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首演的成功宣告野心家的欧美巡演正式开启,之后五站依次是柏林、米兰、纽约、洛杉矶,最后回到巴黎,中国的两场则是专业版的年底巡演。剧团离开伦敦,商陆也就此告别,他跟柯屿恪守着一夜情的交往界限,并不主动汇报自己的动向。
现在的状态已经是半个月前所不敢肖想的,柯屿心里很明白,失落也藏得很好,像当初说的一样,每天只问候早安、午安、晚安,偶尔闲聊。
回想起来,伦敦的小酒馆、午夜下的教堂、短短却走了三遍的五百米的小路,斑马线前的拥吻乃至酒店套房里的胡闹,咖啡馆中彼此静默相对审阅剧本的下午,竟然都遥远得如同幻梦。
商陆不得已回国,是因为大哥商邵的订婚宴。女方并不是香港豪门圈的,而是商邵当年在英国上学时隔壁女校的同学,两人早年在联谊会上有两支舞的情谊,关系不温不火,直到女方身为外交官的父亲在几年前被公派到英国驻宁市领事馆,两人重新见面,由此才得以从友情发展至爱情。
商檠业其实并不看好这门亲事,女方虽是华裔,但其父毕竟是他国为官,而商家却是港岛旗帜鲜明的红色立场,意识形态带来的分歧或许可以因为爱情深藏于水面之下,但所带出的不平静的涟漪,却是一波也不会停的。
商陆风尘仆仆回港,是温有宜连发三道催命符,让他务必近期回家一趟,因为他家英俊古板的当家人现如今非常不开心又非常难哄,整个商家已经过了一周战战兢兢的日子了!
商陆在机场见到温有宜就开嘲讽:“我看你是死马当活马医,商檠业都要气死了,你把我叫到他跟前现,不是火上浇油吗?”
温有宜轻轻拍他一掌:“你不要信口开河,你爸爸现在正在气头上,你去陪他聊聊天,哄哄他。”
商陆硬邦邦地说:“我不会。”
温有宜怒道:“哄男朋友你不是很会吗!”
司机闷不吭声,商陆斜他妈一眼:“你又知道了。”
温有宜得意道:“我眼线多得是。怎么啦,妈妈看你也不是很春风得意嘛,是不是遇到难处啦?”
商陆嗤一声:“劳您记挂,一切顺利。”
温有宜握着他的手拍了拍,叹息着感慨说:“按理说,你们兄弟两人一个二个都是才品兼优,正直、年轻、健康,富有教养,怎么谈起恋爱结起婚来,反倒处处差错呢?”
她是真的不解,说着说到自己伤心处,竟然垂下脸,默默神伤地发起愣来。商陆从没在她脸上见过这种神情,这跟当初他和柯屿在她面前出柜不同,那时她虽然哭了,却反而回转的余地。
商陆哄起人向来是轻车熟路的,看到这样的温有宜,心里却是一沉。
到了家,家里没有任何迎接喜事的氛围,佣人脸上都是如履薄冰讳莫如深的神色,问候一句“二少爷”也是轻声轻语,生怕惹恼了谁。
商明羡触了几次霉头,被商檠业大动肝火地连骂几天,早就学乖了,借故躲在酒店不回来,商明宝倒是很乖的每晚来陪他,但她是商家最没心没肺的一个,商檠业属实跟她说不着,难得被逗笑一会儿,小女儿一走,人便又开始阴云密布了起来。
商陆找了一圈没看到人,问了管家,说是在会所后的湖心岛上喂鸟。商陆找过去,只有一主一仆,佣人端着托盘,托盘里是蒸过了纯净水的白毛巾,商檠业坐在长椅上,大佬架子也没了,二郎腿也不架了,两手搭着膝盖,上半身俯着,一点一点很有耐心地喂他送给温有宜的火烈鸟。
商陆看了会儿,出声戏谑:“别喂了,再喂你的爱情象征就要撑死了。”
商檠业捏着粮的手没停,又喂了剩下的一点后,拣起白毛巾擦了擦手:“英国追人回来了?”
