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前一天的这个时候,季寻还是在电话里听到的周远朝的声音。
而现在,他就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面色阴鸷,浑身疲惫。脚底下烟蒂七零八落。他在1602门口,一步未往前,隔着半条走廊的距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像又到了该有一个人先开口解释的环节。
季寻原本就不是个爱解释的人。他扶着南栀从旁路过,未置一言。
是周远朝没忍住,他声音暗哑:“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凑巧。”季寻道。
沉默许久。
周远朝伸出手:“我来吧。”
季寻向来觉得自己道德感不高,可此时此刻,他却突然想站在道德高地谴责一下对方。于是他直来直去地嘲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劈腿了。”
言外之意,你无权管辖。
周远朝并没有被他一句话就噎住。
反而神色莫辨地看着他,问:“那你呢。凭什么管?”
“邻居,工作伙伴。”季寻无所畏惧地回望过去,嘴角扯开一丝讽刺的笑意,“哦对了,她睡过去之前钦点了我,送她到家。”
唇枪舌战打不过季寻。
周远朝卸下温和,头一次在人前那么尖锐。
他看着季寻,说:“邻居?工作伙伴?是这么干净的关系么。”
“不然呢。”季寻不怒反笑,“我做好人好事,大半夜把喝多了的邻居送回家。听起来……总比那些管不住自己几把的人要干净吧?”
罢了,他还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你觉得呢,表哥。”
季寻此人张扬自大。
不会仗着年龄弱势而乖乖向同辈示弱。这算起来是他第一次叫表哥,场合确实值得纪念。
周远朝气极,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营造的谦谦君子形象要怎么去回敬对方。他甚至想过在此向季寻挥拳头。手指死死攥紧,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件事的确是他的错,周远朝颓败地红了眼。
他眼睁睁地看着季寻把小栀子扶到门口:“喂,钥匙呢。”
她哼哼几声,没回答。
从今早起她就是这身衣服,随身没带包。季寻只好耐着脾气去摸她口袋。
铅灰色的运动裤,裤腿两侧有段小开叉。
她站没站姿在那乱晃的时候,时不时露出一截晃眼的脚踝。
季寻忍不住加重语气:“站好了。”
“别碰我。”南栀掀了下眼皮,好像有些醒了。她模模糊糊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抬眼,朦胧中似乎看到了周远朝。
认真眯眼看了许久,她皱起脸,“周远朝你别碰我。我……恶心。”
季寻上一秒才被她忽然不耐烦的语气弄得不爽起来。
下一秒,他戏谑地往身后望,正好看到周远朝脸色难堪。
他甚至还想吹声口哨,以示挑衅。但最终没能如愿,因为手指终于避开所有障碍勾到了钥匙。
开了门,送人进屋,再出来,重重碰上门。
季寻悠哉哉从周远朝边上路过:“晚安。”
“季寻。”周远朝叫了他一声,表情晦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龌龊心思。”
***
南栀醒来时头昏脑涨。
眼前黑晕过去后,她看到了自家客厅。阳光从纱帘后透进来,一直晒到了脚边。她就躺在l型沙发的短边处,身上披着小薄毯。
昨晚的记忆一点点涌进大脑。
她记得她很困,酒意助眠,困到只和季寻说了句记得送她回家,就好像睡着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档口,梦里见到了周远朝。
不知是酒后副作用,还是想到这件事生理性反胃。
她觉得胃不太舒服。
于是拧眉坐起,在沙发上摸手机。摸了半天没找到,才突然想起手机已经摔坏了。而新的,还没去买。
现在这个年代,没什么都不能没手机。
南栀开始后悔自己因为一个劈腿的男人摔坏一部手机。她好好地收拾了下自己,直到和平时看起来无异。
门打开,晨起微风拂面,一切都像新的开始。
然而心情才好了两秒,电梯口的人影陡然吸引了她的注意。男人屈腿靠墙而坐,西装起了褶皱,看起来很狼狈。他听到开门声望过来,眼底和下颌都染上了青灰。
“阿栀。”周远朝单手撑地站起来。
南栀条件反射就往门后躲。她惊惶叫了一声,“周远朝,你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周远朝声音暗哑,说,“你听我解释。”
南栀压下情绪,稳住自己,“好,你解释,我听。”
有那么半晌,谁都没说话。走廊静如午夜。
说了要解释,可是然后呢?当她真的冷静下来说想听解释的时候,周远朝才发现,要说的话到了嘴边才更苍白。
说什么,说我只喜欢你只爱你,我身体出轨了心却没变。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
南栀静静地看着他:“是没什么可解释的对吧。我想也是。”
“……阿栀。”
“所以我说过了,我们分手吧。”
吱呀一声,1601的门也开了。
少年懒洋洋靠在门槛上,眉梢微微一挑,像看到了什么好戏。他肆无忌惮地看着,丝毫没有撞破的尴尬。
“喂。”他远远喊了一声,“有个地方要改,你要不要看?”
