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决定以后日子也就不再那么痛苦, 陆星晚在麻木和忙碌中度过了接下来的时间。
多日的准备后,庆典的前三日陆星晚打算和慕清雪报告一下进程, 还没走进院子就听到了熟悉的曲子。
她的步伐不由顿住。
凌凌琴音如欢快明澈的小溪,听到的人发自内心的感到畅快与舒适。
陆星晚电光火石间浮现出一个念头,不由浑身发冷的僵立在了门口。
一曲终了,里面的琴音停了。
“唉,很久不弹生疏了。”是江涟漪的声音,她语气有些遗憾又因为格外婉转像是在撒娇。
“不,和从前一样好。”慕清雪的声音依旧很难听出情绪, 却带着安抚。
里面静了片刻,江涟漪像是沉吟了几瞬才下定决心般说,“师尊我们解了其他峰的禁制, 重振门派好不好?”
慕清雪沉默许久, 她的声音轻的像是一阵叹息, “好。这些年我……没有尽到掌门的职责, 实在愧对先辈,也愧对你们。”
江涟漪连忙轻声安抚,“师尊……”
“我会成为你的骄傲的。”
“嗯。”
陆星晚站在门口, 觉得自己现在离开会是更好的选择, 但是慕清雪的声音很快从里面飘了过来,“来了, 进来吧。”
陆星晚恍惚着走了进去,灵魂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痛苦叫嚣着什么,另一半冷静有条不紊的报告进程。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宴请客人的名单您也看过,是否要再过目一遍确认没有疏漏?”
慕清雪迅速浏览了一遍, 合上名单,语气中带了些许赞赏,“你做事一向让人放心。”
陆星晚微微垂眸,她再也不会为这一句简单的夸奖开心了。
“下去准备吧。”慕清雪发觉她近来沉默了很多,只是她自己也并不是多么喜欢说话活跃气氛的人,最后也只能这么说。
“是。”陆星晚应声,走到门口回眸的一瞬间,她看到慕清雪看江涟漪的神情,那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温柔。
而江涟漪坐的位置,江涟漪弹奏的曲子,江涟漪身上的熟悉感,不就是曾经的她么。
不,应该说江涟漪从不像谁,真正是冒牌货的那个是自己。
怪不得丁岁岁看她的眼神那么奇怪,明明厌恶又怀念,怪不得那天大师姐看到她身着红衣表情那么复杂。
怪不得……她总觉得掌门是在看她,又不只是在看她。
她彻底明白原来曾经的温暖也是假的,从头到尾她一无所有。
陆星晚快步走出院落,胸腔里有激烈的情绪在翻涌,连带着胃都有一种欲呕的感觉,她扶着树想吐又什么都吐不出来,想哭又只觉得眼底干涸一片。
苏静云有些诧异的声音传来,“你这是怎么了……还好吗?”
陆星晚怔怔抬眸看向苏静云,恍惚片刻才勉强问,“师姐有事找我?”
苏静云点点头,“你如果不舒服,我们回你的院子谈吧。”
陆星晚轻轻摇头,重新站直了身体,“我没事。”
苏静云略微迟疑,“那我们就到花园附近走走。”
陆星晚应了一声,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花园附近。
苏静云思虑几瞬,见周遭没有人才下定决心般开口,“陆师妹,我知道你可能会感到失落,因为师尊更关心师妹,但这些本来就属于她。”
陆星晚原本因为她的关心,勉强露出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寒意在血液中缓缓流淌,直到冻结了她心肺的每一寸,“师姐的意思是?”
“这件事不是师妹的错,也不是师尊的错。”苏静云叹了口气,温和的说,“所以陆师妹……”
“所以错的是我,我是那个多余的人,十年前我就不该留下来对吗?”陆星晚第一次冷冷的逼视着这位她无比尊敬的师姐。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你为我们做的我很感激,我只是怕你有心理落差,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但聪明的人往往容易走偏路。”苏静云缓和了语气,连忙解释。
“你怕我伤害江姑娘,你是不是对我太有自信了?”陆星晚冷笑声过于尖锐,连带着她都觉得自己是个笑话,怒意自心头升腾而起却无法融化沉淀的坚冰。
“你冷静一点……罢了,我想告诉你的是你永远取代不了师妹的位置,无论是师尊心里还是我的,但你可以做另一个好师妹。”苏静云认真的说,神情中带着几许告诫。
陆星晚看了她许久,突然明白为什么梦境中会走到最不堪的那一步了,她以为她们之间至少是存在感情和信任的,但从始至终这十年来都是她一厢情愿。
就像过去那十年里苏静云沉睡在自己的世界,她给她弹琴,同她说心事,都是自以为是的感动罢了。
而这些天甚至就在刚刚她还依然告诫自己不要为没有发生的事迁怒,这衬得她多像个笑话,这世界上恐怕也再没有人比她更可笑了。
陆星晚沉默了太久,苏静云在她漆黑眸子的注视下竟生出几分慌乱,好像她刚刚做错了什么一般。
她正欲开口缓和气氛,却见陆星晚突然笑了,像是遇到了世间最开心的事,笑容盛放如地狱里的彼岸花海,妖冶艳丽。
苏静云晃了下神。
陆星晚突然真诚的说,“师姐多虑了,我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她语气无比平静,“我这个人唯一的优点就是认得清自己的位置。”
苏静云观察她半晌,发现她并不是敷衍略松了口气,也就忽略了心底那因为她过于平静的态度而产生的些许不安,又温声安抚,“陆师妹,你别怪我刚刚太过严厉。”
陆星晚像是突然挂上了一层叫做平静的面具,“没关系,你是最好的师姐。”
只是不是我的。
她转身离去,苏静云看她走远,心头放松又有些不太舒服,这件事是不是对陆星晚有一点不公平?
