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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淅沥,砸在青石板上,滴滴答答的,无端惹得人心头不快。

    “怎的还没醒?”

    妇人低哑的声音传入耳中。

    意识好似逐渐回笼,颜卿霜轻轻动了一下手指,四肢百骸便齐齐传来一股钻心的痛意,那种感觉还真是像极了粉身碎骨的痛。

    “她尚未及笄,本就身弱,怎能挨得了你那几藤条?我不懂你说的那些利害关系,我也不想明白五皇子和当今圣上之间的龃龉,只是她如今既然生了这个心思,你是她父亲,你何不就全了她的心思?就非要这样,把自己的女儿往绝路上逼吗?”

    妇人的声音沙哑微颤,听得人心尖儿跟着一酸。

    这是一个母亲为着自己的女儿在苦苦哀求。

    他们就在自己的房间的外间,颜卿霜听得清楚,眼角不由得就滚下了泪来。

    莫不是在做梦吧,不然怎的还能听见母亲的声音?

    如若她没记错的话,母亲过世已经十年有余了。

    那时候的她一心扑在凤启延身上,为了他,不惜铤而走险,抛头露面,笼络官员,替他编织朋党,甚至,还一手编造了宸亲王私通太子妃的证据,将那个战无不胜的杀神从神坛上狠狠的拽下。

    最终寒的却是自家父亲的心,以至于母亲过世的时候,他都没让自己进的这家门一步。

    那时候她是恨的,她觉得父亲从未真正疼惜过她这个女儿。

    直到他为了自己跪倒在凤启延的脚下。

    戎马一生铁骨铮铮的父亲,竟跪着求这个他曾不屑一顾视为宵小的人。

    在父亲眼中,凤启延阴险狡诈,心思极重,又残忍暴戾,不堪为一国之君。

    可是帷幔之后,她却真切地听到父亲苍老的声音,近似哀求。

    “今日罪责,臣无话可说,可是小女卿霜早被赶出家门,对臣所谋之事一无所知,小女对圣上一片真心,还望,还望圣上能从宽处罚,留她一命。”

    是怨念太重了吗?

    还是人临死前,总能回到自己最在意的时光里。

    听着他们的对话,那些恍如隔世的记忆翩然而至……

    —

    那一年自己十三岁,宫中春宴,父亲带着大哥和自己入宫。

    十三岁的年纪,又出生于将门之家,没世儒之家那么多繁文缛节,那时候的颜卿霜随性惯了。

    初入宫中,什么都觉着稀奇,难免贪玩,一不留神,竟在这偌大的宫中迷了路。

    焦灼问路之时,他斜倚在桃花树下,轻笑出声,倜傥风流。

    只一眼,便勾走了一个十三岁少女初动的芳心。

    那一年,他刚及弱冠。

    后来,他入得府中拜会父亲,临走之时却悄然让人捎了书信过来,字字句句,表诉心意。

    再后来,她听闻父亲有意要将自己许给宸亲王,自己为了他顶撞了父亲,父亲第一次请出了家法,将她打得昏死过去。

    差一点就真死了。

    再后来,父亲拗不过母亲日日哭求,许了这门亲事,但是自那以后,便对自己不闻不问,一直到颜家被定罪那日。

    这些记忆,晃晃悠悠地撞进脑海里,却异常清晰。

    或许,真的已经隔了一世了吧,不然,怎么竟会觉得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自古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如此这般与人私通,我没将她打死,已是心软了,你竟还想着让我去求圣上赐婚?简直混账。”

    争吵还在继续,母亲杨氏的低泣声也依旧声声入耳,听得颜卿霜一颗心狠狠揪着,很想冲上前去告诉他们别争了,别吵了,她不闹了,她不要嫁给凤启延了,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颜卿霜想着,双眼猛地睁开。

    “小姐,小姐醒了,老爷,夫人,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是鸢落的声音。

    颜卿霜有些漠然,缓缓侧过头看向这个一直陪着自己的小丫头。

    那一年,自己嫁给凤启延的时候,她是陪着一起过去的,只是,也并没有能陪着自己多少时日。

    那些日子,凤启延已经卷进了夺嫡之争,几次险遭暗杀,自己豁出命地护着他,结果却是鸢落替自己挡了暗箭,丢了性命。

    如今想来,当初他不顾男女大防私授书信,到底有几分是真情?

    颜卿霜还在恍惚中,看着匆匆赶到自己床前的母亲,以及眼眶通红的鸢落,一下子竟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自己是死了,所以才能见到她们?才会回到自己最想回到的时光里吗?

