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纯粹的黑中参入了一丝牛奶色的亮白。
原本繁星高坠的夜空逐渐变为了灰色,月亮的身影若隐若现,这是夜晚即将结束的前兆。
自星琉璃离开后已经过了一夜的时间,桐生依旧坐在檐廊上,偶尔会拉开门看一眼宇白碧的情况,接着便立即退回自己的位置。
虽然一宿没睡,但桐生没怎么感受到困意,相反,紧张感比起之前更为强烈了。
后颈逐渐升起一道凉意,如同临刑的犯人,天上的那抹鱼肚白或许是他见到的最后一次黎明。
当星琉璃带着三日月的帝再次前来的时候,大概就是桐生的死期。
不能说不害怕,但同时滋生的还有一丝期待。
他想知道,能对宇白碧作出如此残忍行径的帝,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而那个答案,也许在下一瞬间就会揭晓。
你就是小琉璃所说的那位少年?
咦?
明明自己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但声音却确实地传了过来。
他连忙左顾右盼,转过身看向自己的背后和上方,最后甚至连檐廊的地板下也探过头看了一遍。
然而什么也没找到,正当他打算放弃,抬起头之时,一张脸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被那张丽自己的鼻子不足五公分的脸吓了一跳,伴随着像是见了鬼一样的丢脸叫声,他撑着身子向后挪动,手腕却抽筋了似的扭到,桐生的上半身向后倾倒,后脑勺磕到了门前,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强忍着眼泪和惊叫的冲动,桐生捂着脑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结果,他所看到的,是他方才从没预想过、出乎意料过了头的情况。
不是两个人,没能见到星琉璃那张端正严肃的脸,剩下的一位则
如果桐生的视觉尚属正常的话,那么此时站在他身前的,只是一位看上去不过**岁的小女孩。
与娇小的身材和脸蛋相较的是一头丰厚的浅紫色长发,两束细细的鬓发一直垂到胸前,脑后则扎起了高马尾,也同样长度惊人,比起宇白碧来也不遑多让。
她穿了一身有别于浴衣和羽织的飘逸长服,搭配上缠绕在手肘与背后的丝带,更添一股与年龄不符的仙气。只不过脸上却挂着一丝坏笑,大大的赭红色眼睛眨了眨,似乎在窃喜着自己成功捉弄到了桐生。
反应这么大,难道你意外地很胆小么?
您、您是?不知怎么地便下意识地对她用了敬语,虽然听上去有些滑稽,可如果真把眼前这位当作普通的女孩子,那才属于没有判断能力。
不过,桐生马上便扑灭了他的另一层猜想,不管怎么说,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统帅一国的帝君和眼前这位连被称作少女也为之过早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不用那么拘谨也可以。她发出了有些可爱的笑声,吾辈的名字为卑弥呼,身份嘛——
姑且,算作碧的师父吧。
宇白小姐的师父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桐生还是惊讶与女孩与宇白碧之间的亲密关系。
没错,碧的弓道、剑术与仙法,自她姐姐以后便是吾辈在传授了,说是师父也不为过——卑弥呼注意到了桐生那直愣愣的视线,少年,从你毫不遮掩的目光判断,你大概很在意吾辈的外貌问题吧?