奇了怪了,一个两个都知道他去了英国,商陆纠正道:“首先,去英国是工作,不是追人,其次,这次不是我追他。”
商檠业睨他一眼:“一次教训还不够,一定要换半边脸去再让他打你一次。”
商陆不跟他正面回击,讽道:“你对自己的爱情是很上心,但不代表你可以对别人的爱情指手画脚。”
商檠业勾了下唇,面容冷肃:“你和商邵,谁是别人?”
“你不管生意,要娶谁、跟谁谈恋爱,我不管你,商邵没有这个自由。他手里是几千个员工的老小温饱,是商家五代的经营!你以为商家在港岛就只是商家?天真!商家的继承人娶一个在英国当官的千金!就算你不懂生意,读了这么多年书,你也该懂政治!”
商檠业说着说着就上火,扶住长椅低头咳嗽起来,管家升叔忙递上水杯。
商陆收敛了身上的刺,安静等了会儿,商檠业润过嗓子:“走过去都说商家二少爷一表人材英俊倜傥懂教养,怎么一碰上我就跟个刺猬一样?上辈子欠你的!”
商陆心想,这帐一时半会可算不完,但父亲的埋怨下藏着力不从心和委屈,他不能不为之所动。商陆走近他身边,从食盅里拈起一点干粮,一边逗着火烈鸟,一边还算温和地说:“明羡告诉我,大嫂家做完这一任期就卸甲归田,她为了嫁给大哥也做了退让,否则她一个学律师的,家里也有背景,在英国从律从政都有很优秀的前途,你何必抓着这点过不去?”商陆顿了顿,“何况你过不去也就是自己不痛快,下个月就是订婚宴,你能阻止得了谁?不出席,全港都看你笑话。”
商檠业冷哼一声:“我要怕被看笑话,你现在已经坐轮椅了,”摇了摇头,目光如鹰凝重地说:“从律从政,才是最危险的地方。港岛和英国什么关系,她学的东西在大陆用不上,在这里是如鱼得水!婚后过几年安分日子,她要是想借商家背景给她活动疏通,再说上几句理想梦想人生价值,你大哥你不了解吗?他会全力以赴帮她。”
商陆心里一沉,拈着干粮的手不自觉捻了捻。
“我不是对她有意见,”商檠业深沉冷静地说:“她再好,再善良,再正直,我也绝不可能冒险把整个商家干干净净的立场维系在她一个人身上。”
但是商邵没这么容易妥协。
商陆心里不自觉地想,商邵当初确定恋爱后是在五兄妹的群里第一时间官宣的,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交往,半年后就已经在认真考虑结婚。商邵这个人端正温和地长大,对弟妹是如兄如父,对父母爷爷是孝子贤孙,对员工是和煦春风,把身为长子的责任看得如同呼吸一般自然,一般与生俱来。
明羡能专心做自己的品牌,明卓能一心追逐学术,明宝可以一辈子都不长大,商陆虽然走得激烈了点,但终究也做了自己喜欢的事,只有商邵,从头到尾没有人问过他的理想是什么,问了,他也不过笑着说,是把商宇集团发扬光大。
这个长子唯一的一次叛逆就是婚姻,他甚至下了最后通牒,不论父亲同意与否,下个月良辰吉日,他这个订婚宴是办定了!
温有宜心里最清楚,他虽然最温和最老成持重,但论起那股倔强的意志力,跟商陆比也是不遑多让的。
商陆斟酌着措辞,最终委婉地说:“这种事,还是要看大哥自己的意思。”
商檠业叹息一声,从商陆的角度看,侧脸仍是冷硬如石刻:“你怎么样?”
商陆被他问得迷惑,“什么我怎么样?”
“电影拍够了吗?”
商陆失笑了一声,“那你做生意做够了吗?拍”他脸色一变,捏紧了掌心的面包粒,“你什么意思?”
“你大哥如果一意孤行,”商檠业冷冷地看他一眼:“商家的未来,就不会在他手上。”
商陆豁然起身,喉结紧张地滚动着,他压低声音声声紧迫:“你疯了?大哥是你和爷爷从小培养的,我算什么?我从去法国的那一天你就比谁都清楚,我跟你商檠业的生意没有缘分也没有兴趣!就因为一个不对的女人,你就要剥夺他从二十岁就开始奋斗的一切?”
