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淮之的手指摩挲着秦涓的手背, 他脸上的神情迷醉而又清醒,那狡黠如狐的双目微眯着……
他似乎是在努力的寻找着,这张戴着面具的脸上那一丝熟悉的影子。
那个幼狼一样的孩子, 如今应该是十二岁了吧。分明一载不到,却仿若三年五载过去。
他想这样子的他, 是否已足以迷倒那些草原上的女孩了,这样的他是否如面前这个少年一样依然澄净, 双目用坚毅和沉敛做为伪装, 却分明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赵淮之看着秦涓的眼, 这一瞬眯起了美眸。
秦涓的心狂跳着,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这样的事啊。
这到底是什么事啊……说不怕是假的, 可是他为何要去害怕一个瘦若无骨的人,他明明这么弱,比那一只狐狸弱小多了。
他坚毅的目死死的盯着这个此刻美的近乎妖邪的人……仿佛是一个高不可攀的神祗, 突然堕落成了吸食人血的妖精,可谓矛盾的情绪交织在这一张美丽的容颜上。
而他自己的手仿佛是被注入了千斤重的铅水, 重的抬不起来……不愿从这个人的锁骨上移开。
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该死的, 那么好看。
肤色不及狐狐的白, 应该是大船上风吹日晒的结果,这双眸清澈中带着让人心惊的魅惑, 他从未见过这样摄人心魂的美目。
这样美的迥异的人, 他懵懵懂懂的年少里, 前前后后只遇到过两个,一个清濯绝尘不似凡响,恍然若梦却也无处追寻……一个近在咫尺却又妖邪入骨, 美的让他害怕。
“妖物。”
他低声咒骂,猛地推开面前的人。转身之际,身影都在颤抖。
秦涓不知道他这一转身,忽略了诸多疑点,比如这人的手为何比脸要白许多。也是许久之后,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太嫩了。
*
赵淮之看着少年仓皇离去的背影,仰首笑得肆虐又张扬……忽地,他闷哼一声,手捂上后腰处,大片大片的血渍染红了他的手心。
他方才若不使计快些逼走这个少年,他受伤的消息就会传出去,那么,他们就会知道刚才宴会上的刺客是谁,那些和他一起来的人都得死。
所以刚才他才反其道而行之,斗胆挑衅了这个少年。
他忍受着巨大的疼痛感缓缓靠向墙壁,直到少年仓皇凌乱的脚步声消失在牢房外。
他才缓缓伸出手去处理血流不止的伤口……
真是可惜,乃马真皇妃没有死。没有想到几个厉害的内廷侍卫都被安置在了这个女人身边,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只他一人,无法完成此事。
他的唇角上扬,而目光无比幽寒。
*
牢房外,大雪纷飞。
火烫的双颊迎上雪夜的寒风,喷张的血脉终于安静下来,秦涓颤抖的身子也在这一瞬恢复了平静。
怀中被捂得温热的公文上,最后一行的名字跃然于眼前。
赵淮之。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清风霁月、雅意韵姿,那张脸亦如这个名字,只是内在或许相去甚远。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个美到邪肆……如此大胆的人。
两张脸在他的脑海里交错着,一面清雅绝尘冷若冰霜,一面邪肆俊逸饱含讥讽。
分明不是一个人,也不可能是一个人,却为何会给他一种久别重逢的错觉。
他想再等一两日,他还会再去牢房找他的。
他必须要查清楚这些事。
*
次日早起,秦涓正在洗涑,听闻院中有说话声传来。
是有奴才过来带了好多新鲜的肉过来。
“小的是宁柏大人的人,这些肉是我家主子让送过来的,还有一车的瓜果。”
曰曰昨日出城去找宁柏,宁柏今日就让人送了肉过来,着实奇怪呢,秦涓微歪着头想,不知昨夜曰曰和宁柏说了什么。
阿奕噶让人把东西搬至膳房。
日上三竿的时候曰曰才起身,阿奕噶告知他此事,他甩了甩袖子:“去让厨子做一桌,夜里设席,你去把宁柏请来,若请不来宁柏,也可以把齐林请来。”
阿奕噶愣住了,许久才应下。
曰曰说完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裳带着两个奴才走了,他要去乃马真皇妃那里请安。
昨夜皇妃遇刺,今日曰曰必定是要过去侍疾的,虽然少他一个绝不会不少,但不去,总会为人诟病。
“等我回来就设席,还有秦涓,那个案子整理好后给我。”曰曰说完转身快步走出院子。
伊文王世子特地提起,阿奕噶便也问了案子的事。
秦涓沉眉道:“我会尽快查清楚。”
他想告知阿奕噶这个案子挺复杂,他甚至觉得查不查清楚那个王子的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宋国匠人是否会拿出造船的核心技术。
只是那几个匠人……秦涓想到昨夜的事,脸颊滚烫,连耳根都红了,他想,今日他是无法再去审问那个赵淮之了。
“行吧,哥先去安排要紧的事,这事你搞快点。”阿奕噶感受到他的异样,以为他是没有信心查好此案不,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涓怔怔然点点头。
阿奕噶离开后不久,秦涓也出门了,至夜里他回来时,庭中大桌已摆上,齐林和万溪两位大人都过来了。
还有许多日不曾见到的妃檀。
妃檀躬身对他行礼,秦涓回他一礼,低声问他:“你怎么……?”
“大人让我代他过来,我便跟着齐林大人过来了。”
秦涓顺势问他:“那宁柏大人现在何处?”
“在整顿大都城周行伍,每户出一名壮丁,收编入伍。”面对秦涓,妃檀没有想过隐瞒。
秦涓眸色一黯,昨夜曰曰既见宁柏,宁柏今日又已去成周收编丁壮入行伍,再看曰曰对宁柏的态度比之以往可谓天壤之别,是否可以大胆猜测,昨夜曰曰与宁柏的谈话里应该有关于吉哈布新兵之事。
自然应该是谈妥了曰曰今日才会设席款待宁柏的人。
这么说伊文王世子是铁了心了要助乃马真立窝阔台汗长子贵由。
其实,这样也算不错……至少风雨飘摇无枝可依的伊文王世子有了庇佑。
而这一份庇佑,是王世子曰曰赌上无数人的性命与前程争取来的。
*
万溪和齐林的交情似乎不错,在席间也没有闹出不愉快,反倒是和曰曰有说有笑。
“曾经的斡难河有三大恶,这人间第一恶东河郎君博博怒,花天酒地调戏女子,他啊,一旦驾马出街,每家每户都把自家女儿锁屋里不让出来,第二恶就是这小子(万溪)……花言巧语,黑的说成白的,虽不骗人心,可他骗钱,也不知那些年怎么那么缺钱,更可恨的是骗人银子,那些人还不觉得自己被骗……”曰曰说完猛灌一杯下肚。
万溪没觉得不好意思,反倒是露出更显得意的笑容。
齐林不禁问道:“那第三恶呢?”
“这个……齐林大人就不必知道了。”曰曰嬉笑着连连摆摆手。
“……”秦涓无语的想,这第三恶大概率就是这傻子王世子。
没想到曰曰的童年还是挺有趣的。只怕小时候也没少挨打……
齐林看向万溪:“既你是那第二恶,定知第三恶是谁。”
万溪闻言秀眉一挑:“自然……这第三恶纨绔乖张,六七八岁大就能逼他的嫡母险些悬梁……”
曰曰一道幽寒的目光看过去,万溪立刻打住了:“当然我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事谁知道呢,就好比他们只知那些年我骗人钱财,却不知那些姑娘和妇人都是心甘情愿的。”
秦涓扯了扯唇角,骗人钱财还能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可真有他的。
万溪接着道:“可别这么看着我,我升官发财之后,以前的旧账也大都还清了,我万溪谁也不欠。”
“呵呵呵……”曰曰勾起唇阴阳怪气的大笑。
万溪被惹毛了,挑起秀眉:“你呵呵个什么劲儿,就你那点破事掀开来只怕一场口诛笔伐,你还有脸笑老子……”
“万溪,你他娘的是不是想干架,不是就闭嘴!”