南栀巴不得立马离开。
她快速往1601那走,快到门边时忽然回头,郑重其事地说:“周远朝,谢谢你之前救过我。但感激和感情是两码事,我分得清。”
她抿了下唇,轻轻说了一句,“好聚好散。”
因为对你还有一点点感激,所以不会撕破脸,还能好聚好散。
如果你继续纠缠,或许比现在还糟糕。
南栀关上门,在最后一刻看到的是周远朝颓然的脸。
到此为止了。
好聚好散。
见一次周远朝仿佛花光了她所有力气。就算极力保持冷静,在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南栀还是感觉到了眼眶发烫。
她无声垂下眼,背靠着大门深深吸了口气。
有双男士拖鞋丢到了她面前。
季寻骨头懒怠靠在玄关口,牙关若有似无地嚼着什么,很随意地问,“他救过你,什么有趣的故事?”
“没什么,也不有趣。”南栀换上拖鞋,问他,“什么要改?现在看吗?”
季寻轻嗤一声,从唇边吹出个泡泡,“才一晚上,我是神仙也没那么快。你就真听不出这是借口?”
南栀慢慢反应过来,而后道:“谢谢。”
这是个神奇的玄关。
每次站在这里尴尬对视就会很快失去共同话题,眼看气氛微冷陷入尴尬,南栀多加了一句:“等他离开我就走。”
季寻漫不经心嚼着口香糖,下巴往里一扬:“哦。我家沙发不收费。”
意思是,坐吧。
南栀听懂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她无聊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
拨到第六遍的时候,身侧沙发陷进来个盒子。白色的,长方体。
丢盒子的人敞着双腿坐在对面,神态倨傲。
南栀又搞不懂了:“啊?”
“手机。”他开始变得不耐烦,“闲置的,爱用不用。”
正常人两天不用手机就能原地爆炸。
南栀拆了旧手机后,电话卡一直随身放着。她塞进这台手机里,开机,信息直接炸了。排除大部分来自周远朝的,还有一小部分来自周盈盈。剩下的有舞团的郑老师,问她是不是在剧组,所以周一也不见人;有今早醒酒后的木子,问她昨晚怎么样,缓过劲了没;还有剧组小群里艾特她的,看头像大概是杨茜,问什么时候上舞蹈课。
南栀一一回复。
这台手机和她原先的是同款式,用起来很顺手。
她回到一半像想到什么,突然抬头:“你微信是什么?”
季寻仰靠在沙发上没说话。几秒后,剧组小群里有人圈了她一下。声音从对面传来:“这。”
微信名就是大写的g。
南栀加上好友,给他转了一笔钱。
南栀:“你不是闲置么。就当二手出给我吧,正好不用再跑去买手机。”
“哦,随便。”季寻道。
他嘴上说着随便,却一直没收。
南栀盯着那笔转账,提醒:“你点一下。”
“不用了。”季寻面无表情,“我欠你一双鞋。”
上回为了拖延时间,用来卡电梯门的那双鞋不知去向。
大概是被打扫楼道的阿姨收了。不过就是一双很普通的运动鞋,不贵重。
“那我欠你一条运动裤。”南栀说。
“哦,杂牌,不值钱。”
看他依然没有收钱的动作。
南栀只好扣掉六百块,又转了一笔出去:“这下不欠了。”
能看出来,他们都是互相不爱欠人情的性格。
季寻不知自己在烦什么,啧了一声,最后收下第二笔。
二十分钟后,南栀透过猫眼往外看了一眼。
走廊空空荡荡的,周远朝应该走了。
她把门拉开一条小缝,偷偷探头看,确实不见人影。刚打算回身换鞋子,目光一瞥,就被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的人影吓了一跳。
季寻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站在那,手里拎了件外套,目光微微下垂,落在她身上。
“干嘛,吓人啊?”南栀抱怨。
季寻吊儿郎当模仿她:“干嘛,年纪大了不经吓?”