不、不,并没有桐生连忙撇开视线。
别在意,第一次见到吾辈的人难免会这么去想,吾辈也早就习惯了。
你是叫桐生吧?不知为何小琉璃只告诉了吾辈姓氏呢。虽然外表看上去是小孩子,但卑弥呼在举手投足间都自带着一股老成之气,无形的气场让人在对谈中很难不绷直腰板,换上严肃的态度。
这是有原因的简单说的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哦是失忆了吗?总觉得变得有趣起来了,不过卑弥呼摸摸下巴,随后跳上了檐廊,此时桐生才注意到她始终赤着脚,没有穿鞋。
现在还是先让吾辈来看看碧的情况吧,这是要放在首位的问题呢。
她拉开拉门,看到躺在里面的,依旧昏迷不醒的宇白碧。
桐生站在卑弥呼的身后,他之前也确认过很多次,躺在床上的少女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甚至能感受到某种气息正逐渐从她的身体中被剥离。
卑弥呼一声不吭地上前,在宇白的身边坐下。
这可真是十分罕见的情况呢
您的意思是?桐生显得有些焦虑,他很害怕眼前这位接着说出吾辈也无法治好。这种话,如果那样,没等帝前来取他的性命,桐生自己也要被罪恶感淹没至死。
别担心,罕见又不代表着棘手,吾辈虽不专精医术,但这点场面还是能把握住的。卑弥呼感受到了桐生话里潜藏的感情,安慰他道。
不过,能否请你关上门,在外面稍等片刻呢?接下来吾辈要开始着手治疗,以吾辈的经验来判断,这之后的场面如果让身为少年的你目睹,对尚为纯洁的碧来说略显不公平呐。
唉?啊嗯,我知道了桐生的脸上泛起一道害羞的潮红,他自然听得出卑弥呼的话是什么意思,但经由她这样补充,脑内泛滥的想象力就已经开始运转了。
当然,如果你不在意她会生气,也执意从门缝处窥探的话,吾辈也不会阻拦你哦?
才、才不会这样做!
桐生猛地一把关上门,随即冲到了池塘边上,把自己的头埋进冰冷的池水里。
就这样一直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除了出来换口气之外,桐生便一直把脑袋放在池塘里浸泡着,以阻止自己有余力去想象自己背后的那扇门里边正发生着什么。
——你才是那个纯洁得过了头的人吧,契约者。
心中飘过这样一句凉飕飕的话。
少年,你在做些什么?
桐生抬起头,水珠连成串溅到了他的脖子和胸口里,转过头后发现卑弥呼正站在门前,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看着他。
只、只是在练习憋气!
哈哈、哈哈哈——你还真是有趣,碧那孩子想必也很喜欢你吧。卑弥呼忍不住笑了起来,显然对眼前这位少年露出些许好感。
没有那种事桐生拨开额前因沾水而变得黏湿的刘海,走到卑弥呼的身前。
治疗已经结束了,简单地来说,她只是把自己的心意,也就是精神感应力燃烧得有些过剩了而已,导致身体短暂地出现了缺口看样子说太多你也不懂,总而言之,她现在已经没事了,过一会儿说不定就会醒过来了吧。
是么非常、非常谢谢您!桐生长吁一口气,心中的落石坠地,他随即便向卑弥呼深鞠一躬。
道谢什么的不需要,这本就是吾辈应该做的。
桐生抬起头,看到卑弥呼已经在檐廊上坐了下来,左手轻轻拍着地板,示意让他也坐到身边。
危机解除,接下来就轮到你了,桐生少年,卑弥呼脸上流露出一股小孩子般的期待,吾辈对你的事迹十分感兴趣,毕竟,外人若非有着帝赐予的红莲之令,想要进入这座天之岩户,也是一件如跨天堑的难事。而且,究竟是什么让碧做出这种伤及本源的举动,吾辈也有知晓的权利。
能否同吾辈讲一讲呢,桐生?
我知道了。在得知宇白碧已无性命之忧时,桐生就已经卸去了心中的包袱。
他乖乖坐到卑弥呼指示的位置,开始讲述他所知道的一切。
从他被宇白碧在偶然间钓起捡回家中,在到苏醒之后意识到自己失忆,以及决定前往辉夜峰的事,他都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前半部分是他听宇白碧讲述而得知的,后半段则是桐生自己亲身的体验。
连同神明辉夜的突然降临、自己所持有的霜气长刀以及宇白碧在最后所迸发出的神秘力量,除了他所前往的那片未知的纯白之地,还有雪女的存在被他特意避免谈及之外,所有在这座岛上所得到的记忆,他都尽可能的详细复述了出来。
本以为只是一段短暂到不能再短暂的人生,但如果真要用话语去转述的话,还是花了桐生很大的功夫,等全部向卑弥呼解释完毕的时候,他的喉咙已经干燥到发痛了。
——基本上,就是这样。
嗯
整个过程中卑弥呼都显得很安静,看上去就像个在床上听着父母讲睡前故事的孩子一样,她搭着下巴,双眼一直注视着前方,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无意义的呢喃。
那个,卑弥呼前辈——桐生甚至觉得对方有些走神,莫非自己讲故事的能力出奇得很差?