“打就打怕你不成?正好喝了点酒无处宣泄!”万溪站起来,刷起袖子。
不远处的篝火燃烧的噼里啪啦。
齐林似乎是没搞懂发生了什么,正想问清楚,极布扎将一坛酒递过来:“听闻齐林大人好酒量,极布扎不才,斗胆和大人对饮一番。”
齐林一挑眉:“行!”
二人二话不说开始灌酒。
这二人喝水似的喝法,秦涓当场傻眼。当初阿奕噶和曰曰那喝法都比这两人好……
什么是如驴饮水,这大概就是了。
一直没说话的阿奕噶对秦涓挑了挑眉,就好像在说,怎么样,哥哥那日还算正常吧。
秦涓正发愣被齐林踹了一脚:“崽种!去拿酒!什么眼力劲!”
齐林这比对他有意见,那么多人不踹,非得踹他,这狗比!
秦涓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齐林不敬,阿奕噶也担心秦涓不满齐林作风惹出事来,他将手边上一坛子酒递给秦涓。
秦涓接过来将酒坛子往齐林面前一放。
齐林又踹了他一脚:“愣着干什么?弄开啊!”
这狗比……
秦涓微龇牙,动手去掉酒坛上的泥封。
“我艹!孛儿只斤·曰曰!你个混蛋谁允许你揪头发掐脸的!打人不打脸,你有没有武德啊!”
“万溪你个狗比是谁先拧耳朵的?!”
那边曰曰和万溪打着打着歪倒在地互掐起来,因为声音太大众人也被吸引去注意。
秦涓趁乱离开了,去了松蛮屋内避乱。
后来席间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秦涓好些天没单独见过松蛮了,奴才本给松蛮洗涑完毕,正准备哄他睡觉了,见秦涓进来,松蛮立刻醒了,从床上爬起来。
秦涓微皱着眉:“怎么还没睡。”
“正准备睡,哥哥你来啦。”
“……那我还是出去。”
“哎,你都来了,不陪松蛮躺躺?”小脸上微有些生气。
秦涓踢掉鞋子,坐到松蛮床边来:“躺是不行了,他们随时叫我过去,坐坐是可以的,你睡吧,我拍着你。”
“不要你拍我睡,你给我讲故事吧,你给我讲讲宋国大船的事,你说你住在大江边上,总归见过船吧。”松蛮躺下,捧着小圆脸。
秦涓将他的小胖手塞进被子里,淡道:“见过。”
松蛮兴致勃勃:“船大吗?狐狐阿爹说宋国的船是全天下最大的!”
“狐狐?”秦涓怔然看向松蛮,他似乎是想起来了,松蛮曾经对他说过的,狐狐要带松蛮去宋国看大船……
狐狐怎么会知道宋国的大船?
“三岁前的事你还记得吗?莫不是记错了?”秦涓勾唇浅笑,说的有些漫不经心,显然心里已起疑,狐狐是汉人,会汉话,昏迷时还在喊“父王快跑”。
狐狐昏迷不醒时口中呢喃的父王又是谁?
伯牙兀氏的唯一继承人,为何会是汉人,这些事情其他人知道吗。
“秦涓哥哥!”松蛮连唤他三声,甚至伸出手来捏他的脸颊,“哥哥,你在想啥呢,狐球儿和你说话你都不理狐球儿。”
这孩子撒起娇来,总会给秦涓一种他是女孩子的错觉……何况他生的粉雕玉琢。
秦涓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在想宋国的大船,好大好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对,那个时候比你大一点,冬日的清晨听到江边的锣鼓声便从被子里爬起来,再冷的天也会让奶娘带我和谷谷去江边,找个好位置,看纤夫们把大船拉到渡口边,船好大,往往大船后会跟着许多的小船,岸上是成排的纤夫……我们那里又称他们绳客。”
“那哥哥,你家有大船吗?”松蛮问道。
秦涓微愣住,忽地露齿笑道:“没有。”
狐球儿不知大船有多贵,甚至有的县都弄不到一艘。
大致还记得他爹在江左的时候曾想和船商大户拉关系走海商的路子,但没有谈妥。
“那怎么样才能见到大船呢?”
“去江边或者海边就可以了,尤其是海边,船只很多,非常的壮观,你看着那些船只,会觉得自己变的很小很小,当那些船只齐整的驶向大海的时候,非常的壮观,就仿若化作鲲鹏,随他们远航。”
年幼时的震撼,是遗忘不掉的永恒,刻在了孩提时的记忆里。
当秦涓低下头来,却发现松蛮已经睡着了,小胖手抱着他的手,贴在肉乎乎的脸颊上。
鼻子上还在冒鼻泡,能听到浅浅的呼噜声。
秦涓抿唇浅笑,伸手捏了一把松蛮的鼻头。
做小孩子真好,真希望松蛮能一直快乐,不要像他这样,用一生的时间去回忆六岁前的那份遗失的快乐。
他掖好被角,从松蛮房里出来的时候,看到曰曰坐在院子里。
宾客散去,杯盘狼藉,三两奴才在那处清扫。
曰曰歪坐在庭中榻上,布幡挡不住乱飞的雪花,盆中的火燃燃灭灭,酒香在院子里弥漫着。
“还喝啊。”秦涓漫不经心的说道,他似乎是越来越不懂曰曰了,当然这并不重要。
就像他此前以为曰曰和宁柏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心平气和坐下来讲话的一天,阿奕噶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他们竟然开始合作了。
若如他们所说,宁柏此人重利,那曰曰的筹码又是什么?仅仅只是因为曰曰率先以伊文王的名义拥护贵由继位?
可是,这只是曰曰给乃马真氏的好处,而不是宁柏的好处。不是吗?
寒风袭来夹杂着雪花,秦涓瑟缩了一下,看向曰曰,见他衣衫单薄还赤着脚,头发也是凌乱的,想必方才和万溪干架把靴子踢掉了,即便如此也不必脱掉袜子吧……
秦涓瞧着都觉得冷,解下肩上的豹纹围巾裹住曰曰的脚。
曰曰觉脚上一暖,看了过来咧嘴一笑:“秦狼还是喜欢我的,或许是可怜我,不过我到底比你的围巾重要……”
“闭嘴,我心疼死了,不知道你的脚多臭呢。”秦涓龇牙。
“……”曰曰似乎是愣了一下,“我艹!这围巾还不是哥送你的,只要哥一天不死,保你衣食无忧!”
秦涓没理他,他转过身去将火盆里添了几块木柴后,才平静道:“那你先好好活着。”
曰曰一怔,闭了闭眼,一句话也未说。
干架的时候,万溪问他,当日是不是他让狐狐东归,带了一封信给乃马真氏。
自然,自然是他,这是他放狐狐东归的条件。
伯牙兀·狐狐锒铛入狱,伯牙兀部将士被斩七人。
草原北部势力重新洗牌。
仅仅因为他的一封信?
伯牙兀部势力被清算,而曰曰为伊文王旧部、为吉哈布,为虎思斡耳朵,为纥颜部争取到了喘息之机,势力矛盾转移至伯牙兀部和以耶律丞相为首的原契丹皇族身上。
狐狐教他的棋艺,他悉数奉还。
他看似得到了他最想要的局势,可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谁都明白纥颜与伯牙兀两部是孛儿只斤氏的左膀右臂,如今孛儿只斤皇族内斗不已,玩着玩着玩断了自己的右臂。
伯牙兀部的零落,仿佛在昭示一个答案。
蒙人若解决不了各部之间的矛盾,就永远不会存在什么天下大局的观念……
火光之中,曰曰端起一盘花生米看向秦涓:“这盘花生米你能想到什么?”