    “霜姐儿,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娘啊。”杨氏看着颜卿霜那愣愣的模样,担心地出声道,伸手一把就握住了颜卿霜略显冰凉的手。

    好暖。

    好真实的暖意。

    “母亲……”

    颜卿霜看着眼前的杨氏,一腔的悲怆终于还是压制不住,痛哭出声。

    如果这是梦境,那她甘愿活在梦中,穷极一生,不愿醒来。

    如果这是死后所处之地,那么死好像也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诶……孩子,我的好孩子。”

    应着颜卿霜的那一声母亲,杨氏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紧紧地将她搂在了怀里。

    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了后背的伤口,颜卿霜没有忍住,轻呼出声,“痛。”

    “痛?你还好意思喊痛?我颜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我就该再用力些打死你,省得你出去丢人现眼。”

    外间,颜承荀听到声音,带着怒气斥责出声。

    “孩子才醒,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

    差点失了女儿,此刻杨氏大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一下没忍住,对着颜承荀大声喊道。

    颜承荀一愣,倒是没想到一向温婉的大夫人会突然如此反应,一下子楞在了原地,没有作声。

    “母亲,不要怪爹,是女儿不好。”

    这句歉意,她憋了太久了,如果真的还能见到父亲,就算是虚妄的梦里,她也想亲自向着父亲道一声歉。

    颜卿霜的声音传入耳中,外间的颜承荀轻哼了一声。

    “鸢落,扶我起来。”

    颜卿霜说着,借着鸢落的力,撑起了身子,站起身。

    春寒料峭,杨氏见着她非要起身,急急地拿过一旁的长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颜卿霜一步步向着外间走去,身子微颤,手心里满是冷汗。

    杨氏看着她这个样子,只道她是怕了颜承荀,刚想上前,却看到颜卿霜脚步突然加快了一些。

    父亲和兄长身首异处的场景还就在眼前,心中的痛还那么真切,她怕,怕这真的是黄粱一梦,怕自己还没来得及把想说的话说出口,这场梦就散了,所以她几步跑到了外间,跑到了颜承荀的面前。

    颜承荀虎着一张脸,连正眼都不愿意瞧她。

    可是颜卿霜看着他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滴答答,落个没完。

    “你是我颜家的女儿,哭哭啼啼摆这些小女儿姿态做什么,平日里教你的那些,如今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竟敢私通皇子,你的廉耻心呢?你是要拉上我们整个颜家陪葬了,才能消停吗?”

    颜承荀疾言厉色,看着爱女,恨不得再狠狠打上几藤条。

    倒是颜卿霜,在听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彻底白了脸色。

    “颜承荀,你这话未免也太重了些,她才十三岁,她只是心里藏了个喜欢的人而已,怎么就要拉上全家陪葬了?”

    杨氏护女心切,急急地跑了出来。

    “父亲教训的是,是霜儿不好,是霜儿不顾父亲教诲,霜儿鬼迷心窍,做出如此不顾脸面之事,霜儿知错,霜儿认错,霜儿认罚,只求父亲消气,只求父亲不要不理霜儿。”

    颜卿霜说着,眼泪根本就止不住,对着颜承荀就跪了下去。

    终于说出口了,迟来了多年的这番话,如今终于说出口了。

    颜卿霜说得哽咽,颜承荀听得也是喉头一紧。

    这个女儿生养至今,一直都是他的骄傲,一直都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今日若不是做了如此混账之事,他又如何舍得这般罚她?

    如今被她这几句道歉的话语一激,眼眶竟跟着有些热了。

    “你,你当真是想通了?”颜承荀缓了一会,让心绪平稳之后,才出声问道。

    “是,女儿婚事,全凭父亲做主。”颜卿霜说得认真,看着颜承荀,眼泪依旧止不住。

    人啊,为什么总要在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为什么要在错过之后,才能明白父母的苦心。

    现如今,她才能明白,父亲不允自己嫁给凤启延,是暗含着多么深沉的爱意。

    若论识人,自己终究还是比不过父亲的。

    “霜姐儿?”一旁的杨氏听着颜卿霜的话语,有些惊愕。

    昨日里还为了凤启延要死要活,非他不嫁的,怎么今日醒来就松了口了?

    知女莫若母,自己女儿绝不是那种因为怕挨罚而随意改变心意的人,所以杨氏看着颜卿霜不由得有些担心。

    “母亲,父亲说的是,女儿不能拿颜家去赌,女儿不能这么自私,况且女儿与五殿下所见不过寥寥几面,人品心性尚且不知,更枉谈婚论嫁,是女儿糊涂了。”

    颜承荀大概也没想到挨了几藤条以后,颜卿霜就能一下子想通了,也带着几丝疑惑,但是她既然这么说了,终究是好事,毕竟依他看来,那五殿下,不堪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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