看在最近相处得还算和谐的份上,南栀忍住没骂人,小声嘟哝:“……你没事站后面做什么。”
“我也出去啊,姐姐。”
他这声姐姐拖腔带调,听起来很故意。好像在和前面说的“年纪大”三个字首尾呼应似的。
南栀抿了抿唇,没跟他计较。
她走在前面,季寻的脚步声就跟在身后。
两人同时从十六楼抵达负一。南栀走了几步发现脚步声没跟上,她扭头,发现季寻仍然靠在电梯边。他出门时扣了一盏鸭舌帽,神情阴翳在帽檐下看不真切,只看到他抬手,又在电梯面板上按了什么。
南栀免不了怀疑,他是不是特意把自己送下楼来的。
毕竟先前周远朝还在的时候,他不是还开了门给自己解围么。
眼看电梯门要关上,南栀急急叫了一声:“哎。”
哐啷,刚在眼前闭阖的金属门又缓缓打开。
那人明明散漫,却抵不住一身张狂劲儿。他问:“怎样。”
“那个,谢谢啊。”南栀说,“我这两天失恋心情不好,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比较多,谢谢你照顾到我。我很快就会调整好的,后面就不会麻烦你了。”
她说的礼貌周到,自认无瑕。
然后换回了少年一个单音节:嗤。
南栀不知道又哪得罪他了,少年的脸变得比六月的天还快。
不过她很快释怀。连赵哥都时常说他们这个小祖宗阴晴不定叫人猜不透,她才认识多久呢。
不解其意也很正常。
南栀没放在心上,对着车后镜仔仔细细看了看自己。
妆容透亮,面色柔和。任谁也看不出这两天是怎么糟糕过来的。她今天得先去舞团。舞团看似平和,是非议论却从来不少。前些年还有南启平在的时候,不乏有人会说她在舞团的地位靠的是拼爹。这两年单打独斗,从主舞团下来了,好像坐实了原先的论证似的。
至于她个人的感情生活,更不想做别人的谈资。
刚巧,她到的时候团里要开关于五四青年节汇演的会议,人很齐。
南栀一路进来,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夸她气色好。渡过了浑浑噩噩的两三天,现在终于有种回到正常生活的实感。
办公室里。
郑老师开会去了不在,南栀自己动手把《洛神》的合同归了档。
为了让编曲老师灵感爆棚,早日出成果。她把历年来同一支舞蹈,所有的影像资料都归了个文件夹,打包存盘。然后点开微信的联系人——g。
南栀:【链接、提取码。gene老师加油加油[小企鹅出喇叭.jpg]】
g:【……】
南栀:【所以你今天工作吗】
g:【你是我见过最烦人的,甲方】
南栀可以想象到,甲方两个字在他嘴里应该是咬牙切齿才说出来的。
她忽然就忘了压在心口的一堆糟心事,情绪变得明快起来。
收起手机,阖上电脑。
手一收,动作幅度太大,边上竖着的笔筒顺着力道哗啦散了一桌。南栀慌忙扶起,一根根把笔塞回去。
塞到一半倏地停了。
手里这支施华洛的圆珠笔是周远朝送的。透明笔管,里面堆满了盈盈烁烁的水钻,手指轻轻打转,就能看到折射出的耀眼光斑。
南栀还记得周远朝当时说的话:很漂亮,适合小栀子这样的仙女。
她一直把这支笔插在笔筒里,没事就拿出来把玩一番。
然后她突然发现,桌上的相框是他送的,蜡烛熏香是他送的,八音盒是他送的,一整排神态各异的泡泡玛特都是他送的。
那时候她沉迷抽盲盒,不知道要他抽多少,才能集齐这么多套。
作为回礼,南栀显得单纯多了。
手工订制的西服,皮鞋,西服,皮鞋,又是西服,皮鞋。她说周远朝这么穿特别好看,显得格外俊朗。于是周远朝慢慢的,衣柜就只剩正装了。
过去的回忆在脑海徘徊。
南栀干脆找了个箱子出来,把所有与周远朝有关的都一一收进去。
等收干净,不愉快的情绪也似乎随之一同消失了。
她叫了同城快递,找出联系人。
【有些你的东西邮过去了,你还在国内的话就签收一下】
【好。】周远朝回。
他没纠缠。南栀松了口气。
一旦开始清理过去,南栀似乎上瘾了。每多清理一点过去的痕迹,心情就会更明朗一些。
这几天,她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同城快递接二连三往外寄。
弄得物业还以为她又要搬家。
断舍离完,人就仿佛从过去抽离了。
南栀浑身轻松地回到工作。
她刚把这些旧事忘记,周远朝沉寂好几天,又有了动静。
他发来一张照片,是块黑色手表。
南栀是从保险柜翻到的这块表。手表在她身边放了很久,久到她自己都忘了还给对方,也就正好趁着这次一并归还。
她还记得,两年前从教会医院醒来,手表就在她兜里。
表盘磕碎了一块边,指针也不转了。
仅有的记忆里,她只和隔壁床那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接触过。
回国的飞机上,南栀主动问周远朝要了联系方式,想等回国找人修好再还给他。
后来修表的人告诉他,这是一枚私人订制的瑞士表,没有原装配件。于是大费周章,花了不少钱又耗时大半年,才预约上维修。
这表修好寄回来的时候,周远朝正在出远差。
南栀放进首饰盒里,再锁进保险柜,然后……忘了。
她看到周远朝发来这张照片时,第一反应是手表哪儿没修好,亦或是快递给磕坏了。
抿了下唇,南栀输入:是没修好吗,还是怎么了,要不……
才打到“不”字,对方回过来一条新的。
周远朝:【不是我的,你寄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没有,他俩称呼对方——
栀:哎哎哎
寻:喂喂喂
【章评红包,明天更新也是0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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