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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从开始拍戏起, 形形色色的选角会去过了不知道多少次。柯屿始终记得第一部是校园戏,选角就放在某一所大学的教室里进行。

    或许是汤野最初要挫他的锐气,并没有让麦安言对他特殊照顾。试戏是自己打车去的, 风风火火跑进去, 排一个漫长的队伍。那时候是夏天, 棉质黑T紧贴在皮肤上的触感,到现在似乎都还留在记忆里。他按照自己理解的演,副导演问:“是什么给了你误解,觉得自己一个既不是科班毕业、又没有上过培训班、也没有天赋的人, 也可以来吃演员这碗饭了呢?”

    在场的卡司团队发出低低的闷笑。

    路虎盛世驶入GC总部地下停车场,明晃晃的日光被巨大的掩体遮蔽,柯屿一路上敛目凝神, 不知道为什么, 忽然想起了这件事。心盲症让他的记忆都不带画面,但声音、气味和那一瞬间的愤怒却因之更为深刻。

    是愤怒, 不是窘迫。

    他彬彬有礼地颔首, “作为副导演和前辈,你的建议礼貌而富有创造性,我受益匪浅, 感谢。”

    推开门径自走了出去。

    麦安言当时是怎么把他骂道狗血淋头的, 倒是记不太清了。

    那个导演后来在各种场合见过数次, 一口一个柯老师, 双手递名片, 敬酒的杯沿永远低三分,笑得那么熟稔,仿佛此前从来没有对柯屿说过那一句话。

    三月影视成立伊始,只有一名执行经纪处理大小适宜。她已经提前换好了GC大楼的门禁卡, 等在了负二层雅致简洁的电梯间。

    “柯老师。”执行经纪伸出手。

    初次见面,她一身香槟色飘带丝衫配铅笔裙,看上去很是可靠。

    米娅。”柯屿跟她握手。

    香港理工毕业,在上海北京工作数年,精通三门外语和国语、粤语,被商陆以高薪聘请了过来。柯屿有股份,因而理论上算是她半个老板。

    盛果儿跟斗败了的孔雀似的垂头丧气。同样是职场女性,怎么有的人就能光鲜亮丽成熟干练,而她却始终还像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似的,连衣服都搭配不好。

    “前面还剩两个演员,”米娅按下电梯,在等待的过程中介绍道:“GC准备了单独的休息室,上去了以后你先休息,有什么问题我去沟通。”

    柯屿点点头。

    到了休息室里,咖啡水果和点心一应俱全,桌子一角茶杯压着两页纸,是试戏剧本。柯屿搭着二郎腿,看得不算认真。选角会里所有人都是不带手机的,过了会儿,米娅送进一张纸条,“商导给的。”

    纸对半折的,柯屿两指将其展开,里面的字好看极了:宝贝,好好演。

    他脸色不改,淡定地把纸递给盛果儿。

    “收好。”

    盛果儿不明就里,下意识就想打开,一眼扫过去如遭雷击,憋得脸都红了。

    宝贝……宝贝……天啊,这是她可以看到的内容吗?被商陆那样的人叫“宝贝”是会死人的吧!

    休息室通往选角室的走廊上站满了人,都是在会议室坐不住出来伸长脖子观望的。二十分钟后,柯屿在米娅的带领下穿行而过。纵使戴着口罩,也还是被人一眼认出。

    “是柯屿吗?”

    “是柯屿?”

    “好像是柯屿?”

    “他也来了?”

    “之前没听到说啊。”

    “他跟商陆早就合作过,来也正常吧……”

    “牛逼。”

    “我听说栗山剧组也在等他答复。”

    上一次出现在公众视线中,还是解约风波连着星钻之夜前的黑料,不过数月,风评忽转,所有人都闹不清是怎么回事,柯屿怎么突然就成了两个好导演的香饽饽了。

    “没道理选他的……”窃窃私语如涟漪扩散,“不说苏格非,钟屏也比他好。”

    闲言碎语抛在身后,米娅与选角助理打招呼:“柯老师准备好了。”

    贴了磨砂纸的玻璃门被推开,柯屿摘下口罩,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走进了这间虽然空旷、却在一个月内连续搅动风云的房间。