秦涓皱着眉,抱着胸,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曰曰不依不饶,咧嘴一笑:“你若不回答,就陪我在外面吹一夜的寒风。”
秦涓脸一黑,这货想冻死,还非要拉上他?
“宛如一盘散沙。”秦涓冷着脸回答道。
“嗯,很好,坐过来。”曰曰放下盘子,指了指身旁的坐榻。
秦涓的耐性都快被这人磨尽了,忍气吞声的走过去坐下。
“面具取了,对着我时不必戴着。”况且他喜欢看小狼崽俊美的脸。
曰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汤婆子放在秦涓手中:“我们蒙人可没有你们汉人怕冷,这种东西带着还会流汗。”
“冬天是蒙人最忠诚的战友。”
汤婆子还很烫,秦涓捂了一下手觉得好受了许多。
曰曰说的没错……冬天是蒙人最忠诚的战友。
无独有偶,蒙人的西征,逢冬必胜。
愈战愈想战,西边的商路被蒙人打穿了,当中原的商旅能进入西方后,蒙人又将目光放到了海上……
南宋称霸海上贸易百年有余,由海船迎来的经贸大宋时代,让无数人艳羡。
欧亚大陆最东方的南方汉人以其超前的智慧开启了海上丝绸之路最鼎盛的伟大时代。
他们创造了世界经贸史上亘古不朽的传奇……
在秦涓的记忆里,没有比江左更富有的地方,所以他对黄金与白银无感。
依稀记得他家所在的村子,他家家境殷实,却不算什么大富,所以他爹还得为了生计远赴金国西域天竺,而村子里像他家这样的商户很多。
藏富于民才是富。
“若论打仗蒙人厉害,若论做人,还是你们汉人厉害。”曰曰眯眼笑道。
秦涓懒得理他,曰曰是故意的,他就是在钓鱼,想拉上他和他斗嘴,但秦涓不吃这一套,所以曰曰每每这般说时,秦涓直接装作没听到。
曰曰将花生米盘子放在火盆上烤,烤热了便拿过来吃:“对付散沙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个一个吃掉,吃到最后只剩下几个好管的。”
“……”秦涓呆住了。
曰曰伸手在秦涓眼前晃了晃:“我说的玩玩。”
看把这崽子吓得,是不是以为他要造反?
曰曰心里一爽,狼崽还是挺在乎他的嘛。
秦涓脸一沉,这傻子王世子想一出是一出,若是他日真要造反,他相信这傻子是真做的出来的……不过现在曰曰没兵没马,量他也不敢单枪匹马造反。
“行了行了,睡去吧,明日还要早起呢。”曰曰擦干净手上的灰,咧嘴一笑。
秦涓二话不说站起来往屋里走,冻死他了!傻缺了才陪着这人在庭中饮雪吹风。
*
次日,曰曰和阿奕噶一身戎装出门,就连极布扎也带着松蛮出门了。
秦涓不好多问什么,便也没问。换了一身玄色圆领,脚踏青云皂靴,这才发现手边多了一条新的豹纹围巾……
曰曰是个心思细腻缜密的人。
戴上围巾,外面依旧在落雪,一夜过后雪堆的比昨日高了许多,门前的雪被奴才们扫到院墙脚下,白茫茫的,些许刺眼。
这样的天无法骑马,他得徒步走至刑部,去找万溪。
蒙人仿金,金仿宋,都设六部。只是现在大都重建,官员体系凌乱,好比万溪是一个人当三个人一般的使唤。
万溪知道秦涓找他是为什么,但他是不会与秦涓这个方便的。
秦涓自然不懂万溪是出于什么目的。
万溪依旧笑的风姿卓约:“想要知道什么,自己去问去查,刑部没有人会帮你。”
秦涓:“重复审问是浪费光阴。”
“这光阴浪费的是你的不是我的,滚。”万溪挥挥手。
秦涓袖中的手动了动,可是,终归是忍住了,他想这人大概是昨夜酒喝多了还没醒,先不和他一般见识。
他冷着脸去找刑部的其他人,哪知那些人都说没有万溪的吩咐不敢把东西给他。
有好心的提醒他去找刑部尚书或者刑部侍郎。
他若认得刑部的尚书或者侍郎,还用得着去找万溪?
从刑部出来,远远的见一对人骑马而过,他停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又听到马蹄声回来了。
他微惊,一回头就看到风雪中那个身穿金色甲胄的俊美男子。
秦涓躬身行礼:“宁柏千户。”
宁柏拧着眉问他:“来刑部做什么?”
也许是许久没见秦涓,又因为秦涓戴着面具的缘故,他从秦涓面前过时第一眼没认出来。
认出来后便去而复返。
伊文王世子喜爱美人许多人都知晓,让秦涓戴上面具,也符合伊文王世子的作风。
秦涓双眸突然一亮,如同告状的孩子一般对宁柏道:“王世子让我来查一个案子,但刑部的人不肯把东西给我。”
“……”不远处几个刑部的人听见了简直欲哭无泪。
宁柏闻言对妃檀仰了仰下颌。
妃檀立刻会意。
宁柏带着人离去,妃檀跟着秦涓进刑部。
万溪见秦涓去而复返,不耐烦道:“你怎么回事,说了要你自己去查……”
妃檀将宁柏千户的牌子举在万溪眼前,淡声道:“宁柏大人有令,刑部协助秦调查此案,所有人必须配合。”
万溪的脸如同六月的天,瞬间阴沉。
秦涓能猜到他现在一定满脑子的:宁柏狗比……
有妃檀的帮助,那些卷宗很快被人拿到秦涓面前,甚至此前大汗的人查到哪里,他们还未誊写的手札都送到了他的面前。
妃檀帮他整合:“大船是从宋国泉州市舶司而来,他们的目的是去高丽,并不是大都。”
妃檀念完看向秦涓。
秦涓站起来:“去高丽?”
“嗯。”妃檀点头。
“既然是去高丽,他们不该在河间府停留,方向有问题。”秦涓忽地说道。
妃檀不懂海上的航线,当然秦涓也不可能懂,毕竟在蒙人没注意到海上时,海上一直是宋人在控制,他们现在了解的海上,都是从宋人那里了解到的。
秦涓也没有看到过海上的地图,他只是凭直觉。
“为何?”
妃檀有疑惑,门外偷听的万溪也皱起了眉。
秦涓却很平静的解释道:“因为风向。”
他看向妃檀:“风向不对,秋冬是北风向南吹,所以他们不可能选择秋冬季节走去高丽的航线。”
“大人,这小子……”门外万溪的人抓住万溪的胳膊,万溪一巴掌拍在那人脑壳上却疼得自己眼眶发红。
万溪抽吸道:“你闭嘴。”
妃檀虽然不懂地理,但也立刻明白了,冬季逆流逆风去高丽,这显然不可能。
秦涓倒是觉得这船更像是去宋国的,若真是去宋国,那这船是从什么地方出发的呢?
这一千米外飞来一箭射死一个王子。
一艘大概率应该是回宋国去的大船,却说从泉州来到高丽去。
秦涓想到这里,突然停下了,他也恍然间明白这个案子他不能再查下去,且必须给一个合理的了结了。
秦涓本想求妃檀不要将此案告知宁柏,可正当他要开口时却选择了沉默。
最好的方式是什么都不说。
但敏感的他也察觉到了万溪的异常,似乎一开始万溪就不希望他彻查此案。
此案最开始万溪的干爹万卢查了三个月,案情如何万溪肯定是清楚的。
万溪却更像是不想让任何人搞清楚这个案子,这么想有一点又解释不通。
那万溪给他牢房的钥匙又是为何?只是单纯的示好?
