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
此城建于洪武年间,是一个四方城,周长一共九里三十步。
城墙建成之时,约高两丈五,每面城墙下宽上窄,上面的甬道,足有一丈多宽,可以并行两辆大马车。
此城中间还经过一次改制。
由嘉靖年间的辽东经略闵忠,把夯土城墙改成了砖石墙,可以说是大功一建。
城有四门,东南西北各一门。
东边是东宁门,西边是永昌门,北边是安定门,南边是镇边门。
城外四围挖着壕沟,壕沟足有一丈之深,若在战时,便引浑河之水而入,出入军民人等,进城就得先过吊桥。
李窝头一行人,便是从东宁门而入,一些人从吊桥上过时,就发现这壕沟之内并没有水。
这也便罢了,壕沟经过百余年经年累月泥土坍塌,早已没有一丈之深了。
更夸张的是,有些地方完全可以不必过吊桥,完全可以踏壕沟而过。
因为有些地方壕沟已经被土石填平了。
这还不算什么,当一行人真正走到这城墙下的时候才发现,此城到处已经是年久失修,有些地方都已经坍塌了。
近百余年从来没有进行过一次完整修缮,原本高两丈五的城墙,到了这个时候也就不过一丈高了。
原来这个沈阳城,离着极远看还像那么回事儿,这要是到了近前,合着就是土城一座。
城墙上荒草萋萋,到处是裂缝,残砖烂瓦掉落一地,有些地方,裂缝宽到能够伸进去一个人的手掌。
这只是随便目测了一下,一行人并没有绕城仔细观察。
李窝头就见到东城墙上,居然从城门洞上生斜出来一棵歪脖子槐树。
树的根系,牢牢扎在城墙之中,也不知道这树到底靠什么存活,时值寒冬腊月,居然长得郁郁葱葱,枝条上的叶子还都是绿的。
这一幕不禁让人称奇,让人感叹,可见这城墙该有多么残破。
熊廷弼见到这一幕,以后眉头一皱,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的冷峻。
他们一行人从东宁门而入的时候,就见高大的城门外面的铁皮,因锈蚀破损的早以所剩无多。
东宁门尚且如此,想必其余三个不怎么重要的城门,比这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真不敢想象,以这样残破的城墙,与女真人对峙,后果将是什么?”
骆思恭一脸悲愤,他怎么也难以想象,其实每年朝廷,都给沈阳城拨下不少修缮银子。
那些银子的总数他记得,就算是重修一座沈阳城也不在话下了。
可见这些银子早已装进个人的腰包。
大明王朝到了万历末期,吏治早已腐朽不堪。
一些人听到骆思恭的感叹后,各个心照不宣,一言不发。
其实除了一脸天真的李窝头,每个人的心里何尝不是痛如刀绞。
他们一些人从东宁门而入,而押解着杨镐的锦衣卫们,从北门安定门而出。
杨镐出了安定门,回头深深的望了一眼,北门那高大,而残破的箭楼,深深的哀叹了一句,“飞白兄,只怕是你的下场还不如我啊!”
说完这话,一行人就向北而去了。
当有人把这句话传到熊廷弼的耳朵里时,他久久默然无语。
当时李窝头就在旁边,见这熊廷弼的神情似乎非常的惨然。
他还不禁有些恼怒,“大人他不过是一个革员,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我还就不信了,只要咱守住沈阳城,您一定会加官进爵,怎可能不如他……”
“你不懂,你也不会懂,但愿你永远别懂!”
接下来骆思恭这句话便打断了李窝头,说出连续这三句不懂,让当时的他有些困惑。
后来的事实证明,杨镐说的这话完全正确,熊廷弼的下场远比他要惨多了。
许多年以后,李窝头回想往事,当时熊廷弼表情,神色,是那么惨淡,他在猜想,是不是熊大人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这个问题困惑了他很多年,为什么一个人明知自己结局会非常的惨,还要挺身而上呢?
那明摆不就是傻子吗?