    这是GC的大阶梯会议室,像是半圆形剧院,进门后左手边边是宽而长的实木舞台,演讲台已被提前搬走,上面是空无一物的。

    这样的简洁让人的身体和目光都没了着力点,给了人成倍的压力。

    阶梯座椅上三三两两地坐了几个人,一眼扫去似乎有七八个。没坐在一起,但也离得不远。柯屿一眼扫去,见到了一些熟面孔。

    知名出品人聂锦华,现任GC投资总监,将担任这部片的总制片。

    选角导演余长乐,打过多次交道了,他带领的几乎是国内目前最受信任的卡司团队。

    商陆……他男朋友。

    剩余的并不熟悉,也许还有其他投资方的人在。

    试镜的流程并没有规定的范式,但通常来说,第一段会是自我介绍或演员个人的展现单元,之后是剧本片段的展示,最后是即兴,时间长短都不一定,如同企业面试,充满了眼缘这种玄学。

    柯屿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娴熟地叼了一根进嘴里,按亮火机的同时,他咬着烟含糊不清地说:“柯屿。”

    是粤语。

    有人面露古怪。

    有人眼掠诧异。

    只有余长乐和商陆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情。

    商陆坐在最前面,在他的左手边,一名摄影师执掌着固定机位的镜头,右手边则是监视器,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从中看到这个演员在镜头下的表现力和氛围。

    会这样试戏的不多见,没有灯光、道具的辅助,大部分表演在镜头下会显得很怪,甚至有些尴尬,因而一般来说,试镜时的镜头只为直拍记录。

    柯屿从嘴边夹走烟,轻掸了掸烟灰,在缭绕的烟雾中,他笑了笑,“好像有一些老熟人——聂总。”

    聂锦华对他颔首。

    “有段时间不见了,精神啊。”

    他总说粤语,聂锦华北方来的,凭着一知半解的程度蹩脚回道:“比不上你。”

    柯屿目光一转,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余老师。”

    余长乐回:“好久不见。”

    “余老师新年哪里发财?”

    余长乐笑了起来:“来根烟。”

    柯屿隔空抛给他一根,“怎么,看我抽烟心痒?”

    余长乐就只管笑,“哪里有。”

    柯屿的目光终于转到商陆脸上,自自然然地停留住:“商陆。”

    聂锦华笑道:“是不是欺负他年纪小,连声商导都不叫?”

    柯屿夹着烟的手一摆,抿着唇低头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又接过话题圆了场:“怎么会,商导年轻有为,要是真的选了我,片场叫一百声也不多,”他往前走了两步,走下阶梯,在第一排前停下,一手插兜,夹着烟的手垂在身侧扶住了座椅边缘,“就怕商导到时候嫌我烦。”

    商陆一勾唇,回得冷峻,让人不辨亲疏:“不嫌烦。”

    他这一套动作都那么从容,从容而娴熟,行云流水的,有种在江湖里游刃有余的感觉。

    到这时候,其他人终于陆陆续续地明白过来,柯屿从进门开始,就已经是叶森了。

    余长乐主动cue流程,“你以前跟商导合作过一次,什么感觉?”

    “我对商导什么感觉不重要,他对我什么感觉,才最重要。”柯屿倾下身子,视线与商陆齐平,弯起一侧唇:“我说得对吗,导演?”

    “我看你对他感觉好得很。”余长乐吞云吐雾,“你多少年没试过镜了?这次肯从头走流程,果然是我们商导面子大。”

    内娱影视圈的生态很怪。

    许多演员到了一定咖位,已经不愿意再试戏。有的演员干脆直言,不试镜,马上签约,试镜就再议。理由怪异但充沛:演了这么多戏还要试戏,是对我演技的质疑还是过去作品的怀疑?

    这种地位的演员怎么会怕比下去?思来想去,大概是尊严已经高到去试一次镜就觉得被冒犯的程度了。

    这样的“耍大牌”成为一套默认的游戏规则,越是咖位大,越是只需要在家里等戏找上门——除非碰上惊天大饼或栗山那样德高望重又严厉的导演。

    柯屿不知道余长乐这句话是只针对他,还是跟钟屏之流都提过一遍。他轻描淡写地笑:“岂止是我一个人对他感觉好?余老师看了快一个月,是不是眼都快挑花了?”