不,万溪不需要向他示好。
*
从刑部出来,秦涓和妃檀聊了一点别的,诸如大都的集市、新年的新衣、还有什么时候回吉哈布……
秦涓素来话少,陡然间重逢后聊起这么多家常,妃檀很快察觉到秦涓的异样。
也明白了秦涓是想转移他注意,不想在提宋船案。
妃檀想,他或许明白秦涓的顾虑了,只是秦涓还不明白他的为人……他是不会害秦涓的。
秦涓既然不想让人深究此案,他便也不会将此案经过详细与宁柏大人说。
事实是,妃檀也做到了。
*
是夜。
雪停风驻。
三更钟时,秦涓身披一件斗篷,扎好头发,套上皮靴,匆匆离开。
这夜,曰曰和阿奕噶都没有回来,估摸着被什么公事绊住了。
至牢房外时落起了雪籽,换班的守卫见这个时间还有人过来,显然是微微吃惊。
秦涓出示了牌子,径直的向牢房内走去:“不用跟来。”
牢头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灯盏递给他。
他接过来,循着上次来过的记忆往牢房更深处走去。
路过时,偶尔能听到酣眠的呼噜声,唯有在最里间那处停下时,那个人,安静的没有声息。
“赵淮之。”他轻轻喊出他的名字。
轻柔的不带一丝情绪。
那人似乎是并没有睡,也似乎是在等待一盏灯,一个少年,一场邂逅……
无关风月。
铁链铮铮两声后铁锁落地,牢房的门被少年推开。
身姿颀长的少年在摇曳的烛光中踏进牢房中。
这半年来,他的个子疯长,如今已具少年之姿。
他甚至想过,即便他现在站在奴奴秣赫和沐雅面前,他们都不一定能一眼认出他来,况且他现在还戴着面具。
曰曰让他发过誓,不到曰曰称王的那一天他的面具不可取下。
他当时同意发誓的理由现在想想更是可笑。
因为他觉得这个面具好看,还是金子做的……能宰王世子的钱的机会,决不可放过。
赵淮之躺在牢房里唯一的木榻上,秦涓将灯盏提高,看清少年的脸。
那股让人心惊的感受又如期而至。
被惊艳的感觉是惶惶的,带着年少的稚嫩与不安。
“赵淮之……”他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轻颤,甚至喑哑。也是此时,惶惶不安的孩子,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变声期临近了。
躺着的少年没有睁开眼,似乎是察觉到脸颊正上方灯盏的热度……他轻轻勾起唇角:“大人是要与在下洞房花烛夜。”
“……”秦涓想若是这世上若有一句话噎死他的人,那一定是赵淮之。
好在秦涓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这一次不会像上次那样“没见过世面”了。
他其实很想说:我才十二岁。
当然,他这么说别人肯定不信,牢房外那些守卫都不会相信,当他戴上面具一身玄色戎装的时候,旁人会忽略他的年龄,以为他是一个大人了,这恐怕也是伊文王世子让他戴上面具的目的之一。
权利场上,不需要孩子。
“别说这些话试图分散我的注意,你对别人的把戏对我不管用……”
等等!他赵淮之是不是拿同样的话对万溪、对审理他的其他人说过?
秦涓心下一紧,另一只手如飞来的箭矢一般捏住赵淮之的下颌:“你对万溪也是如此?”
赵淮之吃痛睁开眼眸……
这一刹那,若流光洞开,一室明媚。
秦涓怔怔然松开捏着赵淮之下颌手指,似乎连身体也后退了一步。
少年时的惊鸿一瞥总是难忘的。
秦涓只觉得自己的血脉都凝固了,这个人的眼眸是青茶中泛着雪花一般的银白的光。
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一个认识,大宋荆北武王赵谦。
赵谦有银眸,道人谓之异,是亡国之兆,先皇怒而弃之于楚山。其兄继位,派一万人寻遍楚山,找到赵谦,封荆北王,其薨后谥号“武”。
银眸王爷的故事在他三四岁时便已家喻户晓。
可是那个银眸王爷死了,荆北武王的死讯传来他们的小镇时,那一年他正将和他爹启程去金国。
那一年他五岁。
赵谦怎么死的,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为了追杀金人中了金人的计战死了,有人说他被一条突然冲出来发疯的狗咬了几口,没撑几日便死了,还有人说他被一个舞女刺杀了,失血过多死了……
关于赵谦的死众说纷纭,但他的妹妹的结局却是一样的,荆北武王薨,其妹于楚山自缢。
赵谦一生违背伦常,尤其以强娶其妹为妇为世人诟病,只是许多因为他战功赫赫而爱戴他的人们坚持认为其妹并非其亲妹。
自他六岁进入吉哈布后这位银眸王爷子孙的故事自然无从得知了。
*
赵淮之方才眼中有银光闪过,而此刻当他低头细看,却发现那美眸中妖冶的银光不见了。
若是旁人一定会觉得是自己眼花了,可秦涓不会。
他甚至怀疑这个赵淮之是服用了某些药物改变了眸色,在撒马尔干的时候就有粟特族商人贩卖能改变眸色的汤药。
因为那时许多人在想如何给蒙军大营里安插探子。但他们异色的眸,异色的发,他们必须改变,于是商人们开始找人研究这种改变发色与眸色的药。
秦涓有时会自负的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他相信是这样的。
赵淮之看着秦涓,突然笑了:“大人的面具用的是金人产的金,可这工艺却是宋人的。”
秦涓眯起眸,显然不明白赵淮之为何突然说到这处。
赵淮之也似乎察觉到了,面前的少年与来这里的其他人的不同。
年纪似乎还很小,倒不是因为个子和声音,而是因为“专注”的神态。
因为年纪小,所以很难被转移话题……若说话的人转移了话题,他可能需要思量一会儿。
就是这种停顿,让赵淮之意识到,这面具之下可能是一张稚嫩的脸。
一个孩子?
可他之前都对这个孩子说了什么?
赵淮之耳根微烫,似乎有些许懊恼。
弄错了,这真是个孩子,这会儿他看到烛光中孩子系着斗篷绳的纤细的脖颈……甚至那小小的喉结都未完全长成……
大人是要与在下洞房花烛。
方才自己说过的话,如烟花爆竹一般在脑海中炸开。
他竟然调.戏一个孩子?
但愿这个孩子压根不懂洞房花烛的意思,所以才如此淡然自若的站在他的面前。
秦涓将赵淮之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他微抿着唇。
好看的人就算变起脸来也是好看的,一颦一笑都是风情。
他不懂戏文里的洞房花烛,或许就是戏台子上对着月亮搂搂抱抱,当然和好看的人做这些事,他不会排斥。
或许如曰曰所说,他本性风流……见一个爱一个……当然,他此时只是想想罢了,放在曰曰面前,打死他都不会承认。
“站得够久了,要问什么快点问吧,我很困。”
赵淮之的蒙语是大都一带的官腔,秦涓压根无法分辨这人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蒙语。
秦涓立刻想到一个词,滴水不漏。
赵淮之肯定是有问题的,一个宋人,蒙话说的比曰曰和宁柏他们还好。
“你的船不是去高丽,是回宋国,为何会在河间府逗留,你为何要杀掉那个王世子。”他平淡的说完,眸光一直落在赵淮之脸上,关注着他的神情变化。
可赵淮之没有震惊,他的睫羽在烛光之下摇曳轻颤了一下,而眸中的光又仿若黯淡下去,恢复了平静。
“诸多只是猜测,大人且拿证据说话。”赵淮之勾唇一笑。
“证据?”秦涓的手轻柔的捏住他的下颌,坚毅的眸光凝视着赵淮之的,“证据在你身上。”
一个孩子,眼眸里的深沉比大人来的还要强烈,仿佛能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赵淮之知道,这个孩子不简单。
只是他实在想不出来,蒙人中有哪个部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秦涓只是这样凝视着赵淮之,也没有动手去解赵淮之的衣物来确认他说的话,他只是这样眸光坚毅又专注的凝视着他。
烛火在灯盏中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四周静谧,偶尔能听到各自的呼吸声。
“你若想知道可以亲自来查。”赵淮之展开双臂笑得坦荡却又饱含讥讽。
秦涓彻底怔住了。
可恶。
小狼崽恨不得咬牙。
这人是魔鬼变的吧,动不动就要人给他检查身子……
妖精妖精妖精妖精……
秦涓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就像是自己浑身毛发都炸掉了一般,或者尾巴被人点着了。
这话没法谈下去了,他本来是希望这个赵淮之识趣一点,告知他事情经过,他再想办法救他一命。
但今日这话也许只能问到这里了。
他转过身去,突然压低声音道:“刑部、牢房、有多少人是你的?”