不,没什么。卑弥呼的脑袋晃了一下,她捏了捏鼻子,对桐生还以一个略带无奈的笑容,吾辈只是在想,如果这个时候有茶水和点心就好了。
哈?
不,请别在意。卑弥呼轻快地站起身,跳下檐廊,伸了个懒腰,说实话,吾辈在中途都感到些许羡慕了,这样令人向往的经历,吾辈不知有多久没体验过了。
羡慕么。
嘛,这个先暂且不提,确实,你们遇到了许多令人费解的现象吧,那个辉夜是什么来头,吾辈虽说有些眉目,但也不是很清楚。
然后便是你了,失忆什么的吾辈也帮不上忙,不过,能否让吾辈见识一下那把铭刀·冰弦刹呢?
嗯,可以。
虽然还有些不熟练,但桐生已渐渐掌握了如何只凭自己的意志召唤出冰弦刹。
盯——
卑弥呼端详着那把极致华丽的长刀,随后点了点头,示意桐生可以把刀收起。
原来如此,虽然外表有了稍许的改变,但果然还是同一把武器呢。
唉?您知道冰弦刹的事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桐生少年,你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是怎样一种存在吧?
我们人类把这一类武器统称为概念兵装(Idea Enemy),那是自人类开始书写历史以前便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产物,你能和其中之一缔结缘分,应该算作一种莫大的福缘,还是说
卑弥呼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但马上又跳过了这个话题。
不过,按照你所说的话来看,那个所谓的神明也和概念兵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卑弥呼苦笑着吐了吐舌头,真伤脑筋,吾辈的见识也就到此为止么,果然,这个世上还是有着许多凭人类之躯无法理解的事物呐
无法理解
怎么了少年,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个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能够打听的事桐生显得有些迟疑。
呼呼,你是想知道碧的事吧?卑弥呼一脸猜透了的表情。
咦?那个
这种事,你不该直接去问本人吗?理所当然的回答,不过,桐生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
那份神秘力量的来源,以及宇白碧巫女的身份,都是桐生想要知道的问题,但是,自己已经没有能直接询问本人的余裕了。
因为——
他看着眼前的卑弥呼。到了最后的关头,自己反而感到一股轻松,可能也有着她对自己态度友善的原因在里面吧。
那么,吾辈就先离开了,有缘再见,少年。
这么说完,卑弥呼就打算这么直接离开。
再见,卑弥呼前——唉,咦?
正准备穿过樱花道的卑弥呼回头,脸上略带疑惑。
怎么了,还有什么想问吾辈的吗?
您不把我一起带走么?
唔?你不想待在碧的身边了吗?
不、不是这样!桐生连忙摇摇头否认,但是,我触犯了三日月的禁律,那个星小姐也说
自己理应被带走,接受帝的刑罚。
啊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来着——卑弥呼点着脚,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不过,帝——红莲她也没有这样拜托过吾辈,吾辈也没有帮她的义务。
更何况,出入结界所需要的红莲之令吾辈也只有一个,也没可能把你就这么带出去哦?
怎么帝会
这是,不会追究他行为的意思吗?但是,即便是这样,为什么要留他在这座岛上?
看你一脸迷茫的样子,吾辈就最后对你说一句话吧。
正如你所说的,你之所以会来到天之岩户,绝非是什么偶然。但是,这其中的意义,也只有你自己能去开掘。
突然感觉变得有些说教的意味在里面了,别在意,毕竟你也不是吾辈的弟子。卑弥呼朝桐生摆摆手,便一刻也不停地离开了。
意义么。
那个人来去就像一阵清风,但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却依旧让桐生十分在意。
自己来到这里,遇见宇白碧的意义,是什么?
是要我自己去决定的意思么?
就算他如今拥有了一定的力量,但他仍然没觉得自己对于那位宇白小姐,能够帮助到她些什么。
与辉夜一战之时也是,他只能拼尽全力不拖她的后腿而已。
——契约者,你也太缺乏自信了吧。
这只是无力推翻的事实罢了。他在心中默默叹气。
真是的,卑弥呼师父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说些意义不明的话呢。
突然,从背后传来了,那道别离不久,却无比怀念的声音。
宇白小姐?已经醒了?什么时候?
