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站附近,陆澄和王嘉笙搭上去南城的电车,往姑苏河上的白渡桥折返。
入了夜的幻海,街面陆续亮起电气路灯。北区的路灯还比较稀落。等车过了白渡桥,进入泰西人的东区地界,夜晚陡然变得灿烂明亮起来,到处都是五花八门的霓虹灯招牌。
陆澄却坐在有轨电车角落一个背光的位置,和王嘉笙小声搭话。电车上的乘客各怀各家的心思,也没人留意这两个普通的青年。
“嘉笙,你爹把你托付我,是怎么回事?不好意思,我失忆后想不起来了。”陆澄问。他的原则是不亏欠别人,不赖掉自己应该付的责任。
“不知道你还记得吗——我家祖上是前朝宫廷里的钟表匠,后来搬到开辟的幻海。过去,我爹就跟着咖啡店的前任老板和老板娘,就是你爸妈做生意,调查员的生意。前任老板娘过世不久,我爹也走了。你在我爹跟前答应带我。然后,你带了我二年,把我带到了d级匠人。再然后,就是现在这样。”
王嘉笙一面说,一面审美着车窗外的夜景和街面上的各色的旗袍熟女和洋装少女。
陆澄想,自己家族的调查员生涯真是渊远流长,还有世交的朋友要照顾。
“那你可知道,之前我们每笔调查员生意的收支存在哪个银行?我搜过我们咖啡馆的公私账户、还有泰豊银行的户头,我只知道你们作为咖啡店员的薪酬支付情况,没有发现你们作为调查员的薪酬支付情况。”
目前陆澄查到了三个银行户头。前两个户头普普通通,第三个户头主要存他身为作者的稿费。那个户头的保险箱的确存了灵光物,但现在看来,只是失忆前自己留下的应急的备份。
所以,陆澄坚信,应该还存在第四个专门用于调查员生意收支的户头。
事关自己的薪酬,王嘉笙转过了脑袋,没好气地望着陆澄,
“老板,你也……唉……我也不想说你什么了,连我们的钱和你的其他灵光物存哪里都忘了!——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给你打杂的——每次你都是叫香雪姐去一个地方存取,我只收她带回来的现款。反正我们找到香雪姐一问就是,她又不会赖你的钱和东西。”
果然存在第四个账户,应该也是最重要的账户!
陆澄有点热血沸腾。一旦找到香雪姐,就能拿回自己的东西!这一次的回报一定比卿云图书馆更加丰盛,无论是在金钱,灵光物,还是调查员的情报上。真想知道,过去的自己到底赚了多少!
他又要开口问王嘉笙最后一个问题——怎么从E级调查员升到d级调查员?
过去的自己大概的确把王嘉笙栽培入门;如今,让王嘉笙教回自己,也是合情合理。
但陆澄望着王嘉笙对自己忘记第四账户异常失望的表情,赶忙把嘴边的最后一个问题给咽了回去。
自己方才牺牲了身边仅有的二道咒术之一,打退流氓,才重建了王嘉笙心目中的老板威信。要是开口承认现在的自己真的是一个E级,这不是把自己刚赢来的威信又给败光了吗?
