,他也实在干不好活,便也融入了城中无所事事的少年一流,但他不喜欢斗嘴打架,更不喜欢到处疯跑,只是成日吹着河风倚着石狐狸发呆地望着来往船只一趟又一趟自眼前经过。
他总是眼神忧郁,叫黄诚。
她无法习字的痛苦,是他弥补上的。纠缠了好些天数,他才勉强答应教她,条件是她必须每天为他打一捆猪草。
从“金”字开始,一点一点学,一点一点挥霍掉整个夏天,等她终于学完整篇经文,秋风渐凉,阿爹喝夜酒失足,从山坡跌下,摔断右手,从此他们家少了伟大的竹篾匠,多了一个成天喝酒消愁的闲人。
家道陡变,由平常到贫穷,她失去了无所事事的自由,帮衬着瘦弱的阿娘一道料理生活诸事,开始为米愁钱,为油愁钱,为阿爹的黄汤愁钱,为小弟入塾愁钱。
生活的重担不知不觉已压下,从十岁一直到十七岁,腰没再直过,百样的脏活累活从摸过到娴熟,她在浑然不觉中发育长大,到了十七岁,以为再苦不会更甚时,父母收下十两银子,将她发卖到了外地。
十两银子,是将来小弟娶妻买房的腰杆子,她无话可说,甚至早有预料。
荒城的女子,十七以前,但凡婆家看得上的,早就嫁掉了,看不上的,只有发卖给人伢的份。
最苦的七年间,她零零星星见过黄诚几次,知道后来他身体渐好,模样亦愈发俊秀出众,既是蛇倌的儿子,又能文会写,自然而然地被蛇神祠主持相中,成了那里的文书。
城中钟意他的女儿家一直不断,这些事情她都略有耳闻。
十四岁的爬蛇节上,他正式成为蛇倌,举着一条碧油油的青蛇从她跟前缓缓经过,冲她挤眉笑了笑,当场不少女子嫉妒地发疯,打那起谣传四起,她在诋毁中不知何去何从。
那年八月,她和黄诚在蛇神祠里吵了一架,便再也没有和好……
一滴水欻然落到脸上,她疑心是知了飞过时撒下的尿,用手抹去,一阵凉风刚好迎面扫来,紧了一紧衣襟,心绪不安地朝城门走去。
从渡口出发,每个人的鞋上都沾着水,绕不开的最开始的一截路最湿,泥巴糊人脚跟,又面又粘又紧,实在不大好走。
等过了那一截,路面渐渐坚实,人终于可以放开步子,才坦坦荡荡往前行。
随身行囊不大,青布里头只包着三件衣服和一把散钱,像只背了一块被单似的轻,濡贴在她渐渐汗湿的背上。
天气大热,山壁上的铁线蕨放肆疯长,几乎要垂到人脸上。
传说,这种蕨草是活的,随便砍下一片,对半剥开叶茎,便可得到一根完整的黑色铁线,若将铁线养在流动的水中,三天一过,便可培育出一只吸血的铁线虫。
可惜翠晴从未成功过。
要么整根铁钱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是刚放下去,就被水沟里的泥螃蟹拖入洞府。
关于那些泥蟹,同样也有传说。
传说它们身怀诅咒,天生对小孩没安好心,若有谁不幸将其吞入腹内,其魂魄会化作无数细虫,慢慢侵食那孩子的脑袋,只到吃空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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