终于他听到了一声抽吸声。
他如狼一般,满意的龇牙,这美的妖邪的少年,也有着急的时候。
他心下快意,连步子都有点带飘的。
秦涓走后,赵淮之的手再度压住他腰后的伤口……
他体内带蛊,不惧严寒,但一旦有伤口,身体极难愈合。
时隔多日,他的伤口还未结痂……
*
秦涓回到屋中时,天边鱼肚白,他睡了没一会儿便起身。
今日他要去御史台处一查那个死去的王子。
比之刑部,御史台的人很配合,得到的卷宗显示王子名轩哥,孛儿只斤·轩哥,是哪个王爷所出,太复杂了,秦涓匆匆看完。
姑且得知轩哥是曰曰的叔叔级别的,年龄却只有十七,也就是说轩哥此人当和狐狐、宁柏是同辈。
那轩哥为何会去河间府,似乎连之前查过这个案子的大人都没有查清楚这一点。
甚至秦涓现在得知,轩哥的尸体都不见了。
“那万卢大人为何说射死轩王子箭支是宋人的?”
“是因为当天轩王子的人都看到了,也检查过了,只是轩王子的尸体在运回来的途中不见了。”对方回答道。
“大汗生前知道?”
“自然知道。”
“没让人去找?”
“自然是找过了,可是又有什么用,没有找到。”
“运送怎么可能出错。”秦涓不理解一个军队押送棺椁能把尸体搞丢?匪夷所思。
“正逢喇部造反之际,大都附近趁乱有民兵作乱,袭击了押送棺椁的军队。”那人解释道。
就这么巧?
显然秦涓不相信。
轩哥的死更像是一场局,或者说局中局。
他找面前这个大人要了一份轩哥的卷宗,准备带回去仔细看看。
*
从卷宗上可大致知晓,轩哥生于大斡耳朵城,也就是蒙族崛起的地方,也常年居住于大斡耳朵城。
孛儿只斤氏、纥颜氏、伯牙兀氏、札答阑氏等等今日见到的蒙人贵族大多都是起源于那里。
值得注意的是,轩哥的封地在大泽以南千里沃土……所以大都尊称他为轩王子,这个王子和曰曰的王世子不同,他将来是能称汗的,也就是他所在的封地可以被称作汗国,这一点也全然区别于曰曰的王世子。
卷宗结束了,秦涓正准备收好,却发现卷宗后有一条副页,写着一个大大的“兑”字。
这一般是写错了,或者废弃了的纸张,才会在前面写一个“兑”字,再去找发纸的官员去讨要纸张,这一过程就是“兑”。
此举唐时兴于寺庙,后流于庙堂。
他拿起仔细看过,立刻被那一行字吸引去的注意:与伯牙兀氏有婚,然伯牙兀氏无嫡出女,故废。
秦涓微惊,沉眉合上卷宗。
如此,伯牙兀·狐狐与轩哥应该是青梅竹马才对……
三个月前,是狐狐被贬窝鲁朵城的日子吗?
为什么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轩哥的死会和狐狐有关?
如果是这样,他还该不该查下去?
秦涓揉了揉发胀的眉头,显然他有些不安起来。
轩哥死了,接手他封地的人又是谁?
秦涓忽然想知道这个,次日,他将卷宗送回御史台后,找人问了。
问了几人都不知,他觉得他可以去见一见妃檀,若是妃檀一定能弄到答案。
宁柏的人都在城外,今日晴朗,化雪路更难走,骑马至城外颇废一番功夫。
哨兵进营帐内喊妃檀出来。
妃檀来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特意梳了髻,只是没有再施以脂粉。
“秦。”温柔的少年温柔的喊他。
秦涓回过头来,笑着看向他,将一提灌肠递给妃檀。
妃檀愣了一下,笑着接过来。
“记得,你曾说你爱吃这个。”秦涓淡笑道。
妃檀双颊微热,曾随意提了一句,这孩子便记下了,他经历的温柔很少,宁柏大人或许是算的,这孩子却是真真切切的暖。
妃檀抱着灌肠,红了眼眶。
秦涓不懂:“油多,可别脏了衣服。”
“不,不脏。”温柔的少年显出一份固执。
你送的,又怎会脏。
秦涓笑了:“那陪我去河边走走吧。”
“嗯。”妃檀浅笑着低下头。
*
“你刚才说轩哥的封地?我记住了,我帮你去打听。”妃檀很认真的点头。
秦涓沉声道:“那便多谢妃檀了。”
“你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告知宁柏大人的,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仿佛是知道他的顾虑,妃檀温柔的笑道。
“嗯。”秦涓点点头。
*
三日后,妃檀让人带了一篮子鸡蛋给他。
当然,收到鸡蛋的那一刻,秦涓便知道妃檀应该是查到了。
打发了送鸡蛋过来的奴才,秦涓关上门将鸡蛋取出来,看到了篮子最里面的信。
乃马真的小儿子。
也就是说轩哥的封地被分给乃马真的小儿子。
如果事情是这样的,是否又可以猜测,轩哥在死前乃马真氏已经定下了这个决定。
如果轩哥在死前就已经被人盯上了封地,是否还与伯牙兀·狐狐入狱有些关系。
“秦涓哥哥,我能进来吗。”松蛮在门外喊他。
秦涓将卷宗收好,快步走出去。
松蛮抱着极布扎昨日给他的小老虎布偶,粉雕玉琢的脸上浓黑的眉紧皱:“哥哥,极布扎他们出去了,王世子也不在,阿奕噶也不在,我有一点担心……”草原上的孩子才不会承认自己害怕呢。
“极布扎也出去了?”秦涓不禁问道。
松蛮点点头:“他午饭前就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那你还没吃饭吗?”秦涓捧起他的脸。
松蛮点点头。
“我先带你去吃东西吧。”
“那去街上吃可以吗?”孩子的眼里晶晶亮,“我好久没有上街了,在这里都快闷死了!”
秦涓笑着揉揉他的脑袋:“你还真是得寸进尺。”
“不可以吗?”
“行吧。”
拿上万溪给他的能出入内牙的牌子,秦涓给松蛮穿上一件皮毛背心,戴上毛爪子手套。
“暖暖的。”松蛮捧着手笑道。
秦涓爱怜的抱起他。
二人骑马出内牙,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即便有万溪的牌子,他们出来也等了很久。
等到终于上街了,才放下心来。
“人好多啊,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怎么和我们来的时候不一样呢。”松蛮拍着手,有点兴奋。
秦涓:“这是花灯街,很热闹的,我们进大都时没有经过这里。”
“花灯又是什么呀?”