——不能急,以后再慢慢兜圈子套王嘉笙的话。
“老板,你又想说什么?”王嘉笙问道。
“我们到终点站了。”陆澄恢复了淡然的神情。
有轨电车在残破的老城厢墙头停了下来。幻海的夜空再度变得昏黑。
夜里七点半,他们进入了缺乏现代基建设施的南城。老城厢的光照暗弱,只有住户家里的煤油灯或者蜡烛的些微亮光。一条条狭窄的巷子里回荡着打更人的敲铃声、无线电里唱的旧戏、给人家看门的狗吠。这里仿佛还停留在过去,战前的旧唐国。
南城的天上又下起雨夹雪来,又湿又冻。
“要是我,既不会来这里住,也不来这里做生意。还是我们凌波咖啡店的西区好:上厕所有抽水马桶,洗澡有热水有浴缸,取暖有壁炉。路灯明亮,马路干净。有巡捕,没帮派。”王嘉笙道。
“论吃苦耐劳,我们都比不上香雪姐。”陆澄道。也只有香雪姐会来这里重头创业。
“我们当调查员赚大钱,不就是为了不吃苦耐劳吗?何必活回去呢!”王嘉笙摇摇头。
陆澄和王嘉笙小心踩着滑溜生苔的石板路,踱到南城袜子巷里一户二层小楼的人家门前——这里就是陈香雪租的住处,王嘉笙曾经来过。才夜里八点,陆澄却没有看到小楼里有一丝光亮,他在冷雨里高喊了几声,也没有香雪姐的答应。
倒是对面的人家还亮着煤油灯,听着无线电里的越剧。陆澄示意王嘉笙去问问陈香雪的邻居。
王嘉笙敲邻居的门,对面的门口半开,探出一个老阿婆的脸。王嘉笙彬彬有礼道:“汤阿婆,我是过去一直来的小王。小陈,就是来这里开裁缝铺的那个姑娘,还住这里吗?”
老阿婆警惕地瞧了一会王嘉笙的脸,终于恍然道,
“小伙子,我认得你。我当然晓得小陈,这样一个规规矩矩、又勤快又俊俏的小姑娘,怎么会不晓得!你过去一直像牛皮糖一样粘着小陈,小陈烦死了你,用棒头把你轰了出去。你好一阵没来,怎么今天想起她来了?小伙子,菩萨讲过: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里无时莫强求呀。”
王嘉笙尴尬起来。
轮到陆澄凑过来,向老阿婆张口就来道,“阿婆,我是小陈的表弟,现在在西区开咖啡店。我和表姐失散多年,终于知道她下落了,今天小王带我来探亲。我想问下阿婆,我表姐一般什么回这里来?”
那老阿婆瞧陆澄眼神诚挚、举止斯文、衣着得体,于是信了几分,便向陆澄叹息道,
“有半个月没见过小陈回来了——小陈讲自己在南城文庙街的‘萧记裁缝铺’做帮手,取经学生意。之前她是天天回来过夜的;就是这半个月,一点人影子也没看到。毕竟她是外面来南城的人,我们邻居不知道她的根底,也只敢猜猜,不好多管闲事。”
等汤阿婆关上门,王嘉笙和陆澄面面相觑。
王嘉笙向陆澄悄声道,“老板,你说香雪姐是不是有了男人,住她男人那里去了?香雪姐虽然快三十岁了,还是很美的,有人追求也不奇怪。就是不知道南城哪一只癞蛤蟆吃了她的天鹅肉。可恨。”
说到伤心处,王嘉笙发了会呆。
“为什么你不觉得香雪姐是出了什么事故?”陆澄却忧虑道。
“香雪姐可是一个调查员呀!”小王不以为然道。
“你是调查员,不也在一群普通流氓前面一怂到底了吗?”陆澄道。
“我不过是d级,而且是人畜无害、躲在后排的匠人;可香雪姐却是——‘武人’调查员呀!她是有着十二年经验的武人,你说过,她比你入行还要早呢!”王嘉笙道。
《调查员手册》道:“武人”调查员是三大暴力系职业之首,可以用神秘传承中的武技和武器正面对抗魔人和魔物。
陆澄心里一动。
出院以后,他从来没意识到香雪姐这个咖啡馆的俊俏女招待竟然是一个厉害的武者!