直到临死那一天,他才弄明白,大明就是因为这种人太少,才招致灭亡。
而中华血脉之所以不断绝,也就正因为不管到了何年何月,任何时代,都有这种傻子会出现。
一行人进城以后,此城道路的设计都是十字街交叉,形成了一个个。紧挨在一起,互不相连的里坊。
想必平素秩序井然,而今却到处充斥着难民,搭起的草帐篷一座挨着一座。
一眼望过去,入眼皆是残破的草帘子,烂木头架子搭起来的成片,五彩斑斓,破布搭起来的帐篷。
城中污臭的黑水横流,垃圾成山。
虽是初春,天气寒冷,居然苍蝇成群,到处嗡嗡,成团成片起起落落。
大街上甚至还横躺着几具尸体,无人收敛,被城中的几头恶狗,睁着血红的双眼,来回的争食那尸体,都露出了森森白骨。
到处充斥着血腥腐臭,屎尿的气味,而且经久不散。
一行人见到如此情景,不住的哀叹,这真是到处都是败相连连。
李窝头跟随着一行人来到了城墙上,就见这残破灰黑的城墙上,到处凄凄黄草,有些地方露着惨白的断裂的墙砖。
城头上的守军个个无精打采,满脸菜色,身上的衣甲残破,黑灰脏污,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城墙上那些大炮看上去还算完好,虎蹲炮,十节炮,竹节炮,一眼看上去还算完备。
这是城墙甬道两边到处随意,东一堆西一堆,开花弹,实心弹,子母铁铳,甚至那些黑色的硫磺火药,撒的到处都是。
离的这些存放火药炮弹的地方没有几步距离,居然有士兵在那里抽烟锅子,火星子一冒一冒的,风一起随风飘舞,洒落的到处都是。
李窝头见到这一幕,觉得自己腿都快被吓软了。
别说是他了,就是刘大刀,骆思恭这些久经战阵的人,不经熊廷弼的吩咐,上去一个大脚将这些士兵蹬倒在地。
“你们特么地不要命了……”
可是让他们非常意外的是,这几个士兵懒懒的站起身来,面对他们惨然一笑。
“几位大人,若是炸死在这儿也是不错的选择哦,我们已经饿的,五天没吃饭了,城墙缝儿里面的观音土都被我们掏的吃完了,那玩意儿吃多了,是个胀死,我们都盼着女真人来呢,这个破城子,反正也守不住,好歹大家能落个战死,死也能死一块儿……”
领头的那兵士这一番话说得,一下子让众人默然无语,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熊廷弼实在是不想再查看下去了,临走只丢下一句话,“你们抽烟锅子时候,小心一点儿,最好还是别抽,我一定想办法解决你们的困境,给我一点时间!”
大明边军的将士抽烟锅子,已是一种普遍的现象,说白了就是抽旱烟。
一方面可以缓解紧张的精神压力,一方面,困守孤城也实在是因为太过寂寞,又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即使是那些江浙来的南方人来了不久之后也学会了。
熊廷弼,李窝头,骆思恭一行人回到了从前杨的沈阳中卫所官衙,即使是这间还算完好的官衙,也是四处透风。
本来在这中卫所内,那些赞画军务人员,也随着杨的去职而纷纷逃散了。
至于仆从,更是一个也无。
荒废的官衙重地,到处充斥着一种颓败迹象,桌子,窗边,各处的家具,椅子上积着三尺厚的灰尘。
积年的帐册随意的堆在地上,有些帐册都已经霉烂字迹不清了。
入城以来,所看到的这一幕幕情景,无不让人感叹,无不让人心酸,无不让人丧气。
这简直就是比烂摊子还要再烂的摊子,熊近乎于愁眉不展。
相比于中卫所的官衙里沉闷的气氛,李窝头和母亲被安置在官衙后院一处院落内。
母子相聚,自然是开心不已。
李母几乎抱着李窝头,痛哭失声,“都说杜松那一路最先就败了,我那个心啊,真的是连死的心都有……”
“对了,老娘,你怎么赶来了?”
李窝头抱住母亲,自感到欢欣不已,只是他感觉到奇怪,本来母亲在山海关里,她作为大营的官妓是不允许出关城一步的。
就听母亲叹了口气,留下泪来,双手抚摸着李窝头的脸,眼中神色透着发自心底深处的欣喜:“上苍保佑,没想到你我母子二人,还有重聚之日,今生今世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我实在是受不了,战败的消息传过来以后,山海关内外人心惶惶,自然也没人留意我们的生死,我就偷跑出来了,只不过她们是向关内跑,我是向关外跑,自然也没人追我,我才得以和你见上一面,真没想到你还活着,你可别……”
李母说到这里的时候,再也忍受不住,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而李窝头也紧紧抱着母亲,脸上的泪水也是不争气的流淌,可双眸之中的神色,却透着那么的喜悦。
他的声音也哽咽了。
“他们都死了,就我还活着,说来这都是上苍保佑,我的这颗心,早想回到你的身边了,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刀山火海,谁也无法阻挡我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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