“一种灯,或者说好看的灯笼。”秦涓笑道,“我带你去吃面吧。”
“好呀,狐球儿喜欢吃。”松蛮仰起一张漂亮的圆脸,笑的比草原上的花儿还要明媚。
秦涓仔细数过钱袋里的钱才去找面馆,他有点担心钱不够他俩吃……
这是一家回回人和女真人合开的面馆,往来的人很多,因为这里便宜。
跑堂的给他们一份菜谱子,因为往来各族人很多,这里的跑堂不会像在宋国那样报菜名,因为报了也听不懂,一间面馆能同时听到五六种语言……
所以,菜谱大多以五六种文字写成,拿木牌叫号即可。
松蛮小大人似的仔细看过一道菜谱子,才开始叫号。
桂鱼肉,腾腾面,棉花糖,这孩子直接点了最贵的……
秦涓又不动声色的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钱袋,还好,刚刚够吧,只怕这小崽子半路再点。
“先吃吧。”秦涓将腾腾面端上来,递给松蛮一双筷子。
松蛮不太会使筷子,秦涓又去找跑堂要了勺子。
这顿饭还没开始吃,秦涓已满头大汗了……
“哥哥,面里面白色的丁丁是什么呀。”松蛮口齿不清的说道。
“去了皮的香菇丁。”
“……真的吗,怎么比以往吃的香菇要好吃许多。”松蛮有点怀疑人生了。
“松蛮少爷,秦涓!”
二人正吃的带劲,极布扎的声音从大街上传来。
松蛮愣了一下:“搞没搞错,我听到极布扎的声音了。”
秦涓:“你没听错,他过来了……”
松蛮顿时皱起了浓眉,有点曰曰生气时想踢桌的意味……
“松蛮少爷,秦涓。”极布扎坐下,“正好饿了,正好瞧见你们了,跑堂的,来一碗面!”
跑堂的刚把极布扎的面端上来,就听到大街上轰轰的几声响,没有停歇的间隔就传来惨叫声……
这时候才轰然意识到之前的响声分明是炮声!
屋中街上,乱作一团。
松蛮还像没事的人一样扒拉了两口面。
秦涓给他带上兜帽,抓住老虎布偶塞在他怀里,抱起他,喊上极布扎就往面馆门外跑。
街上已乱七八糟了,秦涓翻身上马。
正这时一个身影从他的余光处一掠而过。
“极布扎,你抱着松蛮骑马回宫,我有点事!”秦涓将松蛮塞进极布扎怀中,又把马鞭给他。
“秦涓哥哥!”
“没事,极布扎会带你回去的!”秦涓揉揉他的脑袋。
极布扎:“那你小心点,应该是有人造反了!碰到王世子叫他快点回宫!”
“行的。”秦涓没有多说什么向着城门的方向跑去。
*
秦涓的目光在一些小贩和商队身上穿梭着。
他看到了什么?他刚才都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定格在六岁记忆里的那张丑陋的脸。
那个同村邹伯。
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就和这个人一起做生意,一起往来金国无数次。他们两家也算是世交了。
而蒙古灭金那一年,他们两家都被蒙人俘虏,宋国以岁币交易俘虏,一户只有一人能归宋,邹伯和邹大郎回去了,他留下了。
奴奴秣赫说他被邹大郎顶替了。
他永远忘不了邹伯那张脸,皱巴巴的皮肤小小的眼睛,眼皮子上有一粒豆大的肉痣。
甚至他不记得许多人的容貌,祖母的,姑姑的姑父的……但还记得那个邹伯的样子。
刚才那个人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的时候,他的血脉凝固了一瞬,又迅速的喷张!
他不记得他家所在的江左,哪个府,哪个村,甚至哪条江都说不清楚,更何况哪座桥,哪个弯子……
这也是他这几年来拼命学地理的原因。
因为,他只记得他是宋人,不记得家住何处了。
而邹伯的出现,仿佛叩开了他回家的大门,他只有找到邹伯才能知道家在何处。
骆驼,商人的模样,大肚子,但依旧是皱巴巴的脸……这是方才那一刹那捕捉到的。
他就像是认定了,那个就是邹伯。
按照时间和脚程来看,邹伯这些年应该一直在北方或者西域,没有回宋国。
当然也有可能他认错人,毕竟时间太久,那时他又太小了。
他的目光穿过慌乱走过的人群,寻找着商队的踪影。
轰鸣的炮火声再一次响起,当逃窜的人避开的时候,他看到了几只驼子,愣了一下,双眸似闪过一道精光,他拔腿就要往那个方向跑。
一声骏马嘶鸣,突然而至的一人一马挡住了他的去路。
“秦涓,上马!”
他冷哼一声无视突然而至的万溪。
“狗崽种!”万溪一道长鞭甩来,秦涓眼疾手快的避开。
万溪似乎是愣了一下,俨然没料到这个孩子身手这么好。
当然秦涓也没能去寻找商队,因为叛军进城了……
“狗崽种,叛军进城了,你是想趁乱跑?”万溪将秦涓捆上马,好歹比秦涓多吃几年盐巴,虽然废了一番功夫好歹是绑住了。
秦涓没有料到这一介文官也会有这样的身手,是他大意了。
万溪正上马跑了两步,秦涓便在马背上挣扎,这一挣扎险些没把他俩都抖下马去。
“我艹,你疯了?!”万溪嘶吼道。
“你绑我作甚……”狼崽说着说着便嗷呜起来,想引起路人的注意。
万溪被他嚎叫的起了鸡皮疙瘩,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绑了一头狼呢!
“唔……”很快秦涓的嘴巴便被自个儿的围巾给堵住了。
万溪拍了拍手:“自然是绑你去找曰曰,南古王突然反了,曰曰离他们的大营最近,现在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秦涓看着长街,忽然再也寻不到了那几只驼子的影子,就仿佛再也回不到家了一般……又生生的错过了那么一丁点的微茫希望,即便有一天能回宋国去,他也不一定找得到家的方向啊。
秦涓趴在马背上,耳边已听不清万溪的絮叨,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万溪不耐烦的给了他一鞭子。
感受到疼痛,秦涓才回过神来。
秦涓猛地看向万溪。
“嘴巴被堵着还能龇牙,你可真能。”万溪捏住他的下颌,他的手很快,秦涓被捆着,也躲不开。
“蠢狼,做人呢,要懂得兵不厌诈,若真打,我肯定打不过你,要动脑子,当然,你还小。”他说着拍了拍秦涓的狼头帽,“这帽子做的挺逼真,花了不少钱吧。”
秦涓觉得,这货大概是他遇到的思维最跳脱的一个,东一下,西一下,能从造反说到帽子上去。
“还龇牙,再龇牙老子把你卖了!”万溪一巴掌拍在秦涓脑袋上。
“……”
万溪虽说一路戏弄于他,也没耽误赶路。
一心二用的人的秦涓算是见识到了,这万溪真他娘的一个奇男子……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男?再看我扒你面具。”万溪邪肆的勾唇。
秦涓被万溪带到城外,因为一直趴在马背上,一路颠簸,他只差将胃里的东西吐出来了……
*
城外,南古的大军和驻守大都的蒙军大战。
南古造反,因乃马真不立窝阔台汗嫡子而起,却又借此事想自立。
贵由正在西征,一时半会儿肯定无法回到中原,而乃马真要以其手段将大权在握,替她的儿子掌握朝政,所以她要惩治一切反对的人,同时收买一切可以利用的人。
这些反对的人里有集汉家儒学大成的契丹皇族耶律丞相,乃马真的人问他窝阔台汗突然驾崩,大汗之位当由何人继承。
耶律丞相想都没想,直接说道由大斡耳朵(皇后)的嫡长子继承。
乃马真氏便不再重用耶律丞相。但因其声望还在,还没被罢官。
乃马真氏正在让朝堂局势向她倾斜,她宠信一个叫刺合蛮的回回商人,为她出谋划策。
城外,当万溪的亲信找到他们后,万溪才答应给秦涓松绑。
万溪站得老远,应该是怕秦涓锤他,让他的亲信给秦涓解开绳子。
秦涓白了万溪一记又一记。
那奴才也怕秦涓打他,手都在抖,秦涓冷哼,他对捶人没有兴趣,况且甘拜下风,中计就是中计,没什么好报复回去的。
过了好一会儿,万溪见秦涓没什么报复心,才走过来问他的亲信的话。
“你说法提玛被南古抓住了,拿来要挟乃马真氏?”