自己的印象里只知道,香雪姐坚韧健美,仿佛有着比男人还要强大的体力和永不疲倦的精力,永远端稳的餐盘和举止如风的步伐,比钟表还要规律的作息——还有每天坚持晨昏子午四个钟点各打一套拳,无论风雨寒暑困倦病累,从未中断。
真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怎么彻底剥离走调查员的记忆的?啊呀,失忆后的自己只以为——这是香雪姐乡下山民的野蛮体格和山民传下来的花拳绣腿。
但是,哪怕自己当初是再厉害的调查员,不一样出了事故?香雪姐即便是再勇悍的武人,也有不能避开的危险。《手册》说过,没有一个单独的调查员能够解决世界上一切类型的麻烦。
“如果香雪姐没出事故,那是再好不过。不过,我们不能大意。先调查她的租屋吧。”陆澄道。
他向王嘉笙示意。王嘉笙看了下左右无人,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万能钥匙,驾轻就熟地打开了租屋的门锁。
陆澄想,这就是有一个匠人小弟的好处。瞧王嘉笙的熟练度,过去二年给自己打杂时不知道开过多少扇门了。
他们进了陈香雪的租屋,开手电筒:香雪姐的租屋不乱,但这大半是因为香雪姐的生活本来就很有条理,各种布料都摆得井然有序、整整齐齐。但依然留下了没有收拾的痕迹——缝纫机下面摊着裁剪了一半的旗袍,灶头间里还有馊了的饭菜和剩下大半的米桶。以香雪姐的节俭性格,去别人家住之前这些杂事都会处理干净的。
陆澄的脸色不好起来。王嘉笙也急道,“我们上阁楼检查下。”
阁楼是陈香雪的卧室。床头柜上搁着一张家庭合照,陆澄拿起来看了一下:是三十五岁时候的妈妈、十岁时候的自己、和十四岁的香雪姐——但是,陆澄意外地发现在三个人的合照边缘,竟然还有一个人的半边身子。
这是一张剪过的照片,那个人的脸也一道被剪掉了。肯定不是陆澄的父亲,父亲在自己记事前就过世了;而且那个人留在照片的衣服分明是和香雪姐相似的女装。
——那个被剪掉的“她”是谁?为什么陆澄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呢?
王嘉笙自然更不认得那个“她”,他是二年前才进凌波咖啡馆的。
陆澄想了下,把这张香雪姐藏的合照收进自己的西装口袋。这时候,他却看到自己西装口袋里的天泉古钱发出了有灵光物反应的墨绿色光芒,指示这屋里有一件C级灵光物!
陆澄用古钱查到陈香雪的衣柜,打开来。
他看到衣柜里竟然有一把静静藏在剑鞘里的古剑!
苍古的剑鞘上了红黑大漆,密布缭绕的云气纹和雄健的飞虎纹。陆澄小心拔开剑鞘,一股肃杀之气立刻涌出,剑刃之光把小阁楼照得通明,好像划过一道闪电。
陆澄的脖子处响起一声黑猫太平受惊的尖叫。那只缚灵小猫一下子从陆澄的领口逃窜到陈香雪的床底,缩在墙根不敢出来。
霜华的剑刃上铸了三个古篆:“飞将军”。
陆澄的脑海中轰地一响,跳出一个清晰的灵光物条目:
“汉剑‘飞将军’,C级灵光物,九千泉。登名《白帝刀剑录》,乃炼赤珠山铁而成。千年以来,流转于唐国勇将、豪侠、白帝行走之手,斩杀过一万名武魂、妖怪、鬼魅。对缚灵有高额暴击伤害。凌波赠送给学徒香雪的纪念品。”
这把汉剑飞将军的信息铭刻在陆澄的调查员记忆深处,现在的他一旦接触便想了起来。
墨绿色的灵光,九千泉的灵光量,是接近C级品的极限了。
王嘉笙心里波浪翻涌道,“这是前任老板娘送给香雪姐的最珍贵的纪念品。无论香雪姐去哪里,哪怕是跟了别的男人,也不会抛掉这口剑呀——香雪姐真的出事了?!”
陆澄把“飞将军”插回了剑鞘,整个屋子又好像灭了灯,重新陷入彻底的黑暗。
他问王嘉笙,“我对香雪姐的实力评估是什么?”
王嘉笙不假思索道:
“陈香雪,B级武人调查员。
技艺:南拳B。
知识:旧唐古武术、人体理解、烹饪、裁缝。
灵光物:汉剑飞将军。”
能让一个B级武人调查员失踪的敌人,究竟有多么强劲的实力?!
但是,哪怕她毫无身手,陆澄也绝不能放弃陈香雪——香雪姐知道自己的过去、知道自己的第四个账户。一旦失去了她,不但自己永远找不回自己的东西,还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得到!
“我们现在就去‘萧记裁缝铺’调查,谨慎地调查。”
陆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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