许久以后,她才知道陆星晚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多么决绝的情绪,而她亲手递上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
庆典举办的前夕,阿萝也回来了。
她收到通知的时候很是惊喜,谁能想到离开这么多年的二师姐居然回来了。不过她对二师姐的印象已经模糊,苏静云这些年一直沉睡没机会和她讲,慕清雪也并不是喜欢用语言表达感情和思念的人,陆星晚和江涟漪此前没有交集自然也无从让她了解。
不过这也不影响她现在激动的心情,出了神音岛就乘天舟到了云城,连白琴荷的挽留都顾不得直接御剑回来的。
但是因为回来的匆忙,帮大师姐买的灵丹,还有给其他人带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唯独忘了江涟漪的。
她想了想决定把陆星晚的那份送给江涟漪,一来江涟漪刚回来,她这个做师妹的总要有些表示,二来她以前送过陆星晚那么多次礼物想必她也不会介意。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原因是她气陆星晚狠心这么长时间不联系她,还生着气。
她准备送陆星晚的是一个步摇,上面坠着亮闪闪的流苏,振翅欲飞的蓝色蝴蝶更是栩栩如生,灵动非常。
不过这步摇她已经打算送给江涟漪了。
江涟漪收到步摇后十分喜欢,当场就戴在了头上,“多谢小师妹,我一向喜欢这些漂亮的东西,改日我们一起去山下的饰品铺子逛一逛,好么?”
阿萝见她如此喜欢自己送的东西心里也很高兴,有点庆幸选步摇款式的时候没有刻意挑挂着星星的,“好啊。”
苏静云在旁边微笑,“看到你们相处的这么融洽,我就放心了。”
阿萝做了个鬼脸,“大师姐总是这般老气横秋的,明明这句话该师父来说的。”
“你呀。”
欢笑声飘出屋外,跟着苏静云一起来的墨竹守在外间听到里面和乐融融,不知怎么的微微叹了口气,望向远处天际飞鸟。
有没有收到阿萝的礼物,大家相聚时没有人叫她一起,陆星晚都不在意了,庆典马上就要开始了,纵然她从山下调了不少人手上来也忙得很。
因为帮忙的人多,也因为陆星晚提前警觉,这次的庆典并不似梦中那般小错不断,折腾的人心烦。
虽然过程中也出了些许差错,但无伤大雅。
只是庆典办了三天,其中包括她的生辰,她第一次没有等来慕清雪和阿萝的礼物还有祝福。
不过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滴水不漏的做完了最后一件事,可以离开了。
这天清早她去和慕清雪道别。
“你来了,不过近日我没有时间同你对弈。”
慕清雪还在浏览各门派送来的贺礼名单,权衡各门派对寒剑派如今的态度。
“没关系,我今日来也不是同掌门下棋的,我是来辞行的。”陆星晚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慕清雪惊诧抬头,清润的琥珀色眸子流露出困惑,她看着陆星晚平静的面容恍然想起她的生辰已经过了,顿时以为她遭了冷落在赌气。
“抱歉,忘了你的生辰,过两天我给你补一份礼物。”慕清雪这样说着示意陆星晚可以离开了,她做事的时候喜欢专心将一件事做完。
若是从前陆星晚自然会识趣告辞,现在却是面色不变,“与礼物无关,我该走了。”
慕清雪只以为她是在闹脾气,几次被人打断心头有了几许不悦,她蹙眉,“你从不是任性妄为的人。”
这样的谈话,已经不会再让陆星晚失望和愤怒了。
和苏静云谈过后,她前所未有的平静。痛苦,愤怒,不甘,都似被火焰全部付之一炬。
她深深凝视着这个曾经当做亲情寄托的人,感到所有的温暖在慢慢化作飞灰。
“掌门不信也没关系,今日辞行掌门知道就好,日后也不必寻我。”
如果你们会的话。
慕清雪心神一凛,把手中的礼单放下,示意陆星晚坐下谈。
陆星晚纹丝不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波动,整个人仿佛突然被谁引入了无情道。
慕清雪发现她的态度是说不出的冷漠,一时间竟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为什么?”
