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跟你说什么了?”
商明羡走后, 商陆牵着他的手回房间,一路踩着月光。越过树影,可以看到澳门凼仔岛灿烂的灯光如日光般散射开。
“给我两个亿让我离开你。”柯屿半真半假地回。
商陆一怔, 目光里是拿他无可奈何的宠溺和温柔:“你怎么回?”
“我答应了,钱到账下一秒就走, ”柯屿拉拉他手,示意他侧躬下身把耳朵凑过来。商陆依他的凑过耳去,听到柯屿用两人才能到的音量说:“回去打个分手炮,明天一拍两散。”
商陆:“……”他没被柯屿的轻佻刺激到,只轻描淡写地捻了捻他的耳垂,“宝贝, 看来你很满意我。”
·
一走进绮逦娱乐场, 那种无处不在的香氛和明亮到晃眼的灯光就开始刺激人的肾上腺素了。
澳门的博/彩业权限开放于两千零一年, 彼时只批出了三块赌牌,由澳门博/彩、永利和银河娱乐拍到,这之后, 由于几大家族和势力的明争暗斗, 以及博/彩业对于澳门经济民生的支柱性作用, 赌牌被准许转批,又演变出三块副牌。严格来说,绮逦的这块牌便是副牌, 由商家和另一家众人耳熟能详的豪门共同持股经营。
柯屿戴黑色口罩进入娱乐场大厅。
这是他熟悉的气味,也是他熟悉的噪杂。喝彩声、倒彩声、一声接一声的“大”或“小”、“庄”或“闲”,一道接一道的“老板精神!”, 角子机大转盘的金钱流水音效哗哗鼓噪个不停,有穿戴珠宝的富婆鼓掌大笑,也有衣衫穷酸的老伯红着眼恶狠狠一拳砸上不争气的机器。
未满十八岁是不能进入的, 梅忠良最初带他出入地下赌场,奔波于缅甸、越南边境的地下蓬船,后来莫名觉得他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便给他伪造身份证。安保即使怀疑他太嫩,扫一眼年龄对得上便也给过了。
梅忠良输红眼赢红眼都没日没夜,输到叮当响时便在龙环葡韵的街心公园带着他露宿一夜,如果赢了钱,一是出手豪阔,二是酒店公关经理、外面转悠的叠码仔也会给送房。不过柯屿想,他多半是运气不好的,很多年过去,他印象里只跟奶奶一同享受过一次。
柯屿在牌桌前坐下时,耳边便恍若响起了小时候稚嫩的一声声“精神啊老板!”
大厅里的荷官并不多话,压庄压闲买定离手言简意赅,柯屿浅尝辄止,数额压得很小,输赢波动不过上千,但一家横扫时终究免不了心跳加快。
这种刺激跟赌注大小无关,即使最开始还能以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方式稳住,几次输赢下来,肾上腺素达到一定阈值,便开始刺激你的大脑中枢,作祟着、蛊惑着——输了,心里便说下次定赢,赢了,便说趁热打铁一旺到底。
对于赌徒而言,输赢,都不是离桌的理由。能在赢时收手、输时抽身的,都不算是真正的赌徒。
商陆陪在柯屿身侧,只看,不出声,偶尔抬眸看大小路三宝,漫不经心地在便签纸上记下一笔,是庄赢抑或闲赢的记录。柯屿也不出声,码子扔得生疏,过了会儿,一个穿花衬衫戴金表的年轻人凑过来:“第一次来?新手稳赢,老板好彩头。”
柯屿玩儿似的,庄单庄双闲单闲双都乱压过,对他的奉承只是笑了笑,牌面翻开,庄双赢。他回眸瞥了他一眼,把这把赢的现金码都扔给了他,懒洋洋道:“嘴开过光啊?”
小年轻收下现金码,抱拳道:“是老板的手开光!”
有的赌狗认为好运气经不得说,要藏着捂着,说出口了,气运就散了;也有的赌狗认为好运气就是要大声说出来,才会越说越旺。柯屿被夸完后连赢数把,筹码越下越大,就连荷官向来严肃冷淡的眼神也有了波澜。
到时候了。
小年轻说道:“老板今天手气这么好,不去我们厅再旺上一把?”
柯屿慵懒把玩着筹码,半晌,谨慎地说:“第一次来,见好就收。”
小年轻并不勉强,递出一张名片:“想玩找我啊。”
柯屿离桌,叫住他:“你哪个厅?”