    余长乐便不再客气,出了第一道题。

    却不是剧本上的题。

    是一场即兴。要知道以前的澳门赌场外围,到处都游荡着站街女、伴游和混混叠码仔。最亮眼的当然是站街女,一应的短裙挎包,涂着鲜亮的口红,眼神中都带着涂了蜜药的钩子。站街女和赌徒、叠码仔之间的风月故事,一本故事会都写不完,余长乐便要他演一段跟站街女的互动。

    可是现场是没有搭戏的女演员的。

    这是除了考察镜头氛围感外,商陆试戏风格的第二层怪。

    通常的试镜,在自我展示外还会有一层“火花测试”。片方会让两个或两个以上角色的试镜演员一起演一场对手戏,这样可以观察出角色之间是否能碰撞出火花。

    但在商陆这里,是没有对手戏演员的,也没有助演。

    是不是演叶森?什么情况下碰到的站街女?聊了什么?需要柯屿自己去设计。这是想象层面的东西,柯屿脑中空白一片,像提笔时忘了自己的名字。

    他压着深呼吸,不动声色地与商陆视线相触。

    商陆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站街女而已……他都差点被卖去泰国了,新葡京老葡京金沙威尼斯人英皇银河,他哪一家没有被梅忠良逼着逛过?

    厚厚的一本接一本的笔记本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记录、总结、背诵,页角被翻卷边了、纸被翻破了、封面被磨毛了,那些浩如烟海的素材成为字、成为画,在长久的背诵模仿锻炼中成为下意识、成为肌肉记忆,存入了他无可救药漆黑一片的心里。

    他的脑海里空空如也,他的脑海里如山如海。

    柯屿把手上的烟蒂在地上捻灭,又重新摸出一支,从这里开始进入戏。

    他做出被敬烟的模样,偏头,单手拢住火苗,深深吸一口后冲对面不存在的站街女脸上吁了一口。

    “三更富,五更穷,清早开门进当铺——靓女,干什么想不开,要做穷赌鬼的生意?……什么,我哪里有钱?”他抱臂搭着,居高临下饶有趣味地勾着一抹笑,“皮带扣看着贵?你喜欢,我送你啊。”说着懒洋洋就要解扣子。

    叮当响一声,他咬着烟又把衬衫掖回去,率自笑了起来:“喂,你看你同行都在笑我,别玩我啦。”把濡湿的烟尾反手夹给她,挑眉,又推搡一下,“抽啊,赏你你不要?索嗨。”

    虽然骂人“索嗨”,但语气慵懒并无恶意,神情中始终有一层漫不经心的戏谑,仿佛只是顺手逗她。

    他心思的确不在这里,如果站街女够敏锐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目光并不放松,始终在紧锣密鼓地四处扫视,像台精密的扫描仪一样扫着新葡京外斑马线上穿梭不停的行人。

    果然,他的眼神一动眉头一展,“走了,”

    烟仓促地扔到脚边踩了两下,走的时候顺手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哥哥祝你恭喜发财仙乐无边,钱包比屁股肥咯。”

    一段即兴有粤语有国语,切换得流利,演完的那一秒柯屿迅速抽离,但也没有再进入叶森的角色中,那种江湖气从他脸上退去,再看他脸时,竟会觉得他是那么的干净纯粹。

    上百个平方的阶梯会议室居然静得落针可闻。

    余长乐清了清嗓子,看向商陆:“商导怎么看?”

    波澜不惊的冷漠,敏锐警惕的江湖气,散漫从容的姿态。

    影视选角,演技第二位,贴角色才是第一位。

    试镜的要义,就是找到最正确的那个人来讲述故事。

    安静的室内响起了掌声,商陆边鼓着掌边站起身,如同许多日子前,他和他在宁市城中村开着小花的阳台上,如同许多日子前,他和他在玉龙雪山砌着石头屋的山村里,他注视着柯屿,旁若无人地鼓掌,“柯老师,谢谢你选择我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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