“我守寒剑派十年,也该有自己的人生。”陆星晚淡淡的说。
“你若真这么想何必留到今日?”慕清雪还是不相信她会离开,一切发生的毫无预兆,自然也就很难令人相信。
因为从前心有妄念,以为能有一个家。可这些争辩说出口有什么意义,让自己更难堪还是让慕清雪同情?
“寒剑派在弟子被遣散那天就已不复存在,我亦不是门中弟子,留下只是为了报答陆师姐救命之恩。”
慕清雪听到此处微微皱眉却没有打断她,她知道陆星晚说的陆师姐是一个叫陆晴空的内门弟子,那是个飒爽重义的姑娘,
“陆师姐是孤儿,自小被门派收养,一心为门派争光。她走的太早了,所以我愿意代她回报一二,如今……”陆星晚牵动了一下嘴角,发现自己还能笑得出来,“我与诸位既无羁绊,也无感情,十年恩义还尽,自当离去。”
慕清雪神情第一次发生了变化,有愠怒也有震惊,她似乎不相信陆星晚的话,又似乎觉得这样绝情的话不可能被陆星晚说出来。
两个人长久的沉默着,陆星晚感到那种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仿佛在审视她的灵魂。
慕清雪沉默许久,她发现她居然看不懂陆星晚了。
这么多年陆星晚虽然心思沉稳,可在她面前很好读懂,崇拜向往关怀始终蕴在她的眼底。
甚至几天之前她都能看得清楚明白,如今这双眼睛却空了,像是一个空茫茫的镜面干净但什么都没有。
慕清雪有些不安,可很快她又觉得十年的投入不会一点感情都没有。
所以是什么导致她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似乎是涟漪回来以后,她就越来越沉默了。
慕清雪自觉找到了缘由,有些飘渺动荡的心绪重新变得平静。
大概是受了冷落心里不平吧,她虽懂事却也年轻,渴求关注很正常。
慕清雪这样想着,思及自己借她怀念故人又想到她这些年的坦诚付出心里有了三分愧意,“出去走走也好,就是别再说这般负气的话。”
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自己也好调整对她的态度,毕竟涟漪已经归来,陆星晚也只是陆星晚。
“不如让阿萝陪你。”
陆星晚叹息轻的似云雾一般,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这些年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温情,所有的隐忍,其实一文不值。外人都觉得她有所图谋,局中人大概更把她的这点真心当成犯贱。
她是在别人眼里有多卑微,说出如此狠绝的话后依然没有人当真。
可她没力气争辩了,她只想快一点离开这个她曾经视为家的地方。
所以她只是带着旁人察觉不到的心灰意冷,淡声说,“师门团聚又何须再离散。”
慕清雪略一迟疑,想到阿萝确实需要时间与江涟漪相处,便改了口,“那你去吧。”
她又加了一句,“注意安全,遇到危险传音联络门内。”
陆星晚静默一瞬转身离去。
慕清雪重新拿起礼单,又忍不住抬头看看她,就见她的衣摆消失在门口,心中重新浮现了几缕不明来由的不安。
*
陆星晚走出院子,刚踏上长廊石阶就看到阿萝拿着一幅画兴冲冲跑过来,方向应是苏静云的院子,毕竟这些天江涟漪和她住在一起,她们师姐妹相处的颇为和乐。
阿萝见到她也愣了,两个人这些天还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照面都没有打过。她有些别扭习惯性的等陆星晚对她低头,故意放慢了脚步。
谁知陆星晚却并未和她说话,提着裙角走上石阶与她擦肩而过。
阿萝装作镇定的拐了弯儿,又忍不住探头看,见陆星晚恍若没有看到她,脚步没有半分迟疑,气得冷哼一声,不道歉就不道歉,谁稀罕?
陆星晚一路脚步不停回了房间,她自己的衣物和东西早就收进了储物袋,也不过寥寥几件而已。
至于房间内其他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也不会带走。
陆星晚最后一次坐倒梳妆镜前,将头上的木簪拔了下来,她拿起了林落月送她的发带,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温暖贴在了胸口。
片刻后,她用发带将头发利落的扎好,转向了桌边。
她铺好纸张,提笔蘸墨。
恩义还尽,此别无期。
再次写下这八个字的时候,陆星晚由衷的感到了命运对她的轻蔑和嘲弄,她勾了下唇角自嘲的笑了。
一切都已经做过了断,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
陆星晚出了门沿着山道石阶下山,恍惚中与当年那个逆流而上的自己擦肩。
走下最后一节石阶时,她朝剑冢的方向望去,深深一拜。
“陆师姐,我走了。”
此后山高水长,绝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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