“富贵开花,花叔的厅恭候老板富贵。”
柯屿略挑了挑眉,两指夹着名片收入裤兜。
他身形高挑瘦削,一身气质绝不是为财所困捉襟见肘之人,那股闲庭信步的优雅更令人高看。小年轻把手里筹码玩得哗啦响,生硬的国语中有潜台词:“限红十万怎么有意思?”又不以为意地笑说,“洗码找我啊老板,抽水优惠。”
大厅每台押注限红十万,要玩更高的心跳,只能去贵宾厅。
那是梅忠良始终未曾踏足的地方。
贵宾厅并非由娱乐场直接运营,而是由各种有实力、有路子、有背景的私人厅主承包。一旦进入贵宾厅,玩得就不是大厅那种小赌怡情了,限红直接拔高到两百万。住在绮逦名荟的,无一不是贵宾厅的坐上宾。
“他就是叠码仔。”商陆看着对方隐入人群的背影。
“我知道。”
商陆帮他按压好已经有些松了的口罩,垂敛的眼睛里眼神很淡:“不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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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屿今天上下进出不过十万,不觉得有什么刺激的,一看时间,竟然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大厅里没有钟,也没有窗户,一切由人工灯光掌控,白天黑夜脱离了地球自转,被金钱和**主宰。
他被带回客房。
商陆把他拎到跑步机上:“跑。”
强烈的输赢之后的酥麻感还顺着指尖神经隐隐地刺激着中枢,柯屿与他接了个绵长的吻,听导演的话,换上速干T恤和跑鞋,设定配速8。
商陆一直在旁边翻分镜,履带转动和脚步声从稳定到急促,从轻盈到沉重。他偶尔抬眸看一眼柯屿的状态,便又继续斜倚着落地窗,专注到作品里。
柯屿跑到要晕倒,直到商陆喊停,他才减下配速,改成快走,继而逐渐平缓至慢走。
气喘吁吁中,汗水顺着发梢鬓角流滴下,在匀速运转的步履带上被反复拖成一个长形的水渍。
配速8的十五公里,他觉得心脏要爆炸,但骨子里的刺激感被一种释放后的疲惫填满。
他知道,商陆是怕他沉浸在那种刺激里拔不出来。
演戏总要沉浸的。大陆明星来澳门小赌怡情或者干脆真刀真枪地豪赌竞技的不在少数,大厅连普通游客都能随意畅玩,他不觉得自己会陷进去。
他接过商陆的递过来的毛巾,“我不是梅忠良亲生,继承不到他的卑劣基因。”
商陆动了动唇,似有话说,但最终只是帮他按下了终止键,让他在那个号称造价八万美金的淋浴头下洗了个澡,然后带他去了路环岛附近一个香味沉静的白色院子。
院子里种着棕榈树,大片草坪足有一个足球场大小——这对于寸土寸金的澳门来说简直是奢侈。
柯屿在这座草坪中间跟着瑜伽大师打了一个小时的座,在这一个小时里一直跟着大师教的进行冥想。
冥想太他妈累了。
这并不是胡思乱想任由思绪乱走乱飞,而是有意识地与自己的潜意识做斗争、争夺控制权,却又不能完全对抗。便如同僧人打坐,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慧根进入入定境界的。
当闭上眼睛沉浸在思绪里时,才发现耳边都是静谧紧凑的发牌声,和筹码推进推出的声音。没有画面,只在黑暗中如秒针般不知道停歇。
他不知道,这漫长的一个小时里他始终蹙着眉,在椰香海风的吹拂中,也依然流了汗。
足球场大小的草坪绵延成无边无际的世界,他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粒细沙。等时间到,在上师温和苍老的声音中睁开眼时,白鸥在眼前漫步,棕榈树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个真实的世界,好像现在才被重新推到了眼前。
柯屿神色怔然,越过草坪,看到商陆在远处一栋鹅黄色希腊式建筑前安静看书。
心里如空玻璃杯被慢慢注满了一杯水。
商陆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抬眸看到他,合上书起身。
瑜伽上师年逾七十,看样子与商陆是旧识。等人到跟前时,他才微微笑着双手合十,对柯屿说了一句印度语:“namaste。”
柯屿同样双手合十鞠躬。
回程没有直接打车,而是沿着海边公路散了会儿步。这里氛围宁静,下午三点多,还有人沿着坡道速跑。
“我还是想去贵宾厅看看。”
揣在裤兜里的手指触碰到名片硬挺的边缘。
他下意识地折了折。
商陆垂眸看进他眼里:“我已经安排好一间,可以进去看,但不能上桌押注。”
柯屿笑了起来:“你不放心我?”
“不会,”商陆牵住他垂在外面的右手,“只是为电影采风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你知道就算你不带我来,我自己也会做到这个地步。”
商陆一怔,眸色似在回忆。
他会的。
为了飞仔,他在城中村那种极其恶劣的地方过了一个月的贫民窟生活,几乎快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飞仔。
他如果不是做到这种地步的演员,他也不会在自己面前连性工作者都当了。
柯屿笑了笑,弯着的手指勾着商陆的,轻描淡写道:“我没上过学,只能当一个耗费心力的体验派。演赌博时的肾上腺素是真的,台桌上的肾上腺素也是真的——你告诉我,到底哪一种是真,哪一种是虚?哪一种是一定可以抽离的,哪一种又是一定不会上瘾的?”
每一次演戏,都是一场豪赌和透支。
话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抬眸看向商陆:“一个好的演员,不用到澳门,不用进赌厅——也早就已经是赌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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