法提玛是乃马真氏宠信的婢女,这个婢女和回回商人刺合蛮一唱一和,就是乃马真氏手边的两个宠奴。
亲信点点头。
万溪冷哼一声像是在说,抓住就抓住了,有什么好说的。
估计许多人都这么想。
可是乃马真氏不依,下令务必救回她的婢女。
“呵呵,都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救一个婢女!”万溪怒极反笑。
秦涓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也大致搞清楚怎么回事了,大概就是叛军抓了乃马真氏一个得宠的婢女,现在乃马真的人因为叛军拿人质做要挟不敢放手打。
一个婢女而已,有必要让叛军都打进城了还不还手吗?
“曰曰在哪里。”秦涓突然问道,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是之前大声嗷呜的时候有伤到嗓子。
“嗯?嗷呜的时候那么大声,现在知道嗓子疼了?”万溪有些得意的挑眉。
“……”秦涓大概是明白什么叫物以类聚了,这人和曰曰是一个德性。
不过,他现在看曰曰都比看此人顺眼。
“他要争取到伊文王的位置,还有他父亲生前的土地,再分到足够数量的骑兵,就必须在乃马真面前立功,今非昔比,窝阔台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乃马真执政。”万溪笑着说完一段他认为秦涓可能听不懂的话。
所以曰曰现在大抵是在帮乃马真平叛?秦涓脑子里立刻冒出这个认识。
“他一个无兵无权的王世子能做什么?!”秦涓低吼道。
“想不到你还挺在乎他的,我见你对谁都冷淡,没想到你还有在乎的事。”万溪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漫不经心的说道。
就在他们说话间,万溪去而复返的亲信带来了消息:“正西大营被攻破了……”
“什么?!”万溪愣了许久才问道,“有无宁柏千户和伊文王世子消息。”
“宁柏大人去河间府调兵,伊文王世子似乎是去太原调兵了。”
万溪沉眉:“大都若无胜仗,响应南古起兵造反的人会更多,王世子去太原往返最快也要九天,即便如此札答阑驻守太原的兵力也不多,宁柏去河间府借兵能借三万,也得花上七天时间……大都危矣。”
*
*
凄凄草野,寒风肆虐。
秦涓掩藏好自己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十天了,他亦步亦趋的跟着不远处的神秘军队,他不敢向南,因为那里有叛军,被谁抓住都是死,他只能跟着这个摸不清底细的军队,保持适当的距离,伺机而动。
他之所以陷入这样的处境全拜万溪所赐。
当然,万溪在骑马南逃河间府的时候也在想,他利用了一个孩子的善良。
真希望不是那孩子最后一次的善良了。
在十天前,他们商量好潜近南古大营烧掉他们的粮草。
粮草是烧掉了,但逃出来时万溪受了伤,跑了不知多久,他们遇到了不知名的军队追击,万溪假意让秦涓丢下他不管,自己逃走,因为他知道他越是这么说,秦涓越不会丢下他。
所以秦涓带着他上马,但是因为马跑的太慢了,他推下了秦涓……
他的命比秦涓值钱。
那时候他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他后悔了。
乃马真以其手段将政权牢牢在握,窝阔台汗死后,进入乃马真时期,而这个时候大汗长子贵由仍在外西征不能归来。
万溪火烧南古大营,为大都援军争取了时间,南古无粮草应援无法立刻反攻。
万溪此举,为大都续了一命。他不为乃马真,而为这一城百姓,为天下大局。
可是……他害死了一头小狼崽。
万溪想曰曰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了。
漂亮的孩子,在被他推下马的那一刻,清澈的眼眸里不是绝望,而是迷茫。
*
然而秦涓没有死,从马背上滚下来后当即晕了过去,差点被“俘虏”了,但草丛挡住了他的身躯,那群人并没有找到他,为此,他躲过一劫。
秦涓的心已经麻木了,万溪那人在进南古大营前对他说了诸多好话,分明是万溪一人的“天下大业”,而他为什么会傻缺到要为万溪那狗比冒险送命……
万溪的嘴,骗人的鬼。这下真的是亏大发了。
小狼崽虽恨不得将万溪扒皮,但又想或许烧掉南古的粮草营后真的能为宁柏大人的援军争取到时机呢……那也能救一城的百姓。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担心大都的安危,秦涓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
现在进退两难,能不能活命都是个问题!
几番权衡利弊,几天前他决定跟着这个军队。
这样活命的几率比冒死回大都要大一点。若往南走,被叛军抓住就真的没命了。
他知道这个军队是一直向北,已经远离大都十天了。十天能走很远的路……
这一点他没有搞清楚,这个军队如果是叛军,现在不应该是在大都城外干架吗?
这群羊角军(秦涓给他们取的名字,因为他们的士兵头戴着羊角做的毡帽)倒像是从北边过来看一下大都的形势,顺便捡了“俘虏”便走人的样子。
落在尾巴上的羊角军应该有一千人,俘虏有两百人左右。
他们走的很慢,他们走这么慢的目的是什么,秦涓暂时还无法猜到。
已经十天了,他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去,但没有办法不跟上他们。
只是为何还没有看到大的城池,或者看到了大城他又该怎么办……
他跟在军队的后门走了了许久,再抬眼之间突然感觉到自己离军队的距离近了不少,他吓了一跳,这样的距离不在他认识的安全范围内……
此刻意识到的时候,他周身血脉都为之一凝,只有三百步的距离,一旦被发现,他会被乱箭射死的。
他趴在地上,不敢动了。
只是,军队停下了,他与军队一直保持着三百步的距离,一刻钟有余。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得而知。
秦涓觉得四肢都要冻僵了,不敢动,怕被人发现了,现在他无比的期待天快点黑。
不知什么时候了,秦涓趴在地上睡着了。
当他听到远处打斗的声音时,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而前面一片火光……
震惊之中他想要爬起来,恍惚间已经意识到了,这个军营应该是被人袭击了。
俘虏们都在趁乱逃走。
秦涓想,他也该逃了。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人群中一个身影,他愣在当场,甚至忘记了呼吸。
赵淮之。
当这个名字从心底喊出的时候,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这个人怎么在这里?又怎么成了俘虏?
他不是应该在牢里吗?!!这是在开什么天大的玩笑?!
他以为他是眼花了,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遍,那个人正巧转过身来,看向他所在的位置……
分明是赵淮之!虽然围巾遮住了他的口鼻,但那就是啊!
*
他一定是疯了,他竟然不顾安危朝着赵淮之的方向狂奔!
那边正在打斗啊!他真的疯了……
赵淮之的目光正在搜寻他的随从的时候,一个少年迎面朝他狂奔而来。
这样迅猛的身姿差点激起他身体的本能,好在他认出了少年脸上的面具。
追他至此?不可能吧。他逃出天牢的事知道的也没几个……
赵淮之秀丽的长眉不自觉的微微往下压。
在他没反应过来的那刹那,少年的手抓住了他的……
秦涓带着赵淮之四处躲避,很快他发现了一匹马,他冲了过去,从地面跃上马背,身手灵敏的令人咋舌。
赵淮之被他拽上马背,他们就这样骑马穿过硝烟与火光。
厮杀与纷争都被抛诸脑后,偶尔有箭支朝他们射来,被他们顺利的避开。
显然赵淮之是不可能跟着秦涓走的,但也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直到秦涓带着赵淮之一路狂奔看到了村落……
而此时,天方破晓,日正东升。不远处的村落,袅袅炊烟。
“停下。”
幽冷的声音从秦涓的背后传来,他一直以为这一路赵淮之这么安静是因为睡着了,原来不是。
不知怎么,秦涓竟然乖乖的停下了,连赵淮之都有些诧异。
“如何?”秦涓用娴熟的蒙语问他。两个汉人用蒙语交流,有一丝滑稽,但他现在不能让赵淮之察觉他是汉人,因为赵淮之会利用这点求他放他走的……而他不想放他走。
“你放我走。”赵淮之连咳了几声后说道。
“……”秦涓握着马缰的手在发抖,他不想放他走是其一,第二是赵淮之根本不可能逃掉。
这一片土地,到处都是蒙古兵,逃?不过是从一个营的俘虏再变成另一个营的俘虏!直到死为止!为什么他们还不明白!?