“好,”商檠业连说了两个“好”字,“别人家的兄弟为了家产明争暗斗不惜对薄公堂,你们倒好,是我商家数千亿的东西充满铜臭,既比不上他的爱情也比不过你的理想,是不是?”
商陆见他脸色铁青,就知道他是又惊又怒到了深处,反而发不出火骂不了人,升叔在背后拼命冲他摇头使眼色,生怕他再给商檠业气出个好歹来。
商陆缓了缓翻涌的气血,“你不用着急,大哥在大是大非上一向分得清,难道政治这种东西,只能大嫂影响他,不能是他影响大嫂?”
商檠业再度扶着扶手起身,冷酷地回:“你也不用着急,当年我二十五临危受命,比你现在还不如,只要你想,你就可以。”
“我不想。”商陆干脆地说。
升叔抹了把脸,不敢去看商檠业的脸。
商檠业冷笑一声:“实不相瞒,我倒是很喜欢你的脾气。”
商陆后退一步,警觉地说:“你别来挑拨离间这一套。”
“我说句喜欢你,就是挑拨离间了?”商檠业稀奇地看他一眼,奚落道:“看来你对你大哥也不是很有信心。”
商陆被他噎住。不错,商邵人品是一等一没得挑的,但他面对的是二十多年来呕心沥血打拼的事业,是数千亿的商业帝国,要什么样的心智什么样的品格,才能百分百地说自己一定能战胜魔鬼的呓语,战胜金山漫天的金光和珠宝悦耳的落盘声?
商檠业一双眼洞悉一切,淡漠地说:“虽然你对这些不屑一顾,不过,看来你也明白当中的分量。”
“什么?你爸爸是这么和你说的?”温有宜吃惊地问道。
商陆点头,眼前还有商檠业离开的背影。他看着没有老态,走起路来还是玉树临风气度不凡。
温有宜托着腮,思考了半天,“不过,他说喜欢你倒是真心的。”
商陆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你别恶心我!”
“他看到你还是高兴的呀,”温有宜兴高采烈地说,“我刚才给他端参汤进去,他还是喝了的!他还怪我不应该把你叫回来,说你拍电影不比管公司空闲,飞来飞去浪费时间不说,还消耗精力,”温有宜眨眨眼,“心疼你呢。”
商陆掂起一颗车厘子堵她嘴:“你就编吧。”
温有宜细嚼慢咽吃完一颗,擦了擦嘴才问:“你觉得莎莎怎么样?你见过的次数一定比我们多。”
“相处起来不错,热情大方也幽默,两个人看上去很相爱。”
温有宜若有所思:“但是daddy思考的不是没有道理……”
商陆安抚她:“让大哥和他自己处理吧,你少操心。柯屿下一场巡演在巴黎,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飞去散散心?”
“我怎么走得开呢……”温有宜忧心忡忡地往书房的方向抬了一眼,“你们都只会让他生气,我要走了,他不是要被你们欺负死?”
商陆:“……”
别把一个恶龙咆哮的暴君描述得这么清新脱俗弱小又无助。
“无论如何,”温有宜总结道,“你在家里多住几天,我让阿邵也趁机多回来,有你在,他会收敛一些。”
过了晚饭时间,商邵果然回家了一趟,却是来取公文。兄弟俩在花园里边抽烟边聊了会儿,商陆直白问道:“如果商檠业一直不同意,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商邵不帅,但笑起来很温良,“抗争到底的决心还是有的。当年你为了学电影差点被他腿打断,这次我的腿已经准备好了。”
商陆不知道他是不是说笑,“他那是对付小孩子的手段。”
商邵收敛了神色:“爸爸能威胁我的东西不多,无非是家业,说实话,我会有不舍,但如果我可以靠自己打拼事业,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就是苦了你,”商邵拍了拍他肩,似笑非笑,“担子到你头上,你想和那个柯屿在一起,那被棒打鸳鸯的就该换成你了。”
商陆骂了一句,“你跟我击鼓传花呢?”
商邵挑了挑眉:“不然我们一起去哄明羡?”