他转过头,看到宇白碧的上半身已经从床铺上坐起,正微笑地看着他。
嗯大概是桐生君在讲‘第一次看到就对我入迷了’的时候吧。
我才没有讲过这段话吧!
是么?那桐生君是对我完全没感觉吗?她打量了一下自己,在同龄的女孩子中,我还是对自己的吸引力蛮有自信的。
不那个被如同拷打灵魂的问题逼进了死胡同,桐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我觉得宇白小姐很有魅力!虽然我没见过其他的女孩子!因为失忆了!最终,他被心中烦躁的声音逼迫着,鼓足勇气,闭上眼睛,大声回应这记直球。
简直就像六岁的小孩夸赞邻家大姐姐一样,这幅画面不论是谁都会觉得幼稚吧。
空气陷入沉寂,桐生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害怕地微微睁开眼睛。
看到的却是宇白在拼命地捂住嘴巴,压制自己的笑意。
噗、噗哈哈、哈哈哈——结果是没能忍住,宇白碧捶着棉被,指着桐生大笑起来,桐生——君,哈哈哈——真是——刚才的发言——是闹怎样——
宇、宇白小姐?
第一次见到她露出那么丰富而饱满的表情,总觉得和之前刻意保持礼貌和矜持的少女判若两人。
因为桐生君太好笑了,所以没能忍住她擦了擦因发笑而闪烁晶莹的眼角,略带歉意地解释道。
怎么感觉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我呢,其实远没有外表上看着那么逆来顺受,在这段被囚禁于岛上五年的时光里,我学会了很多很多,唯一没能学会的,大概只有适应吧。
她看向门外那已经高高挂起的索拉,用手遮着阳光,欣赏那片碧绿如洗的天空。
我没能适应一个人的生活,无论如何也想回到记忆里的斑鸠里去,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好拼了命地去忍耐,假装自己一点也不寂寞,封锁住自己的情感,只要这样就不会感受到痛苦。
但我已经到极限了,忍耐这种事,也没人能一直保持下去吧。所以至少,和桐生君相处的时候,我想做回真实的自己。
宇白小姐
怎、怎么了,我没有想象得那么可靠,实际上既冒失又爱捉弄人桐生君,失望了么?她双掌重叠,两根食指下意识地打着架,黑色的眼睛眨了眨,看上去有些不安。
不,我只是觉得
会露出那种笑容的宇白小姐,很可爱。
这是桐生没有经过大脑拼尽全力的思考,只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答案。
那样纯粹地、毫不压抑自己的笑容,说是深深吸引了桐生也不为过。
心中总有一股声音在迫切地呼喊着,如果每一天都能见到这样的笑容就好了——这样有些不切实际的愿望。
桐、桐生君!你认真的?
宇白碧不知怎的突然变得有些结巴起来,随即口齿不清地说了些什么,桐生一点也没听懂。
当然是认真的,宇白小姐,你怎么了?
报以亲切的关怀换来的是高速袭来的枕头,桐生的脸被其正面击中,随后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拉门声,啪的一下,木屋的门被关上了。
——契约者,你是说错了什么话么?
在不知某处观察着的雪女这样对他问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
直觉告诉他现在莽撞地打开门会遭致不可预料的灾难性后果,桐生只好重新坐回檐廊上,默默地等待宇白碧心情好转,放他进去。
腹部传出一阵不争气的咕咕声,说起来,他自昨天早上后便没好好地吃过东西,本来因为担心宇白碧的安危让饥饿感不那么明显,而到了现在,干瘪的胃部便跳出来抗议了。
像是听到了他这声小小的企盼,拉门被拉开一条小缝,细弱的声音从后边飘了出来。
喂,要吃茶点么?
宇白碧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潮红,她清了清自己的嗓子,邀请桐生坐进去。
等到二人围着桌子坐定后,宇白碧端出一叠烧仙贝,对桐生说了一句请用后,便挺直了腰板,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桐生君,我想,是时候该和你说说了。
嗯?要说什么,宇白小姐?
刚才,你问卑弥呼师父的话,我也听到了。
她按着自己的胸口,似乎在下定决心。
我想告诉你也没有关系吧——关于我和我的姐姐——帝,辉弥红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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