若能逃,六岁的他七岁的他八岁的……他早就逃了!
“赵淮之,你现在不信我也得信我,我去哪里你就得跟到哪里,你不愿说的秘密,我总有一天会亲手挖出来,但你现在若想活命必须跟着我。”他几乎是憋着一口气说完这么一长串,面具下的那双眼眸此刻是猩红的,赵淮之自然无法知晓。
“大人可是看中在下这一副皮囊?那便拿去吧。”他轻轻的笑,冬日暖阳洒在他的脸庞上,温柔异常。
秦涓背对着他,自然无法看到赵淮之脸上的神情,他的耳根微热,许久才说道:“抱歉,我才十二岁,无法满足你。”
他在撒马尔干时听过那里的戏文,有一种人被喂过什么情草,需要定期与人欢好,他甚至怀疑赵淮之是被人喂过这种东西,所以总提这一茬……
问题是他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崽子。
实在满足不了赵淮之这一点。
“……”
“你若不能忍,便……去死好了,反正我不会给你找男人和女人的。”他几乎是胀红着脸,咬着牙说道,当然赵淮之看不到他的红脸……
他才不会给赵淮之找男人,这个人,只有他能碰……不,不是。
他越想越气,突然跳下马,也伸手一把抓住赵淮之的肩膀,将他拽下马来,又以极快的速度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来,直往赵淮之口中灌……
“唔。你……”
“别动,是安神的药,极布扎常给松蛮吃的,你吃了睡着了,就不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也不会总想着那档子事了。
赵淮之被迫睡去,睡前两颊及耳根都是滚烫的。
这孩子……可真像那头小狼。
*
秦涓带着熟睡的赵淮之进村落。赵淮之趴在马背上,他牵着马,是不是的给赵淮之整理围巾,这人身子骨弱,他真担心风都能把他吹坏了……
怎么有这么瘦弱的人,狐狐也瘦,至少还有肉,而赵淮之,瘦的让人心疼……竹竿似的高个子,风都能吹倒。
村子不小,有简陋的集市,秦涓已经很饿了,从衣服缝里摸出以前缝在里面的一点银条来,他想先吃点东西。
当村里的阿婆将热腾腾的粥端上来的时候,秦涓立刻想到了松蛮,不知松蛮他们逃到安全的地方没有。
秦涓饿极了,就这一碟咸菜猛吃了几口,突然觉得身边有些异样。
他一抬头,就见几个阿婆阿爹坐在他正吃饭的桌前。
秦涓吓得筷子都拿不稳了,这是什么意思??
“小伙子几岁了?说亲没有?没说亲的话可有中意的姑娘?从哪里来的,会种田或者打猎不?”
“……”
听到这里,秦涓隐约有些明白了。
他没有厌烦的,问一句答一句,乖巧的如同一瞬间又回到了江左。那个时候,也有这样的阿婆阿爹……围着他,给他糖果,问他话。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般乖巧的一字一句的回答。
只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而不是奴隶,不是士兵。
而这一份久违的人情,来得太晚了,晚到他已经忘记了,一个正常的孩子该如何生活……
“不会种田,不会打猎。”他低声的回答,声音里带着孩童才有的惴惴不安。
阿婆阿爹们似乎是愣了一下,好久才有人笑道:“不会可以学啊,种田打猎很简单的,村里也有外乡人,他们住上半年就会了。”
“嗯。”他甚至乖巧的点点头。
这一刻他把自己当作一个寻常的女真少年,在女真人居住的村落里和几个年老者闲话家常。
他对他们说他叫鹃哥,来自临府,那是他母亲的家乡。
他不知道他说这个的时候赵淮之已经醒了,灿若星辰的眸光不知是落在何处,原来这孩子是女真人?
显然赵淮之又误会了。
*
从村民那里得知,距离这个村落最近的大城应该是桓州,秦涓此前从未听过这个地名。
村民说当年西夏和金常年为争夺土地大战,他们的族人逃到了这里过起了隐居生活,后来就渐渐发展成了村落。
让村民们遗憾的是,这里的山水没能留住两个少年,一个美貌的如同天仙的少年,一个戴着面具乖巧可亲的少年,他们都没能留住。
在这里住了两天后,秦涓用身上的全部的银子换了一头驴子和一些干粮与衣物。
他想去窝鲁朵城。
*
“大都出事,你与伊文王世子分别,现在不去找伊文王世子的人,你去窝鲁朵作何?”赵淮之的质疑来的不早不晚,但他的语气让秦涓听着不那么受用。
“闭嘴,不用你管。”
他想去探寻狐狐的下落,他想知道狐狐是否还活着。这是他心里的刺,没有人能懂。
“你若去窝鲁朵,恕我不能奉陪。”开天大的玩笑,他可是费了老命从那里出来的,这傻孩子是上天派来坑害他的吧。
“不去也得去,你必须跟着我。”秦涓以为赵淮之是不想跟着他,所以莫名其妙的很生气。
可他生气过后,看着赵淮之澄澈不染杂尘的眼眸,又什么气焰都没有了。
“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害你。”他低声且平静的说完。
闻言,赵淮之怔住了,双颊泛着微红,许久才说道:“那你能拿下你的面具吗。”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通知下章更新时间是:1月10日(周日)0点,争取和这个一个肥度。
感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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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版订阅对我这个新人作者真的很重要,我前面写了三本基本都因为订阅死掉了就是没有榜单发电直到完结的,这个正版订阅关系到我以后还能不能写愿不愿意写,我很感谢愿意为我花钱的你们,真的全员跪谢。拉上全员给你们鞠躬,在此祝支持正版的小可爱余生暴富,逢考必过。因为你们值得。
(上面重复了,但不要嫌我,啰嗦~~~~(_<)~~~~我真的太难了,我只想秦涓和狐狐能好好的发育发展!求你们爱爱爱我!)
剧场非正文:新年新衣
正在给全员诸位量身高的妃檀。
妃檀(今天是霸道总裁):脱鞋,量体,速度。
曰曰(小声哔哔):本世子一米八。
阿奕噶(白了曰曰一计):……
万溪(笑):他若一米八,我就一米九。
妃檀(挑眉,指尖敲桌):衣服做出来大了,穿出来擦地板?虽说你们都在长个子,但这衣服还是合身看着齐整。
曰曰:那妃妃你比照着狐狐的衣裳给我做就行了嘛。
妃檀:你确定?
曰曰:我确定,我以前穿过狐狐的衣裳。(感受到一记眼刀)立刻改口:呸!我比狐狐胖,我怎么穿得下狐狐的衣服嘛。我……我,我他妈我还是穿去年的吧,不要新衣服了,呜。
另一间房,狐狐正在给秦涓量体。
狐狐(眯眼):十二岁,一米六五,属于正常吧?
秦涓红着脸不说话,狐狐的手怎么可以这么温柔。
量完身高,还需要量脖围和肩宽,可他已经受不了了……面红耳赤,心口犹如猫抓似的难受。
狐狐:手臂展开。
秦涓:……(嗷呜,他不会动了,一定是狐狐给他使了定身术)
狐狐:嗯?
秦涓:嗷嗷嗷嗷
狐狐:……这是何意?
阿奕噶(走进来):这是返祖。我也会,嗷嗷嗷嗷嗷嗷……
秦涓:……(哥,我怀疑你不爱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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