商明羡才不要,她打理着她的绮丽和赌场如鱼得水,根本没兴趣插手商宇那些枯燥复杂的主业。
商邵捻灭烟:“我该走了,明天有空的话,我约上莎莎,我们一起吃个饭?她简直快成你的影迷了。”
商陆应了他的邀请,回房时要横穿花园,他抬起头,看到商檠业的书房亮着灯,烟头红星明灭,看方向,分明是注视着商邵的车子下山。
就会嘴硬。
兄弟俩吃饭没那么讲究,找了热闹的老字号茶楼边喝茶边聊。商邵的女朋友于莎莎是很典型的abc风格,瘦削但一看就是健身的,小麦偏黑的肤色,上挑的细长凤眼,化简单但得体的妆,柔顺的黑发披肩。商陆跟她见过数次,她显然不是那种沉迷于提升外貌的女性,穿得都很基础随性。
“莎莎还想问你要野心家的票,她看了新闻才知道错过了伦敦首演,气得一天没吃饭。”商邵给商陆斟茶,又用公筷为女朋友夹茶点。
“好,我问问朋友。”
商邵挑眉:“什么朋友?前任朋友?”
于莎莎嗅觉敏锐,狡黠起哄道:“哦,有故事哦?”
商陆含蓄地说:“嫂子别开玩笑。”
于莎莎搭着手:“不过野心家是柯屿主演的,我看网上都在期待你们二搭呢,我这个嫂子可不可以知道一手消息?”
商陆抬眸撇了商邵一眼,想到商邵现在焦头烂额心里必定失落,如果看到自己兄弟还如此防备,定然更为难受,便点了点头:“也许,快了。”
“好棒!”于莎莎掩唇低呼,“我太喜欢看你们合作的作品了!柯屿在你镜头下,比在任何地方都更有魅力。”
商邵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于莎莎撞他,“喂,你笑什么嘛?有什么好笑的?”
商邵被她撒娇得束手无措,只能笑着低声求她:“别闹。”
商陆掂起茶盏垂眸喝茶,心里模糊掠过柯屿的脸。他怎么从来不这样对自己撒娇?心里有点痒。
商邵问:“你干什么?”
商陆吐出两个字:“改签。”
商邵很懂地说:“见到柯屿帮我问好。”
于莎莎见机跟上:“见到柯屿帮我要签名咦?你不是刚从英国回来吗?”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你追巡演?!”
“不算,”商陆说话留一半,“是有影展要跟进。”
商邵在桌子底下握住女朋友的小手:“你别问了,给他留点面子,否则说是被追求,实际上却是他追着人家满欧洲跑,将来能被我们笑一辈子。”
商陆无奈地瞥了他哥一眼。商邵根本不是嘴碎的人,他是已经把于莎莎完全当做了家里人。这么看来,商檠业这一棒子挥下去,这对鸳鸯能不能被打散,还真是说不准。
“谁,追求谁?”于莎莎茫然地眨着眼睛,“你跟柯屿?”
商陆没回答,于莎莎压低声量,有些犹豫地看了商邵一眼。
她是忌惮这个小叔子的,比对商明羡更甚。平心而论,商家的五个兄妹人都很好,但到底是这样庞大的富贵所教导出来的,他们和于莎莎的差距,比于莎莎和天桥下乞丐的差距还要大。所以她总是拿出百倍的热情和自信去和他们相处。
商陆不难相处,但难以看懂。他是那种一眼看去很好懂,但第二眼便吃不准的人,高大、英俊、淡漠,说话的礼貌里藏着与生俱来的距离,笑意也是漫不经心的。他不讨好人,也不照顾人,只保持着绅士的分寸,性格上跟商檠业如出一辙的强势。商家所有小辈会有妥协的一面,但他没有,所以他不说话时,便是他不想理人之时,他既然不想理你,便表明你刚才那句话令他不快。
转瞬即逝的气场迫使于莎莎低头喝了口茶,商邵安抚地拍了拍她腿,“不要乱猜。”
商陆放下茶盏,笑了笑,果然语气淡漠地给出了台阶:“嫂子不必关心这些无聊的八卦,确定好想看哪一场就跟